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娘子
某年,某月,某日。 琉璃夜叉第一次离家出走。 日光很足,刺得她睁不开眼。 风也很缓,雨也很慢。 不似阴曹的寒冷,常年冻人。 她踩踏在人间的第一脚土壤,松软泥泞。 她饮下在人间的第一杯烈酒,灼心烧肝。 她也曾见过街头巷尾吆喝成群的杂耍艺人,兴起时会随手赏二两银子。 她也曾听过望眼欲穿热忱男女的腻耳情话,动情处会撒着泪花鼓掌叫好。 她也曾见过达官显贵跋扈少爷的不可一世,欺人时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一路上跌跌撞撞,过尽千帆。 从不在某处停留,沧桑阅尽。 忽而潇洒,忽而惆怅。 时而醉心,时而梦醒。 她本意寻找心满意足的落脚景色,好让整个灵魂都能随着自然扎根。 却不想在浮尘中,遇到了旷世的安宁。 安宁到骨子里。 那是一个书生,穷困潦倒。 锦衣华服不曾有过,穷山僻壤也未让他刁钻刻薄。 圣贤书上的诗句能被他念出花儿来,盛开在琉璃夜叉宛如柳叶的眼眸中。 诚如一切古书上寥寥几句惊鸿一瞥的爱情,她的爱情不可谓不艰辛。 书生怀有十分才气,却为人耿直,丝毫不愿趋炎附势送礼谋官。 在那个权钱幕后黑暗不清的年代,一心一意凭本事考取功名。 她支持他,日日夜夜陪伴在身边。 她仰慕他,字字句句称赞他才华。 她相信他,终能登临最高殿堂,一览众山小。 于是,他考上了。 顺理成章。 也许,会有人说成了状元不是都会抛弃糟糠,再娶郡主吗? 这是权贵们集中优秀资源的手段,也是彰显门庭的路数。 可他没有。 不是没有王爷皇戚的女儿殷勤献媚。 不是没有达官显赫的老爷上门提亲。 踏破门槛,挤破脑袋的家丁管家数不胜数。 礼物堆得满园都是,红花锦簇无处落脚。 可他都拒了。 因此在朝中做官受尽排挤,流言蜚语说尽此人不识抬举。 书生默默忍受着,尽心尽力做着份内事。 而当他回到家中,看到她遗落人间的端庄面容。 书生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琉璃夜叉不是没听到过从庙堂之高传来的闲言碎语。 也不是没见过街坊邻里礼貌寒暄背后的打趣眼神。 但她都选择无视,她选择一心一意辅助书生,相夫教子。 时至,山野书生考中状元的第二年。 外族突起,边关告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正值国家经济衰落,战事难以久维。 朝廷的官员们炸开了锅,皇帝老儿的帽子戴不安生。 众人商议,遂决定派人去求和,带着贡礼。 此乃舍命将脑袋别在腰间的差事,自然无人主动应承。 百官力荐,纷纷提出书生名字。 最终皇帝下旨,他无可奈何,谨遵圣言。 带着两千骑卒,数十箱金银珠宝。 为中原百姓,为皇帝老儿,换一个太平盛世。 琉璃夜叉自然夫唱妇随,一同前往。 可变故来了,戏码悲壮。 书生在刚到塞外时面黄肌瘦,染上了风寒。 琉璃夜叉使出浑身解数,仍未救得他性命。 她慌张,手足无措。 哭得梨花带雨。 滴落次数极少的泪,流个不停。 书生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一别来世,也无风雨也无晴。 只有你我。 安好。 双眼一闭,一念闪过便直挺了身子。 渐渐与塞外的苍凉融合,冰冷睡去。 琉璃夜叉无助,悲愤。 丝毫不信自己的法力,竟然救不了一个凡人。 于是,她重返阴曹,面问阴天子。 声嘶力竭的哭喊,求阴天子为书生改命。 而篡改生死簿乃是一等一的神消大罪,阴天子定然不许。 她大闹一番,阴天子只是不住叹气。 再后来,琉璃夜叉无意中知晓是阴天子幕后指使,目的是让她接替阴曹之位,离开人间,返回地府。 阴天子本以为知道真相的琉璃夜叉,会更加愤怒。 索性允诺会让书生转世,而条件只有一个。 回地府。 她面无表情的答应,安安稳稳做起了阴曹城主。 此去经年,悠然岁月过眼消逝。 再得知书生转世,已不知过了多少朝代。 出阴曹,琉璃夜叉再入人间。 翻山越岭,踏浪而来。 不为天地。 不为鬼神。
不为功德。 不为苍生。 只为,再见他一面。 只为,做他的娘子。 书生一如当年初见她时的彷徨。 再落入她眼中。 岁月匆匆,数不胜数的生死离别。 爱恨婉转,多的是刻骨铭心的相忘于江湖。 此刻再相见,全然化成一股暖流。 淌进琉璃夜叉的心房。 故事讲完,月光仍旧清冷袭人。 完颜尘面朝地藏三人,遗世而独立。 风渐紧,衣裳渐薄。 她莞尔一笑,笑中带泪。 倾国倾城。 ------------------------------------------------------------------------------- 地藏带着三分震惊,七分钦佩,双手合十。 赵钱李和吴常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看来地藏答应阴天子的事儿,不好办了。 这棒打鸳鸯拆人姻缘的罪人,他们不想当,也当不起。 仅是身份问题,就悬殊过大,何况完颜尘还有那一身千万年积累的修为。 劝人的活儿干不好就成了得罪人的苦差事,地藏菩萨知晓事情真相后,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眉毛一挑,望向完颜尘身后。 完颜尘看他神色不对,也转过身去。 正是听到说话声起床的李建国,沉浸在凄美氛围中的众人竟毫无察觉。 不知李建国已经站在门口多久,是否将完颜尘所讲全部听进耳朵。 若真是如此,则无法掩盖也不好解释。 让一介凡人相信神鬼的存在,后果恐怕会很麻烦。 李建国穿了一件厚实袄子,哈口气儿搓搓双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缓步走到完颜尘身旁。 他拂过完颜尘双臂,不停揉搓,怕她生冷,又帮她往上提了提披着的棉袄。 所有动作,自然轻缓,像极了恩爱多年的夫妻。 李建国双眼中的温柔,深邃如一汪池水。 眼底深处,似有一人。 罗裙锦缎翩翩起舞,长发如瀑布,肆意飘散。 化着清淡的妆,笑颦如花。 他伸出双手紧紧环抱完颜尘柔弱娇躯。 轻轻呢喃。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