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月落乌啼霜满天 下
“别喝了!你一个中书侍郎当朝一品,在撷春坊喝得烂醉如泥,像什么样子!”沈傲卿一手夺过隋静文手里的酒坛,另一手大力架起她,“走!我带你回府去!” “我不回去!俊廷,你要还当…咱们是…姐妹,你就…留下来…陪我喝!”桌子上倒着好几只酒坛,隋静文满身酒气,满面通红,说话也含混不清,一看就没少喝酒。 “春玉!…娇虹!…你们来陪本官…一起喝呀!”隋静文伸手想拉站在不远处的小倌儿,沈傲卿对那二人猛一瞪眼,“都滚!” “是是!”两名小倌儿见沈大将军满身戎装,腰上还配着宝剑,一脸的杀气腾腾,哪里敢顶半句嘴,都缩着脖子蹬蹬蹬几步跑出了厢房。 沈傲卿拎着隋静文的衣领数落她,“你瞧瞧你,不就是个男人吗?也至于你把自个儿的身子糟践成这副德性!你连着三个晚上不回家,伯母、伯父连同两位妹夫都急得没了主意。如今殿下也惊动了,正是她命我带了人来拿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我没脸…见殿下了,真是没脸……”隋静文身形摇摇晃晃,两手半空中一通乱抓,眼光还瞟着那些翻倒的酒坛子。 沈傲卿恨铁不成钢,哗的一膀子把酒坛都扫落在地,噼哩叭啦摔个粉粹。 她怒吼着,“喝!你还想着喝呢!咱们女人顶天立地,有了错儿得担着,摔了跟头爬起来,还不能喊疼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孬种样子,我真是多看一眼都能给你气死!你不想回去是吧?好,本大将军派人抬你回去!来人!” 说话间便有四五名校尉应声而入。沈傲卿努了努嘴,这帮人凑到隋静文面前,二话不说,抬胳膊的抬胳膊,架腿的架腿。 自打撷春坊开张以来,这还是第一回有客人被这么抬着出了朱漆大门的。 沈傲卿一面派人去定远侯府送信儿报平安,另一面按宁婉的吩咐把隋静文抬进了东宫庆瑞斋。一盆冰凉的井水搂头盖顶浇了下去,隋静文的酒这才醒了七、八成。 书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宁婉就端坐在书案后,面沉似水。 沈傲卿想替隋静文解释几句,宁婉没容她开口便已经发作,“你瞧瞧,你们都瞧瞧,这就是咱大唐中书侍郎,将来的中书令吗?身为朝廷一品大员夜宿烟花柳巷,喝得烂醉如泥,成何体统!” “殿下……,臣有罪……”隋静文一个头磕在地上,砰的一声。 沈傲卿暗地抽了抽嘴角,宁婉摆手,沈傲卿带着贴身校尉都退到门外。宁婉冷眼盯着隋静文,哼了一声,“你还知道跟本宫请罪呀?定远侯府找了你三天,你真行呀,躲在撷春坊的温柔乡里头,本宫看你是鬼迷了心窍!” “殿下……,臣有罪……”隋静文又砰砰砰连磕个三个响头,还是一样的话。 “听说你去刑部大牢看过苏青鸾了?”正是因为三天前隋静文去了刑部大牢,这才从此就夜不归宿。宁婉眉头皱紧,“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他承认他根本就不是真的苏青鸾。雍王把他安插到撷春坊,是为了借他从朝臣口中打探消息。那年他无意中碰到臣,见臣对他情有独钟,于是就暗中奉雍王之命迷惑臣,想趁机留在臣的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本宫回云京的路线真的是他泄露出去的?” “他说不是,他说他起初的确抄了一份,后来想想不能陷臣于不义,所以就烧毁了。他还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雍王逼迫他的,雍王恨他背叛,所以故意捏造谎话来报复他。”这的确是苏青鸾的原话,不过隋静文有些半信半疑。 宁婉沉吟,“那孩子到底是谁的?” 隋静文心里一紧,沉默不语。 宁婉叹了口气,“依本宫看,如果那孩子真是你的骨rou,苏青鸾的供述应该不会有假。这样吧,还是叫他先把孩子生下来,刑部大牢那地方不妥当,本宫稍后派人把他送到内惩局去,一切都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殿下!”隋静文深深地把头伏低,声音中含着悲腔,“殿下真是皇恩浩荡!臣方才和沈大将军说,臣真的没脸再见殿下了。这么多年,臣竟然不知一个睡在身边的男人是雍王的坐探,甚至差一点就害得殿下回不了云京,臣真是罪该万死!” “如果苏青鸾生育的子嗣的确是你的骨rou,本宫可以法外施恩,但如果那是雍王的孽种,你应该知道苏青鸾的下场如何。” “是!臣明白。如果那孩子不是臣的骨血,臣会亲自送那贱人上路,无须殿下费心。”隋静文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一则她和苏青鸾这么多年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她也不愿意相信苏青鸾和雍王有jian情,而另一则苏青鸾的确又是雍王安插在她身边的jian细,无论苏青鸾是否将宁婉回云京的路线提供给雍王,宁婉都可以随时将他处死。 被深爱的人所欺骗的滋味实在煎熬,隋静文多希望等自己酒醒了,就会有人告诉她实际上她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然而现实又是那么残酷,她不愿意回到定远侯府也是因为不愿意见到家人的逼迫,不愿意听到定远侯君邱氏义正词严的指责,不愿意听到福元悲悲戚戚的哭声,更不愿意听见福慧苦口婆心的规劝。 隋静文又朝上伏身叩首,“殿下,臣被jian人蒙蔽,犯有失察之罪,陷殿下于危难之中,实在难辞其咎,还请殿下依法惩处。” “你不说本宫也会罚你。你听清楚,现革去你一品官位,留下功名,待罪发配凉川,你去叶慕大将军跟前好好效力,本宫要以观后效。” “是!罪臣领旨谢恩!”惩罚虽然有些重,但隋静文没有求饶。此刻她心态平静了许多。她明白是她的失误差一点给宁婉带来性命之忧,保全隋家保全功名已经是万分侥幸了。 宁婉对门外高声吩咐,“俊廷,你进来!”沈傲卿方才一直在廊下候命,此刻听宁婉唤她,便疾步走进书房见礼。 刑枷是早就预备好的,看样子足有十五、六斤重。宁婉命沈傲卿取过刑枷,亲自走到隋静文跟前给她上枷,并贴好了封条。 宁婉意味深长地望着隋静文的眼睛说道:“你记住,此枷乃本宫亲手枷封,不到凉川绝不可摘。从云京到凉川这一路,你要好好保重。”说完宁婉用手在刑枷上用力拍了拍。她转回头去看沈傲卿,“静文沿途的安全就交给俊廷你了,明儿一早红玉会和你派的人一同上路。从即刻起,静文由你看管,本宫还是那句话,不到凉川不能除去刑枷,这一路上叫她戴着好好反思反思。” “是,末将\罪臣遵命。”沈傲卿亲自把隋静文搀起,然后带着她离开了东宫。叶慕红玉闪身进来,宁婉拿出一份谕旨交给她,“到了凉川马上宣读,记住,叫姑姑配合静文便宜行事。” “明白。殿下,为什么方才您不告诉隋大人实情?” “哼,给她个教训也好,本宫就是要叫她吃点儿苦遭点儿罪,将来她才能懂得惜福啊。” 翌日,流鸢被贺兰敏德和叶慕华霜收为义子,册封安淮郡君,赐府封赏,并赐婚户部尚书邱玫若,婚期定在太和元年九月初八。 东宫上下一派喜气,人人更是羡慕流鸢,因为他从一个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小侍摇身一变,竟成为了中宫君后名下的嫡皇子,监国皇太女的五皇弟,这简直称得上鲤鱼跃龙门脱胎换骨了。 由于郡府还需修缮,待嫁期间,宁婉特意在东宫拨了一处庭院给流鸢居住,也按照皇子的规格派侍从去伺候他。流鸢更换了郡君礼服,菱花镜中,他束起秀发,戴上玉冠,通身华贵,真是端庄娴雅,仪态风流。 流鸢亲自到庆瑞斋来给宁婉磕头谢恩,依旧口称奴才。 宁婉笑盈盈地搀起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如今你做了郡君,有了身份,就不要再自称奴才了。本宫是真心认你这个弟弟。父后说得对,母皇四女四子,如今在眼前尽孝的连一半儿都没有。日后嫁了人,你也要时常去陪伴母皇父后,就权当替本宫承欢膝下吧。” “殿下,奴才能有今时,是殿下的天恩,奴才万死难报。别说侍奉陛下君后乃是奴才的本分,就是殿下叫奴才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鞠躬尽瘁万死不辞。”流鸢说着复又跪倒,神色殷切。 宁婉扑哧一笑,拉着他的手,“起来说!本宫可不敢叫你上刀山下火海,本宫还怕子桓来和本宫讨人呢!流鸢,说实话,这些年你在本宫身边兢兢业业,就好像本宫的左右手,本宫也真舍不得你走。但本宫不想委屈你,也不想你在后宫之中葬送你的一生。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子桓求亲的时候没嫌弃你的出身,信誓旦旦要娶你做夫君,她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也正因为如此,本宫才敢把你托付给她,希望你也能明白本宫的一片苦心。” “奴才都明白,殿下对奴才的好、对奴才的恩德,奴才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泪珠扑簌簌的从流鸢的眼眶里往下掉,宁婉的印象中,这还是流鸢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哭。
宁婉抬手替流鸢抹着眼泪,“傻小子,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对。要真把眼睛哭肿了,会被人笑话的。还有,本宫再说一遍,本宫真心把你当弟弟看,你以后人前人后都不许再自称奴才,来,叫本宫一声jiejie听听……” “殿下……,不……,皇、皇姐……”流鸢别别扭扭的喊出这个称呼,因为害羞垂下了头。 本来进门之前,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宁婉说,但真的见了宁婉的面,他心情复杂,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告诉她自己其实不想当什么郡君,不想要皇子的封赏,只想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做个侍从吗?告诉她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牵挂所有的欢笑泪水都系于她一身吗? 罢了,不提也罢。自己曾经深埋于心底的话,如今也不必再轻易出口。 殿下,您给了奴才一个莫大的恩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若奴才猜得不错,您是想借此叫天下百姓都知道您是个恩怨分明的贤主。 奴才会按照您的意思嫁给邱大人为夫,奴才会按照您的意思笼络住读书人的心,奴才从来没有跟您说过爱这个字,因为这个字已经无需讲明。它沁透了奴才的血液和骨髓,时时刻刻都在奴才的内心深处。不管奴才身在何方,奴才的心永远都是属于您的…… “五皇子的贺礼送出去了吗?”东宫当夜大排筵宴,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齐聚一堂,唯有鸾喜殿孤灯昏暗,冷冷清清。 容嫣边剪着蜡花,边嗯了一声,“少爷放心,奴才托关君殿下转呈给五皇子了,五皇子也打发了小侍来跟少爷道谢。” 入秋的夜已经转凉,白玉彦一身素服跪坐在箪竹席上,长条案头整齐的叠放着一张张抄录好的心经。他搁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那就好,流鸢册封是大喜事,我原也该尽尽心的,只可惜不能当面去贺他。” “什么时候了您还在乎这个?”容嫣叹了口气,“对了,老爷派人来传话,说奉殿下之命要离开云京了,想辞行也见不到面。要不奴才托人去求求关君殿下……” “不必了,如今我这副样子,父亲见了也是徒增伤心。快入冬了,你叫孙公公把预备的棉衣递出去给老爷,跟他说想我的时候看看衣裳也就当父子团聚了。” 白玉彦这话叫容嫣眼圈子发红,他侧过脸,不敢哭出声,默默用手背拭了两把泪。“殿下也太狠心了,什么事情都瞒着少爷,少爷自从嫁过来受了多少委屈……” “别说了,是我有错在先,幸好淑君无碍,不然就算我死了,九泉之下也不敢和他见面。” “那不能怪少爷的!那是雍王的阴谋诡计!再说,凤淑君霸占殿下的宠爱,东宫的君侍谁不是敢怒不敢言哪?奴才替少爷不平,少爷才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太女君,凭什么事事都叫凤淑君踩着一头?奴才心里就是不服!” “不管服不服,想要重获殿下的宠爱,又谈何容易?”一阵夜风将窗棂吹开,白玉彦的口气伤感无奈,“我忍了那么久,还是定力不够,自作自受也怪不得别人……” “少爷……”此刻院子外,二更的更鼓敲了起来。 欢宴仍在继续,偏殿内却忽然传来一阵阵孩子的啼哭。 白玉彦心里猛地一揪,他急忙起身往外跑。容嫣怕他着凉,捡了件斗篷给他披,“少爷,您慢着点儿,小心脚底下……” “世女这是怎么了?”偏殿内孙乳公等人都在。摇床上,云曦小脸儿通红,额头guntang,哭闹不止。而她的脸上、手上、身上都有大小不同的红疹。 “怎么会这样?”白玉彦神色紧张,他手指微微发抖地掀开云曦的衣衫,头顿时嗡的一声,果不其然,孩子的后背也布满了红疹。“孙公公,你见多识广,你看会不会是……?” “君上,您先别着急,虽说看着像,但总要请了太医来断了才见分晓。” “那就快去请呀!快去请呀!”白玉彦手捂着心口吼着。一个小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君上,奴才要出门去请太医,可把守院门的人说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情叫明早再回。” “混账!世女要有个三长两短,她们担待得起吗!”容嫣大声斥骂。而这厢白玉彦已经猛地一把抱起了女儿,二话不说,撒开腿就往鸾喜殿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