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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玉子纹楸一路饶 最宜檐雨竹潇潇

    第二十九回玉子纹楸一路饶最宜檐雨竹潇潇

    次日上午,范昭去广州府衙拜访新任知府高廷瑶。高廷瑶很客气的接待范昭。范昭说明来意。高廷瑶一脸为难,道:“范孝廉,林公子的案子是前任知府赵翼赵大人审定的案子,并且上报给抚台大人和总督大人。本官上任,只是执行官府的律令。林正高押在府衙内,放与不放,本官做不了主。”高廷瑶推得一干二净,却也合情合理。范昭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不甘心,遂笑道:“我在茶楼饮茶,曾听一位老先生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当时不解啊,就向那位老先生请教。那位老先生象似在公门中呆过,当下就给我算了一笔帐。”范昭说到这,停下嘴来,瞧着高廷瑶。高廷瑶面不改色,品了一口茶,道:“本府正听得有趣,范孝廉怎么停了下来,请说,请说。”

    范昭盯着高廷瑶,道:“广州府很大,管辖南海、番禺、顺德、东莞等十四个县,公务可谓繁忙。小生听说高大人官声不错,为官清廉,为人谨慎。要处理广州府公务,最少也得雇了六个师爷和十个长随。依此计算,高大人每年发给师爷的工食银得有六七百两,给长随发的工食银得有四五百两,两者相加,一千多两出去了。广州知府一年的俸禄只有二百一十两银子,这点银子连养师爷都不够,又怎么能养活高大人的一家子呢?”

    高廷瑶脸色微微一变,道:“范孝廉有所不知,广州知府每年有十多万两银子额外收入,那是由盐务、海关等衙门拨给的例规银以及养廉银。”范昭道:“顺治皇帝定下的俸禄无法更改。天朝物价上涨飞快,雍正皇帝体谅朝廷官员,定下养廉银的规矩。至于例规银,算是官场潜规则,由来已久。小生虽然眼拙,也能瞧出高大人这身官服价值不菲。至于府内吃穿用度,各种花销细算下来,只怕高大人这点养廉银是撑不住的。”

    高廷瑶哈哈一笑,道:“范孝廉快人快语。实不相瞒,本府到任时,各方送来的‘到任规’便是三千余两。本府二夫人的生日,也不知是哪个奴才放出风声,各方送来的‘生日规’一千余两。本府上任后检查府衙帐簿,朝廷给南海县下派的丁银(人头税)是每年四万两,可是去年,地方官实际征收的丁银竟然高达十五万两。多出的十一万两银子去哪了?本府不敢想啊。由此计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在广州府怕是要少说了。范孝廉将广州知府收支算得如此清楚,莫非是想密报皇上?”

    范昭微微一怔,道:“高大人何出此言?”高廷瑶道:“昨晚,本府去面见总督大人,正好遇见总督大人招待大内侍卫舒寿,舒寿无意中透露,他南下广州,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秘密保护范孝廉的安全。高某斗胆猜测,范孝廉奉了密旨走访民间,所以才跟高某算起‘十万雪花银’的帐来。呵呵,范孝廉密报上去,牵扯的官员就太多了,上至总督,下至胥吏,难逃罪责。皇上若是真的追究起来,恐怕就不会只是两广的事了吧?”

    范昭老于世故,虽不识舒寿,却不露声色,道:“高大人过虑了。前任知府赵翼养了二十一个师爷,四十九个随从。高大人与之相比,可称清廉勤政。至于茶楼酒肆的闲言碎语,小生倒真没当回事。方才高大人所言官场例规,自大宋朝起便有了,非我大清一朝之事。听说大明朝有名的清官海瑞,每年只是在母亲过生日的时候吃一次rou。由于俸禄太低,不得已在家里种菜。官员身家不能安,如何能管理好一方百姓?大明朝也只出了一个海瑞。要杜绝官员贪腐的风气,只靠《四书五经》肯定不行,得有个很好的监督制度才行。”

    高廷瑶神色缓和下来,道:“历朝历代都有监督御史,效果却不怎么好。范孝廉有何高见?”范昭脱口道:“授权于民,让人民监督。”高廷瑶一怔,道:“范孝廉此话怎解?”范昭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遂笑道:“听说英夷人在搞国家政治制度改革,打算废除君主制,给百姓监督官员的权利。”高廷瑶摇摇头,道:“这怎么能行?百姓有了说话的权利,官员讲的话百姓还听吗?天下大乱了。洋夷就是洋夷,‘夏虫不足语于冰’也。”范昭暗忖:“社会制度的事儿,你高大人也不懂,我也只能和英国人说说了。”

    高廷瑶看范昭不说话,继续道:“海瑞固然是大明朝有名的清官。可是,清得过头了。”范昭不懂,问道:“此话怎解?”高廷瑶笑笑,道:“海忠介公有五岁女,方啖饵,忠介问饵从谁与,女曰,僮某。忠介怒曰,女子岂容漫受僮饵,非吾女也,能即饿死,方称吾女。”此妇即涕泣不饮啖,家人百计进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谓非忠介不生此女。”范昭皱起眉头,道:“这个‘余’当真无聊至极,假托海瑞之名作此下三滥的文章。家女无饼,家仆有饼,大谬。五岁幼女,谈什么男女节守?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孔孟之道,被后人歪曲的太多了。”

    高廷瑶脸面有些挂不住,强笑道:“范孝廉言之有理。高某亦以为,此‘余’人之作不可信。”范昭微一摇头,道:“也难说。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几年流行一本小说叫《儒林外史》,是号称‘秦淮寓客’的吴敬梓所著,第四十八回讲了个故事,老秀才王玉辉的三女婿病死,三女儿因家贫恐己身拖累公婆父母,欲饿死随了丈夫去。王妻数日相劝不能听,饿八日,死。王玉辉谓其妻:‘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这个老秀才王玉辉糊涂的紧,白读圣贤书数十年了。”

    高廷瑶讶道:“范孝廉博闻强记,高某佩服。高某只记得王玉辉大笑赞三女儿‘死的好’,细节当真记不清了。”范昭道:“这个三女儿也糊涂,自己年轻无法养活公婆父母,却累着公婆父母养活年轻的自己,什么逻辑?”高廷瑶笑道:“现实中未必真有这样的事,小说家言罢了。”范昭道:“是呀,小说家言,现实中真有这样的蠢人也未可知。但是,海瑞必不是这样的人。”高廷瑶嘿嘿一笑,道:“范孝廉高见,高某佩服。”

    范昭道:“高大人,林正高羁押于府衙,我想去探探这个书呆子,叫他撤了状纸,如何?”高廷瑶微一沉吟,道:“范孝廉与林正高非亲非故,依大清律令,不可探视。不过,范孝廉劝林正高撤了状纸,是一桩好事,法律不外乎人情,本府就担了这个干系。”高廷瑶叫来一个汪姓师爷,带范昭去狱中探望林正高。

    广州府衙内的监狱比较干净。林正高坐在床上,背靠着墙。狱吏叫道:“林正高,有人探你来了。”林正高抬眼瞧了一眼范昭,便转过脸去。狱吏道:“汪师爷,林正高就这脾气,似乎一心等死。”汪师爷挥挥手,叫狱吏走了。范昭道:“林正高,黎老四已经将黎小姐许配给我了。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什么时候死,好给黎小姐回个话。”

    林正高一下抬起头来,道:“你胡说!阿芳是不会嫁你的!”范昭笑道:“你若是死了,黎小姐自然就嫁我,难不成给你守寡?”林正高冲了过来,吼道:“你胡说!”范昭道:“黎小姐说了,你有三不是,不愿意嫁你。”林正高问:“什么三不是?”范昭斯条慢理道:“一心寻死,不顾父母高堂,此一不是也;一心寻死,不为鸳鸯谋个蝴蝶梦,此二不是也;一心寻死,不问社稷鸦片之害,此三不是也。汪师爷,你说这个书呆子有此三不是,以黎小姐的才学品貌,怎么会惦记这种人?”汪师爷笑道:“莫说黎小姐不会在意,但凡正常一点的女子,都不会在意这种人。”

    林正高吼道:“你们一帮贪官污吏,知道什么?!我与阿芳情比金坚,容不得你们诽谤污蔑。”范昭道:“有理不在声高。林正高,你说你和黎小姐情比金坚,有何证据?”林正高极力控制住情绪,从衣袋掏出一个旧香囊,道:“这就是证据。我和阿芳初次见面,阿芳掉下这个香囊,被我拾起。二次见面,我要将香囊还给阿芳,阿芳却将香囊送给我。我一直带在身边,难倒不足以证明我与阿芳彼此的心意吗?”

    汪师爷笑道:“林正高,你不要想歪了,黎小姐丢失的香囊,经了你的手,已是脏了,岂会再要?”林正高怒视汪师爷,说不出话来。范昭道:“好吧。就算你真心爱黎小姐,你一心寻死,难不成想让黎小姐做个活寡妇?天下有你这样的情郎吗?”林正高道:“我不是一心寻死。高知府判了我的冤案,必定会上送刑部。我早听说刑部尚书刘统勋刘大人正直敢言,算定刘大人必会给林某平反冤狱,并将十三行私贩鸦片的事上奏皇上,严惩这帮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

    范昭心中一凛,想不到林正高还有这一层算计。汪师爷恼羞成怒,喝道:“休得胡言。判你死罪的是前任知府赵大人,案子具结。与我家老爷没有半点关系。”

    注:高廷瑶,字青书,又字雪庐,清朝贵州贵筑县(今贵阳市)人。清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举人。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贵州广顺州青苗造反,高随同官军前去镇压,因“有功”,赏六品顶戴,并以大挑一等通判用。七年(公元1802年),选授安徽庐州通判,调凤阳通判,升凤阳同知、平乐知府。后调广东肇庆、广州府,署肇罗道。为官办事认真,判案公正,平反不少冤案,政声颇著。所到之处,吏畏民怀,被誉为“嘉、道间循吏冠”。后破格升广州知府。道光七年(公元1827年),辞官返里。任官期间,虽政绩很多,但他却有自知之明。他说:“办事谁能无过,然决不可讳过;如有误即为更正,自不致别生枝节;倘饰这文非,使人民含冤终身莫白,自问此心何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