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便是无情也断肠 上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贺兰凝飞端坐在铜镜前,莫言莫语面带喜气地围拢着他。喜公用镶满珠宝的象牙梳子给他梳头,贺兰凝飞身穿大红嫁衣,脸上洋溢着幸福甜蜜的笑容。 天佑三年九月二十二是个黄道吉日,圣旨赐婚,双阳郡君下嫁武安侯,云京城欢天喜地,大街小巷挂满了彩绸挤满了人,好长时间都没这么热闹了。 莫言看着回廊上走马灯似的侍从抱怨道:“今儿这么忙,偏巧大总管还病倒了,二管事那边忙得像脚跟子长了翅膀,一刻不得闲。” “呵呵,你就别多嘴了,听说大总管几天前被风吹了,连续发了好几天高热。咱们殿下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她把病气带过来。”莫语见贺兰凝飞妆成便捧过龙凤呈祥的盖头,笑盈盈的替自家主子盖好。就这样,外头喧嚣鼎沸,喜房里,两个跟随了十几年的贴身奴才一左一右陪伴着望眼欲穿的贺兰凝飞。 不知是过了多久,恐怕也该有将近两个时辰了。三人等得焦急,门外却始终不见有人来禀报水月彤萱迎亲的消息。 贺兰凝飞的眼皮一个劲儿的跳,他心里不安,掐指一算吉时都快过了,可新娘的花轿还迟迟没有上门。贺兰凝飞将盖头掀了起来,“莫言莫语,你们谁出去瞧瞧,武安侯到底来了没有?” “哎哟!我的殿下,这盖头盖上您可不能自个儿揭,否则不吉利的!”莫语连忙把盖头从新蒙好,而莫言这厢已经脚底如飞跑出喜房去打探。 不多时,便听到莫言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贺兰凝飞腾的起身,再次把盖头扯了下来。 莫言的脸色透着惨白,“您、您快去前厅看看吧,武、武安侯是来了,可、可是……”莫言手捂胸口,后面的话还没讲完,贺兰凝飞已经推开意图阻拦的莫语,大步朝外厅而去。 外厅里此时气氛十分诡异,众宾客与仆从退至四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水月彤萱立在大厅中央,通身雪白,不仅毫无一丝新娘的喜气,这服色分明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贺兰凝飞大步奔至,看到眼前的情景先是一愣,随即忙走上前去惊愕的问道:“彤萱,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是咱们成亲的日子,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二皇子,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不会娶你了,我水月彤萱这辈子的相公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柳思宜。在没有铸成大错之前,我们两个到此为止吧。” 水月彤萱说完转身要走,贺兰凝飞哪里肯放,一把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惶惑并恳求道:“彤萱,你怎么能对我说出这样绝情的话?赐婚这么久了,我们之间都是好好的,你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而悔婚呢?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叫你不开心的事?你说出来我改就是了。但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拜堂成亲。这可是陛下的赐婚,这不是儿戏呀!” “二皇子,如果我是因为陛下的赐婚而迎娶你,我们今后的日子谁也不会幸福的。至于你曾经做过什么你心知肚明,还非要我把话一一挑明吗?” “彤萱,我真的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叫你这么生气?我即将成为你的夫君,不管我身上有什么你看不惯的毛病,我都愿意为你改掉。”贺兰凝飞再次向水月彤萱伸出手,但水月彤萱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叹着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皇子,你不用在我面前继续假装下去,我也看够了你的伪善,以前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水月彤萱目光中流露出哀伤和恼恨,贺兰凝飞望着心爱的女子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他的口气有几分诧异和恐惧,“你、你知道了什么?” “关于思宜在郡府为奴的事。”水月彤萱说出这句话后,面目表情更加悲伤和痛苦。 贺兰凝飞心里好像被热油滚了一下,他猛地去拉水月彤萱的手并哀求着,“彤萱,你听我解释,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个样子……” “那么你亲口告诉我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你敢说,思宜从来没有和你签过什么卖身契,从来没有跪在你面前任你驱使,也从来没有遭受你的毒打和折磨吗?二皇子,请你想好了再回答,不要以为可以继续蒙骗我。在我的逼问下你的管家已经全都招认了,难道还要我把你双阳郡府的奴才统统抓起来拷问,你才会承认你当初对思宜所做的一切吗?” 水月彤萱说着掰开贺兰凝飞的手,一把将他甩出好远。贺兰凝飞趔趄几步,要不是莫言莫语手疾眼快的扶住他,他肯定会摔倒。 贺兰凝飞望着水月彤萱充满憎恨的眼神痛哭流涕,他声音哽咽,“彤萱,我知道我当初错了,我不是存心瞒你的。我发誓,我后来真的是把思宜哥哥当做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我想尽力弥补我曾经的年少轻狂,我想尽力弥补我对你们所犯的错。” “二皇子,就算你再如何弥补,也不能抹杀你曾经对于思宜rou体和心灵的践踏。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温顺的人,害你坠马的人是我,你有必要那么恨他吗?他在郡府为奴,吃不饱穿不暖,隔三差五就会挨鞭子。我问你,冰天雪地,你叫他跪在府门口当人墩子任人踩任人欺,这是人干得事情吗?这简直比禽兽还不如!” 水月彤萱怒吼着,猛地抽出了腰间的宝剑。 莫言莫语和在场宾客仆从们都吓了一大跳。莫言莫语更是第一反应就挡在了贺兰凝飞的身前,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想干什么?告、告诉你,这里是双阳郡府,可、可不容你行凶!” “哼,未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们放心,我水月彤萱一生光明磊落,从来不杀男人。”水月彤萱冷冷一笑,她用剑点指着贺兰凝飞咬紧牙关说道:“二皇子,思宜过世之后,我还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共度余生的知己。直到几天前我意外地发现,原来我对你所有的期盼、对你所有的美好印象都只是虚幻。你为什么要对思宜前倨后恭,为什么不惜屈尊降贵与你根本看不起的思宜称兄道弟,一切都是要做给我看的对吧?我现在很难想象思宜在郡府为奴的一年里究竟受了多少虐待。而你,就因为我曾经伤过你,就因为你对思宜一直心怀怨恨,你就不惜泯灭人性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他羞辱他,甚至还处心积虑想把我从他身边夺走。二皇子,一个人怎么可以说那么多违心的话而脸上却始终流露着真诚,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当你在我面前夸奖思宜如何心灵手巧的时候,当你把思宜假装兄弟一样尊重和对待的时候,你心中一定十分不甘同时又在嘲笑我们夫妻的愚蠢吧?不错,今天的婚事是陛下恩赐的,我本来可以和你演一场戏迎你入门,但我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抗旨,因为我水月彤萱这辈子绝对不能娶一个像你这样心如蛇蝎的狠毒的男人!陛下那里无论有任何惩罚,我水月彤萱都不会皱一皱眉头。还有,请在场所有的人为我见证,我水月彤萱与二皇子贺兰凝飞的关系如同我手中这把剑,一分为二,一刀两断!” 说罢,水月彤萱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住剑刃,用力一折,宝剑咔的一声断为两截。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惊呼了一声。水月彤萱将残刃丢掷于地然后大步离去。剑刃上染着她手掌的鲜血,殷红殷红的,触目惊心。 贺兰凝飞向外追了几步,他声嘶力竭的喊着,“彤萱,不要走!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真的没有故意要欺骗你!我是把思宜哥哥当做自己的亲哥哥对待的!彤萱,我知道错了,我早就知道自己错了!请你原谅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彤萱!彤萱!” 任凭贺兰凝飞怎样追赶哭求,水月彤萱都始终没有回头。眼看水月彤萱的身影出了双阳郡府,贺兰凝飞眼前一黑,顷刻间天旋地转,身子一晃就栽倒在地。 一场原本热闹喜庆的婚宴就这样成为了满城的谈资和笑柄。水月彤萱跪在凤藻宫的宫门外,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跪了多久。掌灯时分,关冷烟亲自走出宫门对她说:“武安侯,你还是先回府吧,陛下正在气头上,恐怕你跪到明早陛下也不会见你的。” “请惠君殿下转奏陛下,末将自知抗旨不遵乃是死罪,末将不敢奢求陛下的原谅,只希望陛下能恩准末将与二皇子解除婚约,末将愿一死报陛下圣恩。” “武安侯,别说气话,死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你知不知道二皇子到现在仍旧昏迷不醒,君太后、陛下、君后乃至全宫上下都心急如焚。你就算不为二皇子着想,能不能为陛下着想,一切都等二皇子苏醒之后再决定好吗?” “惠君殿下,无论二皇子是否苏醒,末将和二皇子都已经当众恩断义绝,再无半分瓜葛。如果二皇子因此有什么不测,末将愿意用性命相抵,但婚事末将绝不会再答应。”水月彤萱态度坚决,关冷烟打量着她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回转栖凤殿。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见有小侍匆匆忙忙跑进凤藻宫,连声喊着,“醒了醒了!二皇子殿下终于醒了!”众人都顿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而不多时侍从来传旨,叫水月彤萱进栖凤殿见驾。 君臣相见,宁婉面沉似水,水月彤萱伏跪向上行礼,并高声道:“末将有罪,请陛下重罚!” “武安侯,你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你不想成亲,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朕?你当着满堂宾客叫二皇子颜面尽失,也叫朕颜面尽失,皇家的体面在你眼里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陛下,末将不是存心想要戏弄您的。几天前,末将在思宜的坟前遇到以前双阳郡府的一个仆从,末将这才得知原来末将投军的第一年里思宜根本不是在内府而是在双阳郡府为奴!二皇子对思宜百般虐待,末将这几天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停的犹豫,也曾想过遵照陛下的旨意完婚,但事到临头,末将发现真的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去终日面对一个曾经伤害过末将丈夫的人。陛下,是您告诉末将思宜一直都过得很好,末将从来不疑有它。为什么、为什么连您都要帮二皇子隐瞒?”
“彤萱,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朕承认有些事朕的确没有向你交代。”宁婉于是把当初贺兰敏德下令由贺兰凝飞处置水月彤萱与柳思宜的旨意以及自己如何看重水月彤萱并将水月彤萱从贺兰凝飞手中要出的事情如实告知。宁婉摇着头,“你恐怕并不能理解先皇对二哥究竟有多纵容。当时二哥还陷在他的固执里,朕也不能从他手中强行要人,不然的话你和柳官人都会即刻送命。朕派人送去你边关投军,就是希望您尽早出人头地好借此求先皇宽恕你们夫妻。凑巧的是,二哥出城遇到山贼被你所救,他从此感念你的救命之恩,真的虔心悔过,你觉得朕还有必要将以前不开心的事拿出来讲吗?” “但说到底,二皇子始终不止一次虐待过思宜。” “不错!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可后来别说是朕,你自己难道体会不出来,他对你、对柳官人绝对是真心真意的呀!如果真像你想的那样,二哥只是为了把你从柳官人身边夺走而满足他的私欲,他为什么不干脆在柳官人活着的时候就求朕赐婚?为什么他要不离不弃地等你为柳官人守丧三年?又为什么他要冒着生命危险到两军阵前去照顾你伺候你?听说他身上至今有一处箭伤的疤痕是为你留的。彤萱,他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纵然他曾经犯过错,你为何就不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朕记得朕曾对你说过,在这世上,你已经找不到比二哥对你更好的男子。你真的要为了过去的误会而断送自己一生的幸福吗?” 宁婉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水月彤萱沉默片刻,“陛下,无论您再怎么说,末将心意已决,末将请您收回赐婚的圣旨,解除末将与二皇子的婚约。” “彤萱,抗旨不遵可是杀头的大罪,你不怕吗?” “陛下,如果为了贪生怕死而改变心意的话,就不是我水月彤萱!” 水月彤萱斩钉截铁,此时殿外传来贺兰凝飞的声音,“说得好!虽然听到这话会令我肝肠寸断。但富贵不能yin,威武不能屈。彤萱,你果然还是我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女子!” 贺兰凝飞凄凉的身影从殿外缓步而来,只见他眉目红肿,神情悲戚,扑通一声跪倒在宁婉面前,“陛下,求您解除我和武安侯的婚约,求求您不要再逼她了!” “二哥,你起来!你起来说话!”宁婉亲手将贺兰凝飞搀扶起来,“二哥,你不是给气糊涂了吧?怎么刚醒就跑出来吹风,万一病情加重怎么得了?” “陛下,凭我对武安侯的了解,她一定会来求陛下收回圣旨解除婚约,所以我特意过来见您,就是要把心里想说却还没有机会说的话都一股脑讲出来。”贺兰凝飞由宁婉扶着转向水月彤萱,“彤萱,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当初我一时糊涂对思宜哥哥犯下大错,我一直对你隐瞒,就是怕你有朝一日听说之后弃我而去。我明白你正在气头上,我的解释你可能完全听不进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从被你救起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错了,并且在尽一切努力弥补我的过错。我与思宜哥哥结拜是真心的,我追随你去凉川打仗也是真心的。如果你因为我曾对思宜哥哥犯的错而无法原谅我,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去责怪你,因为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贺兰凝飞说完再次向宁婉磕头,“陛下,事已至此,请您就收回圣旨解除婚约吧!我的脸面与武安侯的心愿比起来,我更愿意尊重她的选择,因为只要她快乐我就满足了。” “二皇子……”贺兰凝飞这话说完,水月彤萱诧异的看向他,说目光中没有触动是骗人的。 宁婉扶起贺兰凝飞,紧紧攥着哥哥的手,“二哥,嫁给彤萱是你最大的心愿,就这样一刀两断朕怕你将来会后悔……” “陛下,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当初为什么不能好好善待思宜哥哥?陛下,我心里好难过!好难过!……”贺兰凝飞扑进宁婉怀里失声痛哭。宁婉安慰了他好一会儿,这才长吁了口气,肃声道:“罢了,朕答应你们,即刻解除你们的婚约,从此女婚男嫁各不相干。”…… (关于凝飞,小娘子想多说几句,这娃一开始的确很犯浑,竟然欺负那么可怜人气也不错的柳哥哥,所以很不招人待见,但是自从他发生了变化之后,他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即便这是出于对一个女子的爱,但是从他和水月的对话里可以发现,他已经为了爱改变了自己。古语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娘子不想一直做后妈,所以这不会是凝飞与水月最后的结局,而且水月在这三年中其实已经爱上了凝飞,只是她暂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