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伫倚危楼风细细 中
因为预防的及时,所以痘症没有在东宫引起广泛的传播。云曦痊愈后,所有发病前的衣物都被焚毁并从新添置,太医指挥专人为鸾喜殿彻底消毒清扫了几次,也没有发现引起痘症的病源。宁婉为此有些隐隐的不安,除了云曦之外,东宫没有人患病,而云曦所接触的衣食都应该是精心准备决不会有闪失才对。宁婉又命关冷烟派人暗中详查,回报说白玉彦禁足期间鸾喜殿没有外人出入,唯一一次只有秦氏前来辞行被拒之门外,递了些东西进来。 关冷烟见宁婉紧蹙着眉,驱步跟着她在甬路上走着,“殿下,秦老爷乃是太女君殿下的亲生父亲,也是世女的父祖父,总不至于做什么谋害皇嗣的事,于情于理都解释不通。况且臣侍也查问了,秦老爷送的东西都是给太女君殿下的,并没有给世女的,臣侍认为世女染痘应该与他无关。” “难道这段时间传递东西进来的就只他一个不成?” “那倒不是,传递的东西就有好几拨呢。宫里赏的、内府送的份例、还有平逸郡府、长宁郡府、定远侯府送来的贺仪,每一次都有世女用的东西。” “既如此,一件一件的详查,有了什么可疑再来回,本宫就不信查不出来!”宁婉命人查了云曦的随身之物、屋中摆设,甚至连鸾喜殿每一个侍从的包袱都翻出来查验了,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她轻轻揉着太阳xue,这半个月cao心劳力身子也乏得很,能静下心来歇息片刻都是奢侈的。 关冷烟陪着宁婉回了庆瑞斋,随后便离开去处理宫务。宁婉仰在软榻上,闭着眼眸,不妨一双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头。 宁婉一惊,李允昭略带娇媚的声音传来,“殿下,是奴才。您眯会儿,奴才给你捏捏。”他下手十分轻柔,却又在该施力的地方恰到好处。宁婉缓缓合上眼,只觉得肩膀一时间说不出的舒适,不仅神色松弛了下来,还渐渐倦意上涌,不知不觉就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宁婉只闻到一阵阵香气扑鼻,于是便揉了揉眼睛坐起了身。李允昭先把宁婉身上盖的薄被拾到一旁叠好,又帮宁婉整理了衣袍腰带,端了脸盆来伺候宁婉净面净手。 宁婉不停在内室里寻摸,“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呵呵,想必殿下饿了。奴才备了酥酪,去端来给殿下尝尝。”说完李允昭收拾了脸盆出去,不一刻就从外间捧了个托盘进来。宁婉见是什锦酥酪,这甜品往日流鸢常做给她吃,可都没有这次闻起来那么诱人。 “谁做的?红红绿绿的挺好看……”酥酪上撒着红山楂和绿青丝,还有桂花碎和芝麻粒,难怪香味儿一阵阵的往人鼻子里窜。 李允昭的脸颊微微泛红,按规矩他先试了毒,这才将碗端到宁婉跟前,笑盈盈道:“殿下可别笑话奴才,这是奴才跟五皇子偷师学来的手艺,还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呢?” “哦?本宫就说呢,你成天有事没事一个劲儿往流鸢那里跑,敢情是去拜师学艺。也罢,本宫就品品你究竟得了流鸢几成真传……”宁婉搅动汤匙尝了一口。酥酪清清凉凉,有微微的香甜感却滑而不腻,山楂引得口舌生津,桂花引得唇齿留香,芝麻醇香馥郁,十分对宁婉的脾胃。 宁婉含笑称赞,“了不得,你的手艺比起流鸢也不俗,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呵呵,殿下缪赞。要是殿下觉得奴才做得吃食还能勉强入口,以后奴才就趁着五皇子待嫁期间多去找他几次,争取把他的本事都学来。” “嗯,你的心意本宫明白,量力而行吧。这半个多月你也累得够呛,平时多休息休息,自个儿的身子也要当心。” “奴才不累!殿下才累呢!奴才有时候想自己真没用,看着殿下皱眉头,看着殿下心烦,奴才也没法子逗殿下开心。”李允昭说到此处轻声叹了口气,模样是那么内疚和伤感,“奴才就是笨,见识也短,以往都没想到要和五殿下多学学。如今五殿下蒙天恩下嫁,庆瑞斋今年又发了好几个人出去,新添的人手又不得使唤,奴才唯恐怠慢了殿下。殿下,若奴才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您可一定不要给奴才留情面。奴才不怕挨骂也不怕挨打,只要能把殿下伺候好了,奴才干什么都愿意,也不枉五殿下搬走时对奴才的一番叮嘱。” 流鸢在获封郡君时的确把庆瑞斋的所有事务都托付给了李允昭。宁婉打量李允昭诚心实意的姿态,心里也有几分感触,便对他笑笑,“流鸢的心思和你的心思本宫岂会不明白?本宫巴不得你们琴棋书画针织厨艺无不精湛,但俗话说人无完人。流鸢有流鸢的长处,你也有你的优势,何必非要做得和他一样?你低头瞧瞧你的手,一会儿去取些药膏来擦。本宫尝你的酥酪自然开心,却也舍不得叫你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你晓得吗?” “殿下……”原来李允昭为了做成这一碗酥酪,连着几天都颇费了些功夫。手背上、腕骨上青一块红一块,有磕磕碰碰的瘀伤,也有被厨房的滚油和热水溅的烫伤。李允昭不想被宁婉瞧见,本来一直用长袖子遮掩着,或许是方才端水盆的时候略略挽了袖口,这才没逃过宁婉的慧眼。 李允昭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宁婉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夕照的余晖照射进屋子,投影在两人中央,荡漾着绚烂美丽的金色光晕。 外头有小侍在叩门,“殿下,柔芙殿的雪竹来禀报,说淑君殿下今儿身子有些乏,晚上想早点安歇。”言外之意就是今晚不方便侍寝。 “知道了。”宁婉只说了三个字,然后掩住嘴咳嗽了一声。李允昭见酥酪也见了底,忙伸手去收拾,还不忘讪讪的问,“殿下,淑君殿下身体不适,要不要传召其他主子们到明德殿去?” “也、也好……”宁婉想起薛家最近在朝上颇有些功劳,便沉吟道:“你去传薛承徽来吧,另外,再去调四名内侍备着,明后天给他挪挪地方。” 又添内侍、又搬新居,想必定是要晋薛景春的位分。李允昭心领神会,不忘给宁婉斟茶的时候顺带说:“殿下可知道吗?淑君殿下探望太女君殿下之后,五皇子、关君殿下、兰才人都去了,薛小主儿也去了,还带了很多的补品。沈君殿下本也想去的,却因为殿下说过为了小世子不叫他乱跑,他便只派人送了东西去。” “嗯。”宁婉顺手拾起一本奏折翻着,头并没抬。李允昭端了托盘静静地退了出去,他明白虽然宁婉只是象征性的应了一声,他说的话却已经起了很大作用。 果然当晚薛景春侍寝之际,宁婉问他是不是平日常和路锦走动?又责问他为何去探望太女君时不叫上路锦? 薛景春本就老实禁不得吓唬,起初还想替路锦遮掩两句,却因为宁婉眼眉生厉随即便跪下磕头,“殿下恕罪!奴侍本来是去找路哥哥一同前往鸾喜殿的,可路哥哥却说他自己也正头疼得厉害,不敢挪动,怕把病气再过给太女君殿下就不好了,奴侍只得一个人前往。” 是怕把病气过给白玉彦,还是唯恐去鸾喜殿沾染了病气,宁婉是个聪明人又岂会猜不透。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招手把薛景春唤上榻,一边翻身压倒他,一边盯着他追问,“你老实讲,路锦有没有跟你提过痘症的厉害?” “怎么没有?路哥哥这些日子常说痘症会传染,叫奴侍没事儿就别乱跑。”宁婉的热气尽数都喷吐在薛景春脸上,薛景春与宁婉肌肤之亲,脑子嗡的一声,宁婉再问什么他也都是迷迷糊糊一字不差的回了。 次日,依旧是薛景春侍寝。两日后,薛景春晋封正六品才人,兰若晴由原先的才人晋封为正四品侍君。两人携手去鸾喜殿和柔芙殿等处敬茶请安。白玉彦备了厚礼回赠,凤雏设宴款待兰若晴和薛景春,后又留兰若晴在柔芙殿聊了将近一个时辰,外人看着气氛倒也其乐融融的。 东宫继雍王风波、痘症风波后总算多了几重喜气。不过,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与薛景春和兰若晴的扶摇直上相比,路锦依旧一直没有得到侍寝的机会。不仅如此,宁婉在庆贺兰、薛二人晋封的家宴时以他头疼不适为借口,不准他出席宴会。自此后,连薛景春和他素日的走动都减少了。路锦不明就里,后来托人反复试探口风,终于明白问题就出在薛景春侍寝的那一晚。而宁婉为何突兀的责问薛景春,路锦觉得还不是因为李允昭在宁婉跟前煽风点火。 路锦把李允昭恨的牙根儿痒痒,偏偏李允昭如今是庆瑞斋第一红人,虽无总管之名,却有总管之实,自己想以牙还牙又谈何容易?路锦又憋屈了两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胸中的恶气,提笔给家里的父母jiejie修书一封,请她们务必替自己想想办法。
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路家自从收到了路锦的书信,就开始举家为路锦的上位之路筹谋。在吏部任职的参事路芳更是为了弟弟不至于被打入冷宫而上下打点奔走。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件事正巧了。原来路家老爷的表弟的娘子的姑表亲家的次子今年被宫里应征入选,到君后叶慕华霜的采华殿当了一名执书郎。 这执书郎不是宫侍的编制,一般都由官宦家的年轻子弟担任。这些官宦人家的儿子与贫苦宫侍出身不同,且知书识礼,很有些文采。后宫每年招募些人进宫任职,一则帮后宫君卿处理后宫事务,二则也给王公贵族的公主、郡主们留些备选的君侍人才。要论起来,路家和这位进宫任职的执书郎没有任何交情,不过,路家总算家资雄厚,使了钱托了关系,自然不熟悉的亲戚也变成至亲了。这位执书郎给足了路家体面,一次偶然的机会将路锦做十色点心带进了中宫,那么凑巧就被叶慕华霜看到如此令人馋涎欲滴的糕点,又那么凑巧糕点的味道十分贴合君后的口味。 次日,中宫一道旨意,路锦被传召入宫。自此在中宫住了七天,其间宁婉去和叶慕华霜用了两次午膳,都是路锦一手包办的。叶慕华霜对于路锦的厨艺赞不绝口,路家在宁婉这两次平叛中也算有功,宁婉得了父亲的授意,便给路芳升了一级的官,又赏赐了路锦一些金银绸缎之物。 路锦是和宁婉一同回到东宫的。前脚进了明德殿,路锦就跪下了。“殿下,奴侍要向您请罪!几日前奴侍的父亲来看望奴侍,奴侍做了些点心请他带回家的,谁也不成想几经转手竟到了君后殿下的中宫,奴侍不是存心的,奴侍……” “你也不必解释了。你路家做了那么多事无非就是帮你得宠,如今连父后都夸你心灵手巧,秀外慧中,难道本宫还不高看你一眼?你先回去收拾收拾,今晚上来明德殿伺候吧。” “是!奴侍多谢殿下!奴侍一定好好伺候殿下!”宁婉的口气虽冷,然在路锦听来犹如天籁之音。宁婉挥挥手,有小侍带路锦离开。李允昭走上来替宁婉宽衣,“殿下,其实路小主儿的手艺真的不错,看样子他对殿下也是满腔情义的……” “哼!什么情义?处心积虑的想要争宠罢了!在本宫这里下不了手,就举全家之力到中宫去下手,本宫最瞧不上这样的伎俩,连本宫都算计在里头。”宁婉提到路锦心里有气,“他想侍寝,本宫就叫他侍寝,就怕他以后都不敢再来。” 换了宽松一些的家常衣袍,宁婉靠在榻上,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允昭,帮本宫捏捏。也不知怎么的,上次你捏完之后,谁的手劲儿也不中用了,就想着使唤你,辛苦你了……” “呵呵,殿下客气呢,能伺候殿下是奴才的福气,奴才巴不得天天给殿下捏,又怕……”李允昭抿嘴不再言语,宁婉听到他轻微的一声叹息,伸手扣住了他的手,“怎么不往下说了,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没什么,奴才只是想奴才如今十五、六的年纪,等几年后岁数大了,也说不准就得和旁人一样发出去配人。就算奴才想一辈子给殿下揉肩,想一辈子给殿下斟茶倒水,都是不可能的。”李允昭的话音儿透着伤感,仿佛真的打明儿起就要离开庆瑞斋似的,他继续唏嘘着,“奴才常想,奴才的命是殿下给的。奴才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不能报答殿下恩德之万一,惟有在殿下还用得上奴才的时候尽心尽力服侍殿下。等殿下有一天厌烦、讨厌奴才了,奴才不求别的,只求殿下答应不把奴才配人。奴才这辈子宁可不嫁人,离开东宫之后,奴才决心去庙里吃斋念佛,用余生替殿下诵经祈福,希望殿下康宁安顺,福泽绵长。” “允昭……”李允昭的话听起来发自肺腑,宁婉按着他的手不由紧了又紧,“本宫想吃什锦酥酪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做?” “会!殿下什么时候想吃,奴才就什么时候做!”李允昭面色一喜,“殿下您稍候。”他脸上挂着笑脚步匆匆奔膳房去了。宁婉将握过李允昭的手放在鼻下轻嗅,栀子花香,淡雅芬芳。 诗有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