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又上一堂课

    睹物思人！

    韩瑞丰一看到中华烟卷，思儿之情油然而生！每逢佳节，二儿子韩少宁转圈给四座亲朋近邻发中华烟，脸上总是绽放着得意的笑容，可曾几何时，竟然惨死在矿上！

    他嘴上连抽三支，如味同嚼蜡，而心头却在滴血！最后，他缓缓闭上了两眼，尽量克制内心的思念，唯恐早已干涸的双眼流出伤感的泪水。

    “爸，您好好歇着，我和大哥出去帮忙收拾一下碗筷。”韩少平向韩少安连使眼色，又轻轻拉扯了一下大哥的衣角。

    韩少安憨厚实在，但不傻！他立刻明白老三的用意，是想让老爸一个人静静，赶忙起身下炕。

    忽然，韩瑞丰睁开了微微湿润的双眼，十分平静的说道：“少安，你去看看就行了，少平，你留下，爸有话对你说。”

    韩少平刚刚抬起的右腿顿时变得僵直，而韩少安轻轻“哎”了一声，非常知趣的挑帘走出了里屋。

    韩少平很不自然的又回到了炕沿，屋内就剩下了爷俩。

    父子两人已好久没有谈心了！像这样的场合，似乎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那还是韩少平很小很小的时候。

    “三儿，你还记得小时候，唐四家丢杏儿的事吗？”韩瑞丰语重心长的问道。

    韩少平俊脸绯红，十分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对于那件事，是他毕生的耻辱，他又怎么会忘记！

    韩少平六七岁时，出于好玩，也加上嘴馋，伙同三个小崽子，偷偷溜进前院的唐四家，用小石头夯了唐四家的杏树，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熟料最后还是被人家发觉了，因为树上大杏儿少了，地上叶子多了，但由于没有亲眼看到人，就隔着院墙破口大骂──哪家的犊子夯我们家的杏儿，缺爹少妈没教养，王八养的****的，一句比一句难听。

    唐四家的大杏儿rou肥汁多，又红又脆又甜！

    事也凑巧，偏偏赶上韩瑞丰下地回来，听到不堪入耳的骂声，只是微微皱了眉头，心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唐四，光棍一个，没啥人揍，还是少答言好！”然而，当他轻轻走进屋门时，看到韩少平正躲在柜角，对着墙壁低头发愣。

    韩瑞丰悄悄来到儿子近前，轻轻拍了拍肩膀，而韩少平顿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自主转过身来，可双眼充满了恐惧，两手紧紧握着拳头。

    “三儿，是不是挨欺负了？”韩瑞丰和颜悦色的问道。

    人穷总是被人欺！

    韩少平小脑瓜摇晃的跟拨浪鼓差不多！

    “既然没有人欺负你，那你紧张啥，还干嘛攥着拳头？”韩瑞丰继续追问。

    韩少平赶忙将小手藏到了背后，脑袋和脖子瞬间成了直角。

    韩瑞丰顿感事有蹊跷，于是板着脸问道：“是不是做错事了？”

    韩少平小眼珠立刻眨巴了好几下，小脸蛋顿时犹如火烧云。

    “把手拿过来！让我看看！”韩瑞丰沉声说道。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已预感到小三怪异的举动肯定和唐四家丢杏有关联，这是他最不情愿看到的！

    韩少平哆哆嗦嗦将两只小手挪到了老爸的眼前。

    “伸开！”韩瑞丰厉声喊道。

    韩少平浑身又打了一个冷颤，双手颤抖着伸出了无根小手指头。

    每个小手里有两枚杏仁！

    在韩瑞丰没有回家之前，他已听到了唐四的叫骂。他年纪虽小，但已意识到羞耻，因此内心开始恐惧，正在面壁思考如何消灭“罪证”。可万万没有想到，恰在此时，老爸下完地回来了。

    无需问答，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多余！一切的一切都已再明白不过！

    韩瑞丰顿时火冒三丈，右手大巴掌高高举起，就想给儿子两个大嘴巴，扇醒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然而，当他看到枯瘦如柴的幼子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哀怜和恐惧时，他的右掌又轻轻落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将韩少平小脑袋揽进到自己的怀中。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还是个孩子！退一步讲，对于天真不懂事的孩子来说，小偷小摸也在所难免！

    “孩啊！你知不知道，偷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那叫不劳而获，是最可耻的行径，最被人看不起的勾当，对于社会上的小偷，让人家骂两句还算是好的，要是当场被抓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下手重些，可能小命都没了！”韩瑞丰感觉到韩少平身体在颤抖，赶忙安慰说道，“我知道，你偷唐四家的杏儿，不是为了解馋，而是出于好玩。用小石子击打树叶，我小时候也没少干。还有，你娘死得早，爹除了下地，就是干活，也没有空好好照顾你，这也是爹的错！然而，玩是玩，闹是闹，千万不要做人家看不起的事！咱家是穷，但咱有骨气，绝对不能让人看扁！你看你大哥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早早就不上学了，帮爸干活，你小不懂事，可也要自珍自爱，别给家里添乱。”

    “爸，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学习，将来为咱们老韩家光宗耀祖！”小小的韩少平将脑瓜扎进韩瑞丰的怀里，早已泣不成声。

    最后，韩瑞丰右手拽着韩少平，左手拎着一小袋鸡蛋去了唐四家。十个鸡蛋，那是两只母鸡一个星期的收成，一家人都舍不得吃，攒着留着多了卖钱花。

    韩少平来到前院，弯腰低头满嘴拜年的话，可是唐四哼哼哈哈爱理不理，当韩瑞丰送上鸡蛋后，唐四顿时眉开眼笑。

    一场不近情理的风波很快随风而逝，但在韩少平幼小的心灵里却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自此以后，他发誓刻苦学习，立志出人头地！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果真没有让老爸韩瑞丰失望，从小学到大学，一直用心读书，一直努力工作。

    心伤，一撕就裂！

    韩少平双眼发滞，心头非常不痛快，不知老爸为何揭开了他多年早已愈合的伤疤。

    “三儿，咱们老韩家世代贫农，日子虽不好过，但早已习惯，也许是老祖宗积德行善，也许是穷过了头，让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们哥三竟然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你大哥本分老实，娶个好媳妇，生个机灵的孩子，这就挺好！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庄稼把式的梦想！你二哥就不用说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论是本事，还是钱财，十里八村都可以说首屈一指！可惜命不好，可惜不听我的！过去我曾这样想过，他是有钱，有出息，我打心底高兴，但我还是希望咱们家能出个当官的！如今你在省城政府上班，虽说官不大，但的的确确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然而，自从你二哥走后，我发觉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韩瑞丰忽然闭上了眼睛，戛然而止。

    韩少平静静的听着，一句也没有反驳。

    “孩儿，你切记，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平安即福，咱家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也照样乐呵。你大哥最没有出息，却是我最放心的！你二哥财迷心窍，误入歧途，而且太骄傲，太自以为是了，最终自己把自己埋葬！对于你，我本不想多说。因你心地善良，尊老爱幼，从小到大都非常懂事，为人也谦虚谨慎，我打心底十分放心！可是，我渐渐发觉，你也变了，而且变了不少。”韩瑞丰语声十分沉重。

    韩少平身子顿时为之一颤！这种感觉也曾经有过，就好像小时候偷杏儿那回！

    他还是没有插嘴，心里虽有些不服气，但依然静静的听着！

    “你是否还记得，在你上大学期间，有一次放寒假回家，门外‘喵喵’的叫声吗？”韩瑞丰双眼发红，欲言又止。

    韩少平心头“咚”的一下，大脑袋情不自禁的低垂下来。

    那也是他的伤疤，因为他心里有鬼有愧！

    “在你返校之后，我偶然来到村南小河边，不经意发现了若男的哭声，那哭声比寒风还冷，还悲泣！”韩瑞丰闭上眼睛，继续说道，“若男跟你大嫂一样，也是个好姑娘，可你却骗了她，却辜负了她！”

    此时的韩少平真想找个漆黑而又狭长的耗子洞，一头扎进去，永远都不想再回到人世！

    “儿大不由爷！你们年轻人男欢女爱的事，我本不该多管，我也管不了，只希望你们俩好聚好散，各自都有个好姻缘，都有个幸福的家庭！听说若男找了个好主儿，我心里着实舒服了不少。而你呢？若不是当时老二苦苦劝说，若不是照顾你的颜面，我绝不会答应你的婚事！招赘，其实我并不反对，但古语说得好，肩膀两头不一般齐，门不当，户不对，一辈子婚姻甘受罪！我不知你当时是啥企图，我只知道现在，你在人家面前说话根本就没有地位！”韩瑞丰的语声越来越大。

    韩少平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而且脑门开始冒汗。

    “还有！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就开始抽中华！是自己买的，还是人家送的？你还和你大哥负气叫板，连县长都听你的，你算老几？即便有这个能耐，你又臭显摆啥！”韩瑞丰吼道。

    韩少平浑身上下冷汗直流，头已低的不能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