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流言四起
崔智辩走了。【】 太平斜身坐在主位上,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一遍遍回想着崔智辩复述的那番话,吐蕃大论瓦罕走廊想要她死……崔智辩临走前曾对她说道,他会派人彻查此事,请公主安心,如今金吾卫已经将公主府围得水泄不通,公主的饮食起居又一概经过查验,就算是有人想要作恶,也无从下手。 太平自然是安心的。但那一句“不止我一个人想要她死”,却让她有些犯难。 她不晓得为何吐蕃人会恨她恨到这般地步,连一国大相都万里迢迢地跑到长安来,只为了杀掉她这个公主。而且她更加猜想不透,除了吐蕃人之外,还有谁想要取走她的性命。 毕竟她自打重生以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外头度过的,留在长安城里的时间还不足两个月。 太平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恍然间她感觉到手心一片冰凉,再低头看时,才发现薛绍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手中持着一个药盒,又挑开一点雪白的药膏,正慢慢地往她手心里涂抹。药膏冰凉,又被他温热的指头一点点揉散,不知不觉便会带起一阵麻意。 她眼中渐渐带了几分笑意,不多时又换过另一只手,任由他在手心里涂抹那些雪白的药膏。 薛绍神情很是专注,动作也很是轻缓。她见过许多次他专注的样子,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让她有些欲罢不能。她抬起手,慢慢梳拢着他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又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俊朗的面容。薛绍动作一顿,抬起头来,握住她的手,正色道:“莫要胡闹。” 太平低低哦了一声,果然乖乖地不再闹腾。 薛绍慢慢地替她揉散了药膏,温声问道:“还疼么?” 太平摇摇头。她手心里那些细小的伤口早已经结痂,方才又抹过药,早已经不疼了。她等薛绍停下动作,便取出一方帕子,慢慢替他擦拭着手指头,轻声说道:“方才崔将军来找过我了。” 薛绍神色一顿,然后点点头,道:“难怪方才我听小厮说,你外间见客。” 太平一点点擦净了残留的药膏,将帕子收拢到袖中,又轻声说道:“崔将军求了我一些事情,我允了。只是方才,他又同我说了一些话。”她俯身在薛绍耳旁,将那些话逐一同他说了。 薛绍一字不漏地将那些话听完,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他不晓得那些吐蕃人是谁,也不晓得这些话是威胁,还是有人在恶作剧。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且很有可能,太平公主已经处在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他们却浑然不知。 薛绍沉思片刻,扶着太平的肩膀,直直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郑重地说道:“无论这些话是真是假,又是否当真有人想要取公主的性命,这些日子,公主都要小心行事才好。”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晓得。” 薛绍朝外间望了一眼。自从昨夜武后下令彻查此事以后,金吾卫便将公主府牢牢围了起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更别提心怀叵测的吐蕃人。他思虑片刻,又叮嘱道:“这些日子,你的饮食起居,除了我之外,莫要再让其他人经手。我晓得你身上有保命的手段,但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将手覆在了薛绍的手背上,轻声说道:“方才我想,如果这些话是真的,那些吐蕃人当真想要取我的性命,也总该有个缘由才是。我听他们提到了瓦罕走廊。” 薛绍微微一怔:“公主是说……” 太平轻声说道:“或许是那日在瓦罕走廊前,又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薛绍,你是阿耶敕封的右武卫将军,能派人探听出后续来么?” 薛绍站起身来,道:“臣这就命人去安排,请公主宽心。” 不多时,薛绍便出了公主府,去了一趟右武卫。 虽然他被强.制休了半个多月的假,但职位品阶摆在那里,不多时便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在回府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大鸿胪寺,将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大鸿胪寺卿。大鸿胪寺卿听罢之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请驸马宽心,某定会详查逗留长安城中的异邦之人。” 大鸿胪寺司掌诸国朝拜之事,亦管理着长安城中的异邦客人。无论那些吐蕃人是谁,总绕不开大鸿胪寺去。若是大鸿胪寺接手此事,当有事半功倍之效。 薛绍道了一声有劳,便策马回转到了公主府,将事情逐一同太平说了。 自从那日在瓦罕走廊前,吐蕃人遭遇了一次莫名其妙的惨败之后,从此就再也没有打赢过。 原本唐军就十分厉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似乎更厉害了。唐军手中握着几件极强大的利器,但凡它们一出现,不是地动山摇,就是在西域的沙石上燃起熊熊大火。而且这些火焰水浇不熄,简直就是天降的神器。而且唐军中还流传着一句话:是太平公主带来了这一切。 原本那只是一个传言。但是当太平公主以一己之身,不带任何兵将,甚至不带一把弯刀,就让波斯国以不可抗拒的势态再次雄起,将大食人打得节节溃退之后,就变成一句板上钉钉的大实话。 现如今整个西域都在说,只要有太平公主在,唐军便会永远像这样坚不可摧。 太平听完这番话后,颇有些啼笑皆非。她抬手扶了一下额,呻.吟一声:“难不成有人认为,只要取走我的性命,唐军便会节节溃退,西域也会重新落入吐蕃人手中?” 薛绍微微摇头,亦叹息着说道:“虽然这的确有些荒谬,但……方才我在外间探听过后才知道,不但是吐蕃人中流传着这个说法,而且在唐军之中,也流传着这个说法。” 太平公主死,则唐军溃败。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大唐军律中有一条祈祷鬼神者斩,但仍旧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因为她先前在西域在波斯所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委实太过骇人听闻了一些。 再加上皑皑雪原之上的那些人,本来就很相信鬼神…… 太平用力揉了一下眉心,靠在薛绍怀里,喃喃地说道:“这可真是个天大的麻烦。” 她烦恼地在薛绍怀里蹭了两蹭,忽然感觉到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随后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莫要乱动。” 她乖乖地哦了一声,果然不再乱动了。 薛绍十指拂过她的长发,又堪堪停留在她的面颊上,低声叹道:“这世上最难揣测的,莫过于人心,最难掌控的,也莫过于流言。既然有人传出了这个流言,势必也就……公主,无论如何,你都要时时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莫要让昨夜的祸事再次发生才好。” 他一字字说得很是缓慢,目光中隐含着担忧。 太平枕在他怀里,喃喃着说道:“但我总不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个深闺怨妇罢。”若真是这样,那她就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了。不能出游,不能访客,更不能做一些辈子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她抬眼望他,轻声问道:“若是我能设法解决这件事呢?” 薛绍一怔,指节轻拂过她的眼角,温声说道:“公主心中已有了对策?” 太平在他怀中微微点头,道:“已有了一些想法。”只是不晓得是否可行。 薛绍心中稍宽。他知道公主素来聪颖,又兼胆大心细,若是她有了什么想法,那十有八.九便能将此事稳妥解决。他低下头,一下一下地梳拢着她的长发,也没有问她想到了什么对策,只是安然地感受着此时的宁和。 一室烛光朦胧,微影摇曳。 温柔的缱绻一点一点满溢开来,混着淡淡的桐花香气,如同春日一般温暖。她枕在薛绍怀里,听着屋外风雪肆虐的声音,渐渐地感觉到有些困乏。不知不觉地,便睡了过去。 薛绍忽然感到怀中一沉,低头看时,禁不住哑然失笑出声。他俯身将她抱回到榻上,替她铺展开一床锦被,然后和衣躺在她的旁边,翻来覆去地想着许多事情,不多时也渐渐睡了。 一夜无梦,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醒来,太平便唤过一个小厮,吩咐他去右威卫找一个郎将来。 再接着,她又悄无声息地递了一张纸条进宫。 右威卫的郎将很快便到了公主府,不多时又来了一位右威卫大将军。他们在府中呆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公主府上做了些什么,公主又吩咐了他们什么话。兵部派人来问时,也被一份大理寺并宗正寺的文书给挡了回去,不得其解。 又过了些时候,那张纸条悄无声息地从大明宫送返回了公主府,上面只批了几个朱红的大字:先护你周全。那几个字写得龙飞fèng舞,却颇有几分虚浮,明显是高宗的笔迹。 太平接到纸条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真是要多谢阿耶。” 又过了半日,薛绍忽然被兵部尚书传到了官邸问话。 他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太平持着一支明烛,站在府前候着他,有些歉意地说道:“不想此事竟妨碍了你,是我不曾思虑周全。” 薛绍道声无妨,接过太平手中的明烛,与她一同进府,又慢慢地说道:“方才兵部的人问我,公主忽然差遣起了右威卫的人,却是什么缘由?要知道……”
他停顿许久,才缓缓将那番话复述了出来:“本朝公主不掌兵。” 太平莞尔一笑:“兵部的人总是这样墨守成规。” 她攥着薛绍的衣袖,让他微微俯下.身来,然后低声在他耳旁说道:“我离开波斯之前,曾问波斯王拿过右威卫的印信符契。十多年前,他曾被阿耶封为右威卫将军,即便是后来去了碎叶,阿耶也不曾虢夺过他的封号。如今他做了波斯王,这个右威卫将军,便显得有些鸡肋了。” 薛绍有些愣怔:“那圣人那里……” 太平笑眼盈然:“阿耶说,先将那些印信留在我这里,再将右威卫留在京中的人手,暂时拨过来护我周全。等此事终了之后,再归还印信不迟。” 薛绍隐然松了口气,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太平松开他的衣袖,慢慢地和他走回里间去。这道印信她是必须要牢牢攥在手中的,至于是否要归还,又归还给谁,尚需要从长计议。吐蕃人原本给她带来了一场祸事,但眼下看来,恐怕还会变成一场福气。 她微微垂下目光,fèng眼中隐然透着一抹幽深。 又过了一日,太平忽然给兵部递了一封书信。从此之后,这件事情便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长安城中依旧暗流汹涌,但明面上,却是异常地平静。 直到数日之后,武承嗣带着一队金吾卫来到公主府,才暂时打破了这种宁静。 他只带来了六个字:临川公主殁了。 太平听见这个消息时,先是一惊,然后手心里慢慢地渗出了一些汗。 她知道临川公主寿数已经不长,也知道临川公主大致会在这两年故去,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在临川公主送过焦尾琴武后刚刚下旨彻查此事宗正寺刚刚派人去幽州的时候,临川公主便殁了。 临川公主的死太过蹊跷,也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不寒而栗。她甚至在想,那日崔夫人在梅林中所说过的话,是否就是事情的真相:有人想要同时取她和临川公主的性命。但是,她苦苦思索许久,也想不出她和临川公主同时得罪过谁。 薛绍反握住她的手,转头望着武承嗣,一字字问道:“此话当真?” 武承嗣点头说道:“自然当真。” 武承嗣上前一步,向太平遥遥拱手,然后说道:“此事重大,又牵涉到本朝两位公主,臣需得谨慎行事,方才不负天后所托。这些日子臣苦心追查,终于查清此事与临川公主无关。而且琴上之毒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也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他停顿片刻,又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张琴在送往长安的途中,被人抹了毒。” 太平微微皱眉,道:“说下去。” 武承嗣又道:“臣定当继续追查此事,以还清临川公主清白,也让公主您夜间睡得安稳一些。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同公主言说:先前您府上的属官仆役婢女,一并都被遣散了个干净。臣受天后所托,又替您择了一批属官仆役,不日便会送到公主府,以供您差遣。” 他又指着身后那些金吾卫说道:“除此之外,臣还向天后请旨,替您新择了一批金吾卫,供府上护卫之用。在此事查清之前,这些人都会一直留在公主府中,承担护卫之责。” 太平目光逐一扫过那些金吾卫,微垂下目光,道:“有劳。” 武承嗣又道:“公主若无其他吩咐,臣便告辞了。” 太平微微颔首,亲自将他送出了府门。 她回转之后,苦笑着对薛绍说道:“只怕又要变天了。” 不多时,长安城中便开始流传起一些谣言来。 起先那些流言众说纷纭,有替临川公主惋惜的,也有替太平公主感慨的。渐渐地那些流言就变了味道,说是太平公主御下不严,分明是府中人动了手脚,却又累得临川公主平白遭一番罪。等到临川公主棺椁回京之后,那些流言的态势便达到了顶峰。 太平不为所动,依然安安分分地呆在府中,不时给右威卫传上一些话。这些事情她做得相当隐秘,就算是接到她命令的右威卫,也不曾察觉出什么异样来。又过了些时日,大鸿胪寺卿派人给薛绍送来了一份名录,而崔府上,也派人送来了一摞抄得整整齐齐的佛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