第66章 武承嗣
武承嗣不但是宗正卿,他还是东宫太子左卫率。这回李显去fèng州,他也跟着一块去了。一是为了保护太子的安全,二则是奉武后之命,将李显的行踪一一记录在册。 这回武后问他,他便将李显在fèng州的行踪,原原本本地说了。 武后刚才已经听过一次,这回便不再细听,而是转头望着太平,细看她的神情和动作。太平端端正正地坐跪在她身侧,微垂螓首,平和的神态里微带着几丝谦恭,倒和薛绍平素的样子有些相似。武后皱眉看她片刻,渐渐地有些若有所思。 “……太子在fèng州风评尚佳。毕竟这回是偷偷出长安城办事,也不曾有过什么太大的排场。回长安之前,臣特意派人打听了一下,fèng州新铸的银两顶多不过百万;而运往长安的那一批,顶多只有二十来万,决计不像太子奏报的那样多。”武承嗣道。 武后眉毛一挑,目光淡淡地斜睨过去:“你是说,太子瞒报?谎报?” 武承嗣垂手答道:“……不敢。但fèng州一带银矿很多,决不止百万之数。加上太子又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种新的炼铸库银的方法,不但速度极快,而且成品银也比原先要好上许多。臣回长安之前,又亲口问过一些工匠,他们都说,fèng州的储银,数量约莫在万万之众。” 武后倒吸一口凉气:“万万之众”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太平,太平微抬起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武承嗣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又重重地点一点头:“正是。臣已多方确认过,太子手中所握有的四处银矿,储银极其丰厚,可以支持数百年不会枯竭。姑母,fèng州藏银这般丰厚,而且民风淳朴,实在是一个值得用心经营的好地方。” 最后那“好地方”三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调。 武后淡淡地一眼扫去,目光中充满威仪,又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武承嗣心头一凛,半真半假地笑道:“……当然,这种好地方,也惟有户部才能够cao持。” 武后目光稍稍缓和了些,挥一挥手,道:“你下去罢。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莫要再参合了。显喜欢去fèng州,那就随他去;圣人若是问起,你照实回答就是了。太平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武承嗣低低应了声是:“侄儿告退。” 武承嗣离开过后,偌大的宣政殿中就只剩下武后和太平两个人。武后侧过身子,同太平面对面坐着,出声问道:“显的事情,你是如何想的?” 太平垂首答道:“女儿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武后淡淡地哦了一声:“如何从长计议?” 太平答道:“无论显哥哥带回多少白银入库,fèng州存银总归是真的,他这回也确实是立了一个大功劳。眼下趁着年关岁末户部官吏更迭,替显哥哥打一个时间差,也未尝不可。” 武后淡淡地说道:“但这个时间差,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太平应了一声是,又道:“但显哥哥终究是功大于过,不是么?这个时间差,总是可以缓上一缓的。阿娘案头上的那一册《天工开物》,就记载了许多弥补的方法……” 武后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小女儿,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太平就变得越来越心有城府,也越来越陌生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才华,李显闹出的那些事情,都被她轻描淡写地解决了。比如这一回,她一下子就列举了十七八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以及它们各自的对策,还有…… 太平今年只有十六岁啊。 武后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女儿,涂满大红丹蔻的指尖在案牍上游移着,目光渐渐变得幽深。等太平陈说完毕之后,她才缓缓点头,说了声好。 太平表情一松,又有意无意地问道:“阿娘,您对裴将军有误解么?” 她不过略微提到了一个裴字,武后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太平是指裴行俭。 在那一刹那,武后想到了很多事情,她当皇后之前的她当皇后之后的太平出世之前的太平去西域之后的……她摇一摇头,道:“说不上误解或是不误解,阿娘很不喜欢他。” 太平一怔,声音渐渐变得有些低微:“但裴将军他……是一员战功赫赫的大将。” 武后淡淡地扫了太平一眼,声音变得有些沉:“阿娘知道他是个厉害的将军,也知道大唐需要倚仗他,但阿娘依旧不喜欢他这个人。早些时候,他反对过你阿娘。” 太平一怔,神情微微有些愕然。 武后挥一挥手,有些烦躁地说道:“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阿娘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裴行俭他乐意支持谁,也已经和阿娘无关。好了,阿娘乏了,你自行退下罢。” 太平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平出宣政殿时,脑中依然有些混混沌沌。 阿娘和裴行俭有隙,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些几十年前的旧事,大明宫中一概讳莫如深,她无从去探听,自然也无从去化解。但如果阿娘对裴将军一直都抱有成见,那有些事情就…… 她脚步一顿,正想拐个弯去国史馆,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叫道:“公主。” 是武承嗣。 太平有些防备地望着他,许久都不曾说话。 武承嗣左右望了一眼,又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明宫处处都是宫娥侍女,要找个真正僻静的地方,相当地不容易。太平跟着武承嗣走了一会,最终在一处树荫下停住了。在二三十步之外的花丛里,还有两位宫娥在修剪枯枝。 武承嗣回身朝太平长长一揖:“公主恕罪。” 他直起身来,眼里颇有着几分真诚:“上回微臣替公主挑拣的那两位府丞府令,实在是罪不容恕,已经被臣革职查办了。这回微臣又亲手挑拣了几个人……” 太平摇头说道:“不必。” 武承嗣低低咳了一声:“看来公主是不待见微臣了。” 他上前两步,靠近太平耳旁,压低声音说道:“但是公主,微臣是诚心诚意地想要帮您的忙。有些事情微臣可以做,但薛驸马却未必能做。您拉拢博陵崔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罢?” 太平后退两步,目光微微一沉。 武承嗣笑道:“公主又何必惊慌?……您身怀鸿鹄之志,又兼有治国之才,难道就甘心只做一个公主么?您出西域入波斯掌重兵平薛延陀叛乱又执太……哈,公主千万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会害怕的。”他口中说着害怕,但眼中却有些兴致盎然。 太平盯着武承嗣看了很久,目光渐渐变得冰凉。 武承嗣连连摆手,又接连后退了两步,挑了挑眉毛说道:“但是可惜,您不是男子。” 太平嗤嗤笑了一声,一字一字地说道:“武承嗣,你今日话太多了。” 武承嗣笑得有些猖狂:“公主承让,微臣一向是个话痨。然则公主空有治国之才,又一步步苦心积虑,取得太子信任,却终究只差了那么一步。公主,请您相信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忙。” 太平公主有野心有计谋有手段,而且她关键时刻还相当狠得下心,最最重要的是她只有十六岁,可比天后要容易拿捏得多了……武承嗣愈发真诚地叫了一声“公主”,意图甚是明显。 太平笑容有些冷:“也不知是该说你聪明,还是钻营。” 武承嗣长长一揖到地:“不敢。” 他一揖过后,又真诚地建议道:“但是公主,您不妨好好考虑我说的话。我既然能替天后做事,也能替您做事,而且事无巨细,都会办得妥妥贴贴。” 太平微微弯起嘴角,目光却愈发变得冰凉:“若是我不愿意呢?” 武承嗣又是一笑,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公主,这是一件两相得益的事情,您又何必推辞?臣敢保证,日后定会细心体察您的意图,将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绝无二话。”
太平微垂下目光,不知不觉地攥紧了衣袖。 怕就怕你将事情办妥贴了,我也步了阿娘上一世的后尘。 她慢慢地松开衣袖,缓缓点头说道:“好。” 武承嗣得到太平允诺,心中恨不得大笑三声,却又不得不板着脸指天赌咒,说自己对公主对天后都绝无二心。那两位修剪枯枝的宫女听到声响,有些讶异地朝这边看来,却又瞬间低下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继续修剪枯枝。 太平心事有些沉重,等武承嗣出宫之后,才慢慢地走到一处肩舆旁,命人抬她回宫。 她从今早开始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又经历过一场大朝,还和武后武承嗣斡旋了这么长时间,愈发地感觉到难受了。宫娥们见她神色不善,也都惴惴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许久之后才听见她吩咐道:“取些辅食过来。” 宫娥们齐声应了,不多时便在小厨房里弄了些羹汤,端到太平跟前。 那是一盅老参枸杞粳米山药熬成的羹,据说是颐养脾胃的。 太平慢慢地用银勺搅了一会儿,愈发地感觉到难受,勉强吃过一些之后,便推开让宫娥拿走,自己斜卧在榻上,慢慢地翻阅着奏章。武后早在今日下朝时,便匀了一部分奏章出来给她看,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不怎么紧要,却相当耗神。 她翻看了一会儿奏章,又写了几张条子,命人递到大鸿胪寺去,然后彻底卧在榻上不想动弹了。 宫娥们依旧不敢惊动她,服侍她除去鞋袜外衣,又服侍她躺好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开,让太平安安静静地躺着。不多时,外间忽然传来了一声叠一声的“驸马万安”。 太平知道是薛绍回来了,想要坐起身来,却依旧懒懒地不想动弹。她揉一揉眉心,勉强裹着一层薄被起身,忽然连人带被地被薛绍抱在怀里,耳旁传来低低的责备声:“怎么又不好好吃饭?” 薛绍将被褥稍稍拉开一些,露出太平略显苍白的面容,眉眼间也满是疲惫之色。 她摇一摇头,蜷缩在薛绍怀里,低低地说道:“方才碰上了一些烦心的事情,实在是没有胃口。而且眼下已经是……”她望了一眼更漏,又低声说道,“……未时,再候一候,便是暮食的时辰了。偶尔少用上一两顿,也不打什么紧。” 薛绍听见她这番歪理,忍不住拧了一下她的鼻尖,低声责备道:“胡闹。” 太平呜了一声,捂着微红的鼻尖,瞪着薛绍不说话。 薛绍无奈地摇一摇头,叹息着说道:“公主年岁尚轻,眼下自然是没有什么大碍。但长久以往,难免会落下病根;再有不慎,便是半辈子的折磨。” 他揉着她的长发,低声叮嘱道:“从今往后,莫要再这样做了。” 太平嘟哝着,不甘不愿地说了一声好。 薛绍摇头叹息一声,又俯身吻一吻她的唇角,慢慢说一些膳食不当的坏处。太平倚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慢慢地玩着他的手指头,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是没有听进去。 薛绍说到后来,无奈地低声笑道:“你啊……你总是这样,我又哪里放得下心……” 他拢一拢太平的被角,起身出到外间去,命宫娥取一些流食过来。太平依旧胃口不佳,被他半哄半劝半喂,才略微用了一些流食。 那些流食中大概添加了参片黄芪,她略用过少许后,精神便微微好了一些,面色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眼下只有未时三刻,还不到用膳的时辰,她便拉薛绍坐在榻前,慢慢地同他说了一些话。 太子李显从fèng州归来,她再留在大明宫中,便显得有些突兀了。 她凝望着薛绍的眼睛,低声问道:“依你之见,我该何时回府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