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人世间
瘦道人从枯树枝头落下之后,抬起一只脚,露出黑漆漆的大脚,围着枯树下的那堆柴火跳动了起来。 他每跳一步,火光似更旺一分。 一团又一团,似向上流着的水花,寂寥的天空便是无边的海岸。 只可惜火光永远也靠不了岸,天空不止像海岸,更像魔鬼的大口。 一口又一口,吞噬这窜流着的光明,也将死神的影子一点点的从黑暗中撕扯出来。 旬卿面无表情的看着场内,默默的把孩童挽入怀中。 在瘦道人唱完送悼之词的同时,他低下身子,把孩童抱起,轻轻的摇晃着,在其耳边唱起一首儿歌。 不算太动听的儿歌轻声细语的呢喃着,怀中的孩童却在惊怖的颤抖着。 忽然瘦道人止住了跳动的丧步,从大袖中拿出两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在砧板前那对夫妇淡漠的眼神中,这青面獠牙的面具被戴在了他们的脸上。 火光下,本是神仙眷侣的夫妇忽然间就成了魔鬼。 他们木然的看着街道上的看客,没有说任何一句辩解之言,亦无任何防抗的举动。 只是从魔鬼面具中探出令人寒至灵魂的双眼。 事实上,任何最强有力的辩解都抵不过这两双眼睛。 仅仅简单的看着就已经令人发寒。 若这两双眼睛生在一个怀有报复之心的孩童身上,将会发生什么? 旬卿已经知道了答案,答案就在他真普渡的这孩子身上。 他注定不平凡,不平凡的代价是面具下的那两双眼睛。 平淡如水的眼,不带一丝仇恨,却看透人心,把人的灵魂一刀刀的解开。 将裹缚着华贵衣衫的看客解个分外通透。 戴着面具的男子忽然看见了一个被青年书生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睁大了眼,先是露出忧愁之色,当他看到旬卿脸上那慈祥的神色时,忽而放声大笑道:“彼者魂归,此者命丧,我夫妇本无罪过,你们却要把我们当作唤醒魔鬼的祭品www.shukeba.com。” “世上本无魔鬼,若有!那从黑暗中的生出的魔鬼也是你们这些茫然看客的内心,是这浸泡在佛偈之中的怪异灵魂!” 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说着直刺人心的话语,但却把头一寸寸的靠近那砧板,眼中散发着真如魔鬼的幽绿。 女子叹了叹,也把头主动靠近那砧板,怅怅道:“他们不懂,他们怎能明白?” 两人的下巴贴在冰凉的砧板上,触到了那被风干的血渣,也触到了人世间的另一个层面。 ——常人难以企及的层面。 几名侩子手在火堆旁搓着手,哈着气,胸腔中鼓起一种火热的情绪,这情绪又内向外散发。 化作一口口烈酒,下咽。 侩子手是冰冷的。 即便烘着火红的焰,他们的手依旧是冰冷的。 唯有用烈酒驱散寒冷,让自己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像魔鬼。 看客的心不是太冷,却也相差不大。 他们面露茫然,屏住呼吸,脸上都鼓起了憋气的青筋。 数百双眼睛就那么呆呆的张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几名侩子手喝完手中的烈酒,把酒坛扔在火堆旁,一齐往火中吐出烈酒。 烈酒入焰,轰的一捧火光腾起,燎着斩头刀上那条油油的锁链。 嘤的一声,风中轻微颤动的斩头刀发出一声轻响。 侩子手起身,探出森寒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拴在砧板旁的绳索,口中喃喃道:“脖子伸长些,脖子伸长些,莫做孤魂,莫做野鬼。” 两张面具下的人脸会意,阴恻恻的扯开一个弧度。 旬卿怀里的孩童这时已经睡着,口中低低的念道:“父亲,母亲……” 他把小手握成一团,揉得紧紧的,深深的藏在旬卿的怀里。 睡梦中,他的眼角沁出了两行泪水,黝黑的小脸也扭曲着。 旬卿目色平淡的看着那即将把斩头刀的绳索解下的侩子手,咧嘴嘲笑道:“伟大的人?扭曲所造就的伟大?” 侩子手粗糙的大手一连解开几个绳扣,连着斩头刀锁链的绳索被解开。 锁链一松,数百看客仍憋着气,一颗颗眼珠鼓得如铜铃那般的大。 这些眼珠将斩头刀下落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到,生怕一旦错过,人生就会不完美了似的。 “呛!” 门板宽的斩头快速下落,发出魔鬼的爪牙刮在地狱大门上的那种难听声。 砧板上的两颗头颅露出欣慰的笑,把目光看向人群之中的那名书生,目光中带着月色般的温柔。
“笃!” 砧板上发出一声闷钝之声,两颗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头颅猛地抛飞而起。 两串晶莹的血花静止在砧板旁的火光里,世界瞬间变得殷红,殷红。 几名侩子手的脸变得异常潮红,如同在青楼里看见最美妙的女郎,又如置身于一种奇妙的幻境之中。 看到那两颗头颅,他们互相对望一眼,嘴角露出yin邪之笑。 接着便是那数百看客深深的呼吸声,他们脸上鼓起的青筋连同藏着浊气的胸腔一起瘪下,再深深的嗅上一口血腥之气。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相当满足之色,他们笑着,有人甚至伸出了大拇指。 也有人拍着手,像看最好看的戏剧那般。 不过这却是最真实的场景,所以他们应当得到的快乐会更多。 看戏过后,人群很快便消散,侩子手也离开,只剩下落在火堆旁的两颗头颅,还有那被悬上枯树的两具无头尸体。 旬卿静静的站在原地,他回过头一看,才发现怀中的孩童已经苏醒。 孩童的眼睛冷得可怕,脸色苍白异常,嘴角也咬开了一个口子,流着与那两颗头颅一样的鲜血。 “葬了吧?” 旬卿试探性的问着,把孩童放在一旁,再走到树下,解开吊起尸体的绳索。 他一手接过一具尸体,脚下踢出一颗石子,把悬吊其他尸体的绳索也割断。 孩童抱着两颗头颅,郑重的跪下,对着旬卿磕头道:“谢谢。” 这是旬卿到他身旁的这三年里,他第一次说出的感恩之言,声音中能听出那珍贵的恩德,却也饱含了辛酸。 旬卿侧开几步,不受这跪拜之德,沉吟道:“你父母是武帝灭佛中的先驱者,他们并没有罪。” “我知道,佛本来就是要灭的,只是他们却成了这灭佛唤魔的祭品!” 孩童似乎一下子成长了起来,只一瞬便将他父母身死的前后因果理清。 旬卿无声的点点头,手里夹着两具尸体,走到青牛身旁,低语了两句,然后带着孩童和青牛走到郊外。 他们一同在林中挖了一个合葬坑,一同将那两具尸体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