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衙门口朝南开
梅如花跪在大堂上,脖子上顶着重枷,脚上锁着脚镣,便是她真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此刻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梅如花心里这个郁闷啊! 自张班头死后,她天天大闹,要逼新任知县大老爷出来,心中算定,只要这大老爷肯见,十多个寡妇围上前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加脱衣服扒裤子抹鼻涕,料想这大老爷也抵敌不住。 哪想到一闹十几二十天,却连董县令的面也没朝过。若不是给逼急了,梅如花也不会下手没轻没重,要了罗半仙的性命。 打死罗半仙是最大的败笔。 梅如花嘬嘬牙花子,心里很是懊悔。本来自己头上有一块“为县太爷守寡”的金字招牌,有了这块招牌,虽然衙门里的各位将自己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也是束手无策。 如今这罗半仙一死,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杀人凶犯。昨天刀俎,今天鱼rou,菜板还是那块菜板,砍起来感觉却完全不同。 梅如花心里暗自揣度,自己虽然失手打死了罗半仙,但好歹自己当家的是为了救董县令死的,这董县令若是个有心肝的,总不能对不起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素知自己这当家的从来捞钱不甘人后,该玩命则礼让三先,绝不是个会战死沙场的角色,此时却一心盼望张班头死得惨些,再惨些,最好是见了劈向董县令的一刀,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挡在董县令的身前。那一刀最好将他身上所有的零件都砍碎了,让人看着都疼的那种。只要给他留了一口气让他在死前说出:“我家里娘子如花,要拜托大人多加照看!”这大人再回一句:“你放心的去死,你老婆我一定替你照顾好!” 若是这般,那就妥了。 她哪知张班头当日见了青龙山的山贼,第一个便转身逃走,浑不顾董县令声嘶力竭的问候他祖宗十八代。只是张班头胆子太小,直吓得腿软脚软,又给酒色掏空了身子,逃也逃不快,这才给青龙山的山贼追了上来,一刀砍了。那董县令早将这张班头恨入骨头里,只是碍着自己颜面,不好公开报复罢了。 衙门外吵吵嚷嚷,好像来了几千只鸭子。 梅如花回头看去,心中暗喜,原来她昨晚虽给收监,却也没有束手待毙,那女牢中的女禁她都是识得的,再花了银钱,早传递出消息,将那十几个寡妇俱都串通好了,要到开堂会审时闹将起来。 那十几个寡妇当日给驱散后,又秘密聚在一处商量,均觉得闹出了人命绝非小事,一番争吵之后,总算商定,若是大老爷单拿梅如花开刀,并不牵扯旁人,则众人偃旗息鼓,回家睡觉,若是要株连起来,便趁着梅如花吵闹时,一起大闹公堂。 只是这十几个阵亡衙役的遗孀们俱得了乃夫真传,任谁也没存了要帮梅如花的念头,因此都是两只脚一只门里一只门外,当真是进可大闹公堂,退可撒腿如飞。 梅如花心里“呸”一声,暗道:“都是一群墙头草,这些人老娘是指望不上了!” 此刻的梅如花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便如将要溺水之人,手头便有半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她心思一动,整整衣衫,理理头发,暗中咬破手指,将鲜血在嘴唇脸蛋上擦拭,只求一个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听说这大老爷远来上任,并未携带妻妾,说不定一眼看上了自己也说不定。 忽然脚步声响,二十多名衙役手持水火棍上得大堂,分列两旁,口中大喊:“威武!”声势极是雄壮。梅如花放眼望去,不由心中稍安,原来这二十多名衙役中倒有大半是认得的,有几个不但认得,关系还不错! 左面那排第三个衙役叫王小五,板着个脸,两个大板牙藏得好极了。梅如花差点没认出来,平时这小子总是一副笑脸。逢年过节这王小五总是往家里跑,手里不是鸡鸭就是鱼rou, 听说这王小五抠门得很,从不给他老婆吃rou,却把些酒rou都拿到我家。有次王小五提了两只肥鹅来,我便问他。他道他家那婆娘天生的一块排骨,便吃了这两只肥鹅也不见肥胖,何苦累得这肥鹅枉死?倒不如给我吃了,方见这肥鹅的妙处。 我正觉得自己太过圆润,不敢吃rou。听了这话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直将他扇掉了门牙两颗,从此他的四颗大板牙只剩下两颗。 王小五却叹气说我饿的瘦了,连力气也不如以前,真真叫人心疼,又哈哈一笑,道:“就如花嫂子你这身板,来阵风都能吹走!”等王小五走的时候,我不但彻底放弃了减肥,还起了要效仿杨贵妃的念头。 唉,这人真好,有这样一个人在,就算大老爷要打屁股,想必他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一转头,看到了右边第一个,梅如花心里一甜。这不是白脸付二哥吗?当年他在我家那死鬼手下当差,常去家里寻我那死鬼喝酒,喝多了两个贼溜溜的眼睛就乱转。虽然他不说,难道老娘是傻的吗?那时我也要学一学潘金莲,趁家里死鬼不在,招他前来。 那日我涂了胭脂水粉,端一杯酒,先饮了半杯,递给他道:“叔叔若是有意,也吃了奴家这半杯残酒!”这付二哥的脸更白了,模样俊俏得很,他接了我这半杯残酒,一饮而尽,饮罢叹了一口气,流了两行泪,低声道:“世事弄人,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是我好朋友的妻子!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你我今生缘尽于此。”弃了杯,飞一般的去了,竟是再也不来。 他人虽走了,这一番话儿说得我心中一坛子醋碰倒了一坛子蜜,酸酸甜甜的。 后来听说这付二哥回到家便害了一场大病,十余日水米未尽,本来他病前总是贪杯,不晓得为什么痊愈后便戒了酒。旁人说他见了酒便要呕吐,我却知道他那是再也装不下半杯之外的酒了。 后来是我在那死鬼面前说了无数好话,那死鬼才答应帮付二哥谋一个皂班副班头的位子。 梅如花对着付二哥抛了几个媚眼,只盼付二哥看过来一眼。不想那付二哥竟然目不斜视,绝不向梅如花望过来,只是脸色渐渐变红,喉结不断上下滚动,模样如饮醇酒,旁边一个衙役见了,凑过来悄声道:“这大堂上并无酒味,为何付二哥又要呕吐?” 梅如花心中暗喜:“白脸付二哥虽不来看我,看样子倒还记得那半杯残酒!如今我那当家的一命归西,听说这付二哥至今为娶!”她想到此处,心中暗喜,暗暗想道:“便是大老爷逼他来打我的屁股,只怕他也舍不得!” 她这念头刚落,只见数人缓步上堂,为首的正是新任的董县令,后面跟着黄师爷、王典史等人。 董县令与王典史分别落座。董县令一拍惊堂木,喊一声:“下跪者何人?” 梅如花哭道:“民女非是旁个,便是十余日前死在青龙山下的张班头的未亡人。” 董县令听了,顿时勾起心中恨意,却不便明说,眼光一扫,见王典史眼中寒星闪烁,暗想:“原来如此!” 他看了一眼王典史,道:“自来三班衙役俱归王大人管辖,本官新来,于此事并不十分清楚,不如请王大人帮忙断一断今日这一案!” 王典史起身拱手笑道:“既是董大人有命,怎敢不从?”转过身来,面似寒霜,早不是昨日衙前那个笑眯眯的弥勒佛了,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犯妇听了,你昨日衙前聚众闹事,围攻朝廷命官,殴伤人命,事实俱在,人证双全,你可知罪吗?” 梅如花见他这般模样,心知昨天自己已将此人得罪透了,今日若是由他主审此案,只怕是凶多吉少,忙张口叫道:“县大老爷,先夫张班头率领十余名衙役前往迎接大老爷上任,不想在青龙山下遭遇山贼,为了大老爷的安全,先夫等人浴血奋战,不幸陨命……”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王典史眼睛一瞪,喝道:“无耻犯妇,不思悔改认罪,犹自胡说八道,任你玲珑八面,须知王法无情。左右来人,与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伸手从桌案上抽出一支令签,摔在地上。 两班衙役齐齐应了一声,走出两人,架着梅如花便走。 梅如花抬眼望去,只见正是王小五与白脸付二哥两人,心中不由大喜,暗道:“若是这二人动手,只不过做做样子!”低声对王小五道:“小五哥好久不见,如何最近未见送酒rou来!” 王小五阴笑道:“谁说没有,毛笋炒rou有老大一盘!” 梅如花道:“说笑了,这时节那还顾得上吃rou!”回头望望付二哥,抛一个媚眼道:“二哥,如今我家那死鬼倒去了西天取经,留下奴家一个人孤苦伶仃,什么时候有空你来家,奴家再倒半杯残酒给你!” 那付二哥本来扭着头绝不肯来看她一眼,听了这话,嘴巴鼓了两鼓,到底忍耐不住,这几餐算是白吃了,张嘴便呕,尽数便宜了梅如花一颗斗大的脑袋! 梅如花万不料天女散花一般,忍不住吃了一惊,眼前视线已经模糊。忽觉下身一冷,衣衫已给剥去。
堂上众人只听堂下杀猪一般鬼叫,又见王小五与付二两个人抡开了胳膊,甩动了棍子,玩了命的往下砸去。 众衙役俱是懂行的,知道这打板子一事看似简单,实则门道极多,所谓运用之妙,存于一心。待见了付二与王小五这般,知这二人是下了死手。 那梅如花初时还叫得高亢,十几板子打过,声音渐弱,二十板子打完,已是只能哼哼了。 王小五与付二两个将梅如花拖上大堂,扔在当场。王典史问道:“堂下犯妇,可认罪吗?”将手一招,堂下快步跑上一个人来。 梅如花抬眼望去,见正是杨凡,情知人证物证俱在,实在是难以抵赖,她悍勇一世,此时也知道嘴硬无用,只好哼哼唧唧道:“犯妇知罪了,只是望县太爷念在我那当家的在青龙山下死状凄惨,从轻发落!” 王典史微微冷笑,转头对董县令施礼道:“罗半仙遭人当街殴死一案已然审问明白,还请大人发落!” 董县令挠挠肚皮,心中暗道:“这张班头固然可恨,罗半仙又是什么好人了?若不是他择了这一日,老爷我怎会受这般惊吓,如今他给这泼妇当街打死,倒算是给我解了心头之恨!”皱眉道:“按说当街殴杀人命,按照朝廷律条,这是掉脑袋的罪过。只是事出有因,这罗半仙择日不准,害得咱们清水县中的快板为之一空,又害了这许多妇人守寡,众寡妇当街殴毙,却也算事出有因。” 他又一指梅如花,道:“可这泼妇率众在县衙前聚众闹事,又殴毙人命,不处置却又不行!”他看了看王典史,道:“不知王大人有什么高见?” 这王典史是个官场中的老油子,听董县令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倒是不好选边,正沉吟间,一眼瞧见杨凡,笑道:“这位杨代副班头既是快板的新任班头,咱们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董县令是个糊涂的,便道:“也好!” 杨凡眉头一皱,心中暗骂王典史这个老狐狸把自己推出去挨枪子,忽然大堂下一阵喧哗,原来是堂下那十几个寡妇一起哭闹起来。 这些人本是欺软怕硬惯了的,虽忌惮自己受到牵连,见大老爷与王典史说话,却不敢打断,待见杨凡也要说话,顿时发作起来,在堂下大声吵嚷。 梅如花见了这场面,也扯了嗓子拼命喊叫。 那董县令本是个商人出身,捐了银子来这清水县不过是为了捞些银子,他头次见这般景象倒也吃了一惊。王典史老谋深算,却不说话。 杨凡眼珠一转,道:“若依小人看,不妨这样!” 大家都要听他说些什么,一时堂上堂下俱都静了下来。 杨凡道:“这罗半仙择日不准,害了不少弟兄,确实有罪,然罪不当诛。诸位大嫂们义愤之下,当街殴杀人命,事出有因,当罚,但可罪减一等!” 他一指梅如花,道:“旁人俱可不必追究,只是这丑八怪是个主谋,须饶她不得!”堂下诸寡妇听他这般说,心里大定,顿时叫声少了许多。 杨凡又道:“此事归根结底,是由县衙抚慰诸位衙役遗属而起,此事若不趁此了结,只怕还有后患!” 他朝董县令、王典史一拱手道:“因此依小人之见,县里抚慰遗属,自有前例,处置此事,不妨依例而行,每个衙役的遗属,每年由县衙发放三两纹银!” 他一指梅如花道:“不妨再抄没了这犯妇的家产,酌情补贴其余诸户。再将这犯妇罚做官奴,在女牢中做一个禁婆。不知两位大人以为然否?” 梅如花只道落到王典史手中必然难活,其余寡妇却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如今听他这般一说,梅如花不禁能够留得一条命在,况且那牢房中乃是个油水极多的所在,虽然做了官奴,倒也不算吃亏。 其余寡妇听了也是心中大乐,既不会被追究当街殴毙罗半仙的罪过,更有些抄没梅如花财产而来的贴补,谁不高兴,一时间堂上堂下均是大声叫好。 董县令望望王典史,王典史点点头。 董县令道:“杨班头所说在理,这抄家一事,便交给杨班头处置!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