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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盟(十)

    杜书彦歪在榻上打着盹儿,忽一阵喧哗,惊飞了西塘边儿梓桐树上躲雨的寒鸦。

    “可是走了水?”

    “回公子,不是,”那人一身普通兵卒打扮,衣襟上滴着水,看来是冒雨赶来。

    “管城,你来了。不是走水,这大半夜的怎么如此喧哗?”

    “承平关八百里加急,这会儿两府的大人们都往枢府赶呢。”

    杜书彦一皱眉,难道只是巧合?今天当值的是冯瑞慈和段学士。“不知是哪一出,”杜书彦揉了揉额角,饮了一口凉茶醒醒脑子。

    “高德兴也来了?”

    “他是副使,应该来的。”

    杜书彦点点头,默默看着满桌案卷,有资格参加这种紧急会议的官员名字一个一个从层叠的宣纸中蹦出来,在清冷的空气中来回交错的排列着,互相拉扯。

    “是了,既然我知道,冯瑞慈一定也想到了。枢府的库房每日往来人员众多,不可能安全。”

    “要是冯老头想毁,还不是抬抬手的事儿,这老头到底想啥呢?”云墨转着眼珠子道。

    杜书彦缓缓道:“他要的是安全……南江侯杨明昭可在列?”

    “在。”

    “你立刻带人赶去他府上,云墨,通知那个人也过去。”

    见他们悄悄的出了角门,杜书彦挑亮了油灯,打着呵欠踱至檐下,正瞥见翰林院当值的郎官许玖在院门后探头探脑的张望,杜书彦冷冷一笑,装作没看见他,嚷道:“云墨,江白,都往哪儿躲懒去了?”

    刚总角的小厮江白这才从偏房揉着眼睛跑出来,垂手道:“公子,小的睡熟了,没听到公子起来。”

    “云墨呢?他好躲懒,就指使你来?”

    “云哥哥见公子睡了,就回府给公子取雨具去了。”

    “他也多事,难道府里不会送来?”杜书彦嘟囔着,“大半夜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吵,算了,去给我沏杯茶来。”

    江白答应着去了,杜书彦挂着满脸被吵醒的不悦在廊下溜达着,那许玖才假装刚走过来似的,上前搭话道:“我适才听外面吵嚷,起来看看,杜编修可也是被吵醒了?”

    “是啊,”杜书彦连打了几个呵欠,“郎官可知是何事?”

    “我也不知道,这又冷又湿的,编修还是早点歇着吧。”

    “你也早点歇下,”杜书彦客气的点点头,回房掩了门,听着许玖的脚步声在院里又转了一圈,才消失在雨声中。

    杜书彦一觉睡到天明,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睁眼见云墨笑嘻嘻的捧了洗漱用具来,道:“公子好睡,错过了昨夜的热闹。”

    “有何热闹?”

    “南江侯府昨夜进了贼人,恰好侯爷刚得了紧急军报赶往枢府,你说巧不巧。”

    杜书彦轻轻摩挲着额头,笑道:“可是个巧宗。”

    “云墨就奇怪了,昨晚这么多人都离了府,为何公子一猜便知东西在南江侯府上?”

    “我虽不知道冯大人是用了什么说辞把卷宗送给侯爷查阅,但是跟这些卷宗扯得上关系的人里,唯独南江侯是当今的直系,跟各方势力都没有瓜葛。侯爷殿前司出身,府里又严密,东西放在他那儿最安全。”

    “这么说冯老头和高德兴不是一伙的?”

    “这可不好说,老狐狸,”杜书彦挑眉笑道,“东西没丢吧。”

    “那当然,可怜那些贼人被那位给吓得……说起来有个人公子你还认识。”

    “李一,可惜了,高德兴在京里也没什么人可用。卷宗……”

    “按公子的意思,好好的放在侯爷桌上呢。”

    “这会儿子,怕是已经放在官家御桌上了吧。”

    杜书彦换了便服,慢悠悠的溜达到大相国寺,僧人们已用过了早饭,正在经堂前三三两两的论经释义,萧远换了一件天青的布袍,蹲在藏经阁的石兽前,逗弄着一只打盹的花猫。

    “我能做的都做了,只是……”杜书彦有些忧虑的垂下眼,“大捷的兴头上,朝廷不会处理得太严厉。”

    萧远索性坐了下来,袖着手望着金碧辉煌的宝顶:“你知道高德兴曾在西北军供职吧?只要有人肯借机往这里查一查,我不介意推他一把。”

    在佛陀俯瞰众生的庄严宝像之下,他的笑容阴冷刺骨,宛如修罗。

    杜书彦怔了怔,他自然明白萧远的意思,那个引诱意味十足的笑,想要带他去的地方,是魔道。

    “也许我有一日会深陷泥沼,但不是现在。”

    萧远笑着翻身站了起来,背对着杜书彦挥了挥手,懒洋洋的消失在日光斑驳的树影中,诵经声远远的传来,听不真切。

    按例进宫将经过禀告官家,刚谈了约莫一个时辰,曹公公便报律王进宫觐见太皇太后,官家放下杏仁茶,忍不住轻叹道:“皇叔近日倒来的勤。杜卿且退下吧,待大理寺查出了究竟再议。”

    一时无事,杜书彦却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难道我已经成了工作狂了?”莫名焦躁的在花厅里转了几圈,杜书彦无聊的拉住云墨问道。

    “公子可要请张太医来看看?”

    愤愤的丢开云墨,杜书彦望着满天暮色:“老爷还未回府?”

    “老爷还前厅会客呢。”

    “都这时候了,咱们往前面看看去,”这几日为高德兴之事奔忙,连中秋佳节也未能尽孝,杜书彦心中着实有些不忍。

    沿着围廊刚来至厅后,隔着假山堆叠,远远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本不该打扰尚书大人,但武定的军士们实指着这份岁赐过冬,这会儿子朝廷还不批送,怕是有些迟了。”

    杜尚书颇客气的笑道:“这也是因白城大捷的赏赐耽搁了,府库不日便会批下来,翊麾不用忧心。”

    杜书彦脚上不觉加快了两步,赶至门前鞠道:“孩儿来请父亲大人用膳。”

    杜尚书笑道:“还是这么冒失,来见过萧翊麾。”

    萧远忙起身道:“不敢,早闻杜翰林的大名。末将鲁莽,竟叨扰到此时,还望尚书大人和翰林见谅。”

    杜尚书点头道:“老夫官职在身,不便留翊麾用膳,翊麾在京中再盘桓几日,此事必了。”

    “谢尚书大人,”萧远恭恭敬敬的撩袍拜了,告辞而去。

    杜书彦扶着老尚书,笑道:“父亲年纪大了,这些事务让下面人处理也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杜尚书叹了口气笑道,“年纪大了,难免惦记往事。”

    “父亲当年也欠西北军钱财?”杜书彦见父亲心情颇好,忍不住打趣道。

    杜尚书捋着胡子:“当真有脸了,敢取笑老夫。”

    “那父亲所说往事是?”

    “不提也罢,”杜尚书背了手,缓缓走着,“你师父有几年没见了吧?”

    “师父可有信来?”杜书彦眼中一亮。

    “前日着人带了封信,说是节后要来京城。”

    “那可太好了,”杜书彦恭敬的和父亲闲聊着,心思却恍到了刚才父亲和萧远说的话。

    他倒是正经有公事上京,若那日没坏了他的事……可怜武定军还眼巴巴的盼着呢。杜书彦不禁替武定指挥使孙觅感到一阵痛心,从历年考绩来看,孙觅是个稳重谨慎的将官,遇上萧远这种胆大妄为的属下,还不知道两人互相有多头疼呢。

    这连日的秋高气爽,深木碧池间,各色名贵菊花叠金砌玉,更有崖菊顺着假山茂茂如瀑,宛如天河低垂,繁星铺地,让人目不暇接。时人盛爱菊花,菊花以京菊为贵,但即使京城中遍植九华,也比不得这律王府的东篱园之十一。

    先帝当政时,因先帝体弱,律王还偶尔参知些政事。至当今即位,他便彻底做起了逍遥王爷,整日吟诗作对,侍弄名菊。逢今年寒暖适宜,律王悉心照料了许多年的几盆绿牡丹总算是垂丝吐露,心瓣浓绿裹抱,花色碧绿如玉,晶莹欲滴,日晒后,绿中透黄,光彩夺目。太皇太后和当今便特许律王府择日开赏花宴,遍请京中文人墨客,一时间京中颇有才名的读书人,有真心赏菊会友的,也有贪慕浮华的,倒也来了个七八,偌大的东篱园中游人济济,笑语盈门。

    律王站在水榭中,远远望着鱼池对岸三三两两赏花吟诗的人群。他着一身黛蓝色锦缎常服,腰系牙白丝绦,垂着同色绣碧叶桂子香囊和一对白玉扇形坠,虽已近知天命之年,但保养得极好,乍一看倒像是个素净温润的盛年书生。

    “今日一观,不知又有多少佳句问世,不枉本王日夜辛劳培出这几株绿玉牡丹。”他抚着手中玉柄银丝鬃的拂尘,颇得意的笑道。

    一身便服的翰林待诏李朔捻着笔,对着架上一盆西湖柳月,细细在画上又添了两笔,抬头应道:“托王爷的福,我等才能有幸得观绝色。”

    律王摆摆手:“这都是太后老圣人的洪福。”他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画,“子宽的工笔情致过人,难得。不过众人皆以绿玉为贵,你为何独喜这西湖柳月?”

    “绿玉牡丹精致典雅,而这西湖柳月丰满摇曳如皓月临水,花冠偏垂似葵花向阳,自有贵气又不失风流,与众菊不同。”

    “子宽倒是颇有见地。乐鹤,一会儿把这盆西湖柳月送到李大人府上。”

    “下官谢过王爷。”

    律王顺手掩了碧纱窗道:“这午后风大,也懒怠得出去走动,子宽陪本王手谈一局如何?”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