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碧苔深锁长门路 下
离尘宫一间狭小简陋的屋子内,白玉彦跪在竹席上,身着获罪之人才穿戴的蓝布棉袍,长发披散,手脚带着镣铐。他面前有一条长案,案上铺着一沓宣纸,摆放着笔墨。关冷烟站在门口叹着气,“君后您这是何苦?陛下有旨,如果您不认罪,您就得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惠君,如果本后如陛下希望的那样写下认罪的供状,本后此生也永远都出不去了。所以请你代为转奏陛下,如果陛下有证据来定本后的罪,本后任凭陛下处置。但倘若陛下没有真凭实据,本后是决不会写什么认罪书的!”白玉彦说完面带激愤,猛地一把推翻了长案。黑色的墨汁溅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斑斑污浊的残迹。 关冷烟明白再劝也无益,便对着白玉彦微微躬身道:“君后,臣侍还是恳请您能三思,臣侍明日再来。”他说完转身欲走,白玉彦则忽然意识到什么,高声喊住他,“惠君请留步!” “君后还有何吩咐?” “请问惠君,云曦这几天过得好不好?”提及女儿,白玉彦的眼眶中顿时盈满了泪水。 关冷烟沉吟片刻,“君后恕罪,陛下特意交待过,只要您不认罪,谁也不许向您提供大公主的消息,臣侍亦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关冷烟说完命看守将屋门反锁。白玉彦听了关冷烟的话,心中因为极度牵挂云曦,便伏在竹席上放声痛哭起来。自从容嫣咬舌自尽,宁婉就下令将他打入离尘宫。白玉彦掰着手指计算,如今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五天,后宫不定已经闹腾成了什么样子,而自己的云曦、自己的宝贝女儿又该是怎么艰难的度过这五个没有父亲照料的日日夜夜的? 白玉彦带着对女儿的愧疚和思念,伸出颤抖的手拿起地上的纸笔。这一瞬他有了一种冲动,若为了能再见女儿一面,自己干脆写了认罪书便是。但他转念又一琢磨,不行!绝对不行!宁婉就是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所以才故意折磨和逼迫他。一旦他写下认罪的供状,他也就再没有反悔和抵赖的机会。他所犯的每一条罪都足以使宁婉将他废黜或者赐死。自己死不足惜,但倘若自己死了,云曦怎么办?在这诺大的毫无人性、冰冷残酷的后宫中,一个失势的没有父亲保护的公主又该如何生存下去呢? 无休止的不甘和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白玉彦痛苦的心扉。 掌灯时分,有侍从将他押至凤藻宫栖凤殿。他静静跪在殿中,宁婉劈头盖脸将两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宣纸扔在他面前,“你自己看,这是废君白氏藏在木箱夹缝里的告密信。看起来姜还是老的辣,废君白氏为了防备你,不仅在箱子里放了告密信,夹缝中也暗藏了一封,果然你们百密一疏就没有发现。白氏,朕不看还不知道,你的罪行真是罄竹难书啊!朕想不到雅卿的滑胎、路氏的死都和你有关。更令朕难以想象的是,你当初对淑君称兄道弟亲如手足一般,竟然暗中在牡丹花内埋藏毒药致使淑君常年不孕。你、你简直太狠毒了!你不是一直口口声声要朕把证据摆在你面前吗?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陛下,废君白氏是什么人?一个对大唐江山怀有异心的谋逆之人!这样的人所写的话陛下怎么可以断然采信?自从白家落魄之后,废君白氏对臣侍一直心怀怨怼,他写这样的信纯属诬蔑陷害!目的就是要离间陛下和臣侍的感情。臣侍可以发誓,臣侍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臣侍还是那句话,如果陛下有证据定臣侍的罪,凌迟、车裂臣侍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陛下仅凭一个谋逆之人的几句胡言乱语就企图给臣侍扣下天大的莫须有的罪名,臣侍纵死不服!满朝文武、举国百姓也不会心服口服的!” 白玉彦说话时一直盯着宁婉,满脸倔强的神色。 宁婉重重叹了口气,“你到了现在还不知悔改!隋昭训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你与废君白氏在上林苑争执,你也想辩解说隋昭训和废君白氏沆瀣一气共同诬陷你吗?” “陛下,就算臣侍曾经与废君白氏发生过口角,也不能说明臣侍就犯过那些罪行!废君白氏为了达到出宫的目的几次三番纠缠臣侍,并企图收买臣侍,都被臣侍断然拒绝。隋昭训或许就是看到了这一幕才会引起误会。但臣侍想说,臣侍清清白白,没做过的事绝不会承认!” “哼,你以为牙尖嘴利巧舌如簧就可以蒙混过关?白氏,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叫你主动坦白,如果你俯首认罪,朕还可以顾及往日的情分给你一条出路。否则……”宁婉双手握拳注视着白玉彦,眼前这个男人纵然罪行累累,却毕竟与自己一同生活了五载有余,他是自己长女的父亲,是自己结发的夫君,要说这些年没有一丝感情终究是不可能的。 殿内陷入了沉寂。过了许久,白玉彦闭上眼嘴硬似的说道:“陛下,臣侍无罪!” “好!来人,带大公主上殿对质!”宁婉的命令使得白玉彦浑身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他迫不及待地回头望去,云曦由关冷烟领着步入殿中。她首先对宁婉躬身行礼,随即便认出了殿内蓬头垢面桎梏加身的落魄男子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白玉彦。 毕竟是父女天性,云曦挣脱开关冷烟携领的手,一头扑进了白玉彦的怀抱,大声哭着,“父后,云曦想您!云曦好想您!惠叔君说您犯了错被母皇关起来了,不让我去见您。父后,您到底怎么惹母皇生气了?您去给母皇赔个不是吧。以前云曦惹母皇不高兴的时候,都是赔个不是母皇就不怪罪了。父后,云曦不想母皇生您的气!云曦想天天都能见到父后!云曦还想父后天天都能哄云曦睡觉!父后!……” 小公主的哭声在殿内久久回荡,白玉彦心如刀绞,紧紧搂着女儿泪流满面。 宁婉轻嗽一声,关冷烟会意,他将云曦和白玉彦拉扯开,然后把云曦领到宁婉跟前。 云曦眼泪汪汪的拽着宁婉的衣袍使劲儿摇晃,“母皇,求求您放了父后吧,云曦愿意替父后给您赔不是!母皇,您不是说您最喜欢云曦吗?云曦求求您,只要您放了父后,云曦愿意天天练字给您看,天天背诗给您听。” “云曦,听话……”宁婉蹲下身子轻柔地替女儿擦拭着腮边的泪珠儿,“记不记得母皇教导过你,小孩子是不能撒谎的。” “嗯。”云曦抽泣着点了点头。 宁婉瞥了白玉彦一眼,又转回头握住云曦略带冰凉的小手,“告诉母皇,你贵叔君落水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听宁婉提到当时那个令自己震撼的可怕场景,云曦顿时有些慌乱,并下意识地侧头去寻找白玉彦,希望父亲能给自己一点意见。 宁婉及时拉回了她,“云曦,你听着,母皇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你从来不欺骗母皇。你乖,一五一十的告诉母皇,是谁把贵叔君推下水的?” “母皇,我、我……”在宁婉的二次逼问下,云曦的脸色更显惊惶与害怕。她竭力想把手从宁婉掌中抽回来,偏偏宁婉不肯轻易放过她。 白玉彦望着云曦楚楚可怜的模样,在一旁带着哭腔喊了句,“云曦!” “父后……”云曦听到白玉彦的声音,猛地甩开宁婉向白玉彦跑去。宁婉大步赶上横在她与白玉彦之间,双眸瞪着她,“云曦,母皇以前告诉过你的道理,你都忘记了吗?你如果今天不说实话,母皇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喜欢你了!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想见到母皇了?” “陛下,云曦还只是孩子,您不能这样逼她!”白玉彦手脚并用爬了两步,跟宁婉争抢云曦。 云曦被父母一人一手攀扯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宁婉于是松开手,白玉彦快速地将女儿从新搂进了怀里,他喃喃哄着,“云曦乖,云曦不哭!你母皇只是和你开玩笑呢!” “朕什么时候在和她开玩笑!”宁婉面沉似水,声音提高了八度,“好!朕叫她把看到的真相说出来,她既然不愿意说,朕只有严加管教。惠君,你把大公主带到偏殿去,反复问她那个问题。如果她答不出,今晚上就不许她吃饭!” “不!不要!陛下,您不能这样对待云曦!她是您的女儿!是您的骨rou!”关冷烟上前拉扯云曦,白玉彦拼命想护住女儿,却终究还是没能成功。 白玉彦对着宁婉不住的磕头,“陛下,求求您,求求您不要为难云曦!” “你不说朕只有叫云曦说,朕知道她当时目睹了一切。白氏,朕本来也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你逼朕不得不出此下策。惠君,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大公主带下去!” “是!”眼看着关冷烟抱着哭喊不止的云曦朝殿外走去,云曦一声声父后喊得白玉彦肝肠寸断。他嘶吼道:“住手!快住手!臣侍愿招!臣侍什么都招!” “你的意思是你承认亲手推贵君下水?” “是!一切都是臣侍所为。臣侍愿意认罪伏法,还请陛下不要再折磨云曦了!”白玉彦伏地大哭。宁婉和关冷烟对视了一眼,关冷烟会意,哄着云曦退出了大殿。
等白玉彦断断续续把所有罪行都供述了一遍,宁婉端坐在御书案后,半晌没有言语。殿外冷风凄凄,起先只有少许雨滴,但不久,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打湿了殿宇的琉璃。 宁婉的表情充满沉痛,“君后,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如今在朕面前的你还是曾经那个温良贤淑的太女君吗?朕怎么觉得你看起来那么陌生,就好像朕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陛下,您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您从来都没有真正好好了解过臣侍,甚至从来都没有真心真意瞧过臣侍一眼。”白玉彦自嘲的苦笑着,“臣侍于陛下来说就是一枚棋子,当初陛下看中的是臣侍的出身和姓氏。臣侍姓白,所以才会被陛下选中。陛下扪心自问,陛下什么时候真正把臣侍当做夫君一般对待过?臣侍的存在从来只是一个摆设,是陛下用来装点皇家门面的配饰。陛下可以指责臣侍心肠很毒,但臣侍也不愿意改变,臣侍所做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自保。敢问陛下,如果当初淑君生下女儿,陛下还会册封臣侍为君后吗?” “就因为朕对淑君格外宠爱,所以你就在牡丹花中埋下毒药,导致淑君常年不孕。” “是,臣侍觉得淑君是对臣侍最大的威胁。陛下还记不记得,陛下就是因为淑君才会在大婚后第二夜便抛弃了臣侍。至于雅卿的滑胎是臣侍没有预料到的。而且如果贵太君不来招惹臣侍,臣侍也不会借陛下之手把他除掉,更不会无辜牵连到贵君。” “你老实跟朕说,你害人之后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陛下,臣侍也不是那种丧心病狂不可救药的人,臣侍怎么可能没后悔过?臣侍到目前为止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亲手把贵君推落太液池。臣侍对不起陛下,臣侍也不想害人,但是臣侍又生怕陛下发现牡丹花的事情而废黜臣侍。”白玉彦说罢再次用手捂住了脸。 宁婉心中无比沉重与惆怅,“就因为你心里只想着君后之位,名利权势对你来说比一切都重要,所以你不惜泯灭人性酿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陛下,臣侍也不愿意呀!臣侍多么希望能像平常人家的夫妻那样得到妻主的真心,哪怕陛下拿出对待淑君、贵君的一半真心来对待臣侍,臣侍都愿意将君后之位让给他们。臣侍什么都没有,唯一拥有的就是君后这个名份!陛下,如果您换作臣侍,您又会怎么做呢?” “你的意思是你所犯的一切罪行都是朕造成的!”宁婉说着站起了身。 “陛下,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臣侍是主谋,那陛下就是帮凶!”白玉彦望着宁婉忽然间变得毫不畏惧,“臣侍知道陛下听不得这些话,但是臣侍一个要死的人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臣侍和陛下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政治的阴谋,白家被抄之后,臣侍用卑躬屈膝换取了陛下的宽恕,成天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生怕陛下有朝一日会废黜臣侍。臣侍在陛下身边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臣侍不明白,为什么臣侍对陛下一腔情义,陛下却从来都弃如敝履?臣侍是耍弄了阴谋诡计害了人,但那也是因为臣侍义无反顾爱着陛下,不甘心其他人把陛下从臣侍身边抢走。事到如今,臣侍别无他求,只希望陛下看在素日残存的情分上,好好照顾云曦。臣侍曾经以为可以一辈子守护她照看她,可现在臣侍继续活着也只会丢尽她的颜面。陛下,臣侍给您磕头了,就此拜别吧!” 白玉彦说着猛地起身,朝御书案的案头奋力撞了过去。但听砰的一声,他的身躯沿着御书案缓缓滑倒在地,额角处破了一大块,鲜血呼呼的冒了出来。 宁婉被白玉彦的举动惊呆了几秒,随即她奔至白玉彦的身边扶起这个男人并高声喊着,“传太医!快传太医!” 白玉彦迷迷糊糊半睁着眼睛,陷入昏迷前他只觉得宁婉紧紧握着他的手嘶吼,“白玉彦,朕要你知道,朕不许你死!你所做的一切都要活着来赎罪!如果你敢就这样去了,朕也一定会像对待允澍一样对待云曦!白玉彦,你听到没有!你不许死!朕绝对不许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