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燕台一去客惊心 中
“殿下,您看……”宁婉和关冷烟就坐在魏国使团所居住驿馆对面的茶寮里,关冷烟指着驿馆朱漆大门两侧高高耸立的站笼,“照这个站法,左边那个女人估计挺不过三天。” 左边站笼中的女人就是流星帮五雄中的老三,她被铁链穿透了琵琶骨,头部卡在站笼顶端的木枷里,脚尖悬着,只和地面微微相触,腰上还挂着几块重石。右侧的站笼里关着白煞,他和老三一样武功尽失,双耳失聪,舌头被割掉。幸好他没有被架起来,或许是因为他有了身孕又是个男人,兵卒们叫坐在笼子里,给他带上二十多斤的铁枷,手脚也钉了死囚才佩戴的重铐重镣。 看起来虽然红绫在营帐内手下留情,但摄政王慕容毓没有打算叫她们活命。 宁婉微微蹙着眉,“很明显这两个人是来抢洛水图的。她们被擒之后,慕容毓不杀她们反而当街示众,一方面想用她们来威吓其余的江湖高手,另一方面也表明慕容毓无所畏惧。” “这位邪王果然名不虚传。虽说黑白剑煞和流星帮五雄都不算江湖上的正派人物,也并不值得同情,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样用铁链穿透了琵琶骨再用站笼折磨的刑罚实在残忍。”关冷烟将密谍司的奏报递给宁婉,宁婉看后用手捻碎。 关冷烟面色沉重,“殿下,黑白剑煞和流星帮五雄的武功虽不算最上乘,身手却还不错,可以跻身于江湖高手的行列。然观奏报,除了现在站笼中的两个人之外,余下五人都几乎是一招毙命而死的。” “是呀,一招毙命,何人武功这般出神入化?”宁婉方才读到奏报中关于死尸的描述,神色就微变,“冷烟,凭你的判断,如果你遇到这样的敌手有几成把握?” “殿下,臣侍只能说尽力而为。如果水月将军在的话,或许可以与之一较高下,输赢尚未可知。”关冷烟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他一向如实陈奏,言下之意宁婉已经明白。 本来还打算趁着定盟之前夜探楚使驿馆查找洛水图,可现在看到驿馆门口的站笼,宁婉猜想驿馆中一定机关重重,更有不为人知的武林高手伺机埋伏,恐怕夜探的计划要有所调整。 “通知密谍司,今晚行动取消。”宁婉不想数年培养的精英们都白白去送死,如果只有水月彤萱的武功才能一较高下,也不知对手是何等三头六臂。密谍司的奏报不错,据实详尽,这个魏国镇国摄政王慕容毓的确邪门,行事超出常人预料。要是寻常人引起江湖纷争都避忌三分,她却这般有恃无恐的将人犯展示于人前,分明就是在说,本王不怕你们,你们谁来送死本王乐意奉陪。 楚国下榻的驿馆面积不大,慕容毓的卧房位于驿馆正中的二层小楼。 一张条案横在窗前,几株五色海棠枝长花茂,仿佛仙子以风梭露机织出的锦带上镶嵌着耀眼的红宝石。慕容毓只穿了便装,举目向驿馆大门眺望。宁婉和关冷烟临窗而坐,时而蹙眉,时而附耳,一切都收落在她眼底。 她微微一笑,此时,门口一双红靴子露出了鞋尖儿。慕容毓开口问道:“红绫,你站在门外不进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没什么,奴才本想进来,但是看见主人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所以没敢打扰。”红绫只有十六岁上下,身材俊美,眉目清秀,一身红装,银色素带,周身如一团火,但说话和气质却又叫人联想到冰雪那样素净,还透出隐隐的寒气。 慕容毓招手唤他近前,“你过来,这个时候按理你该在房里调息练功,找本王有事吗?” “奴才……”尽管慕容毓脸色不差,红绫低头抿了抿嘴唇,依旧鼓了半天勇气却欲言又止。 慕容毓将原本开的半扇窗完全推开,指着驿馆大门两侧的站笼,“你不忍心了吧?所以来替他们说情。你忘了当初那些江湖人是怎么杀掉你的父母和你的族人的?” “不,奴才从来没有忘记过。”慕容毓的手指敲打着窗棂,脸上看不出喜怒。红绫双膝跪倒,对着慕容毓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主人英明,奴才这点小心思怎么都瞒不过主人。奴才不怜惜那个女子,只是奴才曾亲眼看到族里怀孕的叔叔被刀剑穿透了肚子。所以奴才念着稚子无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希望白煞能有命生下孩子。” “就算叫他把孩子生下来,你以为他有命养吗?不说他已经又聋又哑,单就失去武功这一条,他在江湖上那么多仇人能放过他吗?等孩子生下来很可能沦为无人抚养的弃婴,遇到好心人也就罢了,遇到心肠狠毒的卖到秦楼楚馆,你说这孩子的一生有何希望又有何幸福?” “但是……”红绫垂下头。慕容毓言之有理。早知如此,昨天就该一剑结果了白煞倒也干脆。“奴才错了,不应该夫郎之仁,请主人恕罪。” “罢了,你背负血海深仇,七情六欲又难断,本不该成为天龙暗尉,是本王对你的历练还不够。你不要再管白煞的事,现在他的生死由本王来决定,你只需要完成分内任务。自今日起,会有更多的人来抢夺端康洛水图,本王命令你把那些人一个不留,明白吗?” “是,奴才谨遵主人的吩咐。” “嗯,你平身吧。”慕容毓叫红绫站在自己身侧,手指茶寮里的宁婉和关冷烟,“瞧见了吧,那两个都是大人物。你现在出去,无论用什么办法,把她们请进来。” “奴才以什么样的名义去请她们?如果她们不想来见主人您,奴才可不可以动武?”看穿着和气度,宁婉和关冷烟都并非一般人。红绫也知道此次是三国定盟,除了自家主人摄政王之外,还有唐国、燕国的皇室贵胄都齐聚泉川。 “你附耳过来。”慕容毓在红绫耳畔授了机宜,红绫频频点头,临出门时,慕容毓不放心的又叮嘱道:“切记,不许伤害那个女子!” “是,奴才遵命。”红绫回房取了宝剑,从驿馆大门出去直奔茶寮。 宁婉和关冷烟正在很悄声地说话。红绫走到桌前微微躬身,“两位,我家主人想请两位到驿馆一叙,请吧。”他说着闪开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像凭他一句话宁婉二人必然会遵从。 宁婉放下杯子,打量眼前这个秀丽却有些冷峻的少年,“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主人即是主人,身为奴才除了称呼主人二字,不便有其他的说法。两位,我只能说我家主人身份尊贵,怠慢不得,还请两位行个方便,也不要叫我为难。”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们为什么要跟你走?”关冷烟随身也带着宝剑,他起身护在宁婉跟前,作出了防备的姿势。 红绫笑的不屑,“不是我看不起你,论起剑法,在这世间我还没遇到过对手。我一心请你们入驿馆,没有别的企图,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必须跟我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红绫的眼中一向只有摄政王慕容毓再无旁人,即便是魏国国君在此,他也会依旧是这样一幅冷冰冰没商量的表情。 宁婉暗中琢磨红绫的来历,关冷烟则有些恼怒,厉色道:“尔口出狂言,也太放肆了!管你家主人是谁,腿长在我们身上,不跟你走,我就不信你还要用强!” “主人的吩咐比圣旨还重要,两位不肯配合,就请恕我不敬,就算绑也要把两位绑去的。” “大胆!不给你点教训你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关冷烟跟随宁婉这么久,还从未见过有人敢当面如此大放厥词。他不等宁婉吩咐,当啷一声宝剑出鞘,“有本事打赢了我再说!” “好!”见关冷烟拧腕便刺,红绫侧身避过这一剑,心中暗道:“好快的剑!昨夜那些小喽罗的武功实在差劲儿,自己的筋骨都没活动开,碰巧此人的武功有些分量,不如趁机舒展舒展拳脚。” 他想着于是也不多话,转身挥剑反击。 茶寮地方有限,还有喝茶的客人。两人先后跃出茶寮,选择了宽敞的当街动起手来。 宁婉不经意中瞥见老三和白煞注视红绫的眼神既愤恨又害怕,心中咯噔一下。她担心关冷烟的安危,便大喊,“冷烟,小心啊!不行的话不要恋战!” “殿下,臣侍还撑得住,您先走,臣侍断后,这小子相当难缠!”关冷烟说话间和红绫已经拆了十余招。两人上下跳跃,两柄剑银光飞舞,缠迭交错,转瞬又拆了十余招。 关冷烟的额头慢慢渗出汗渍,红绫的嘴角轻微上挑,“喂,你身手不错,可惜,再过十招你肯定会输。” “废话少说,真正叫我输了才行。”其实虎口已经被红绫的内力震得有些开裂,微微的血丝浸了出来,但关冷烟还是咬牙坚持着。此刻他已经明白那些像黑白剑煞和流星帮五雄这样的江湖高手为何会单招之内就枉死。这个少年,比自己看起来还小两三岁,但却是武林中难得的高高手。 红绫开始倒数,“十、九、八……四、三、二……” 九招拆完,关冷烟下风明显。就在决定胜负的第十招,关冷烟侧身之际,红绫长剑抖动,宛如灵蛇,森寒的剑气噗的一声割破了关冷烟的左臂。 “啊!”关冷烟剧痛之下长剑脱手,向后猛退了三步。印象中自他出道以来,红绫是第一个叫他受伤的人。宁婉大步抢上前护住关冷烟,瞪着红绫,威严俊朗,“你再敢踏上一步,本宫会叫你一辈子后悔。冷烟,你没事吧?别吓本宫,你可别吓本宫……” 关冷烟脸色苍白,血水从指缝中渗出,染红了淡蓝色的衣袖。在暗处隐藏的暗卫们各个都神情紧张,如果红绫再稍微踏前一步的话,她们就准备抛头露面拼了性命也不要,只求保宁婉和关冷烟周全。然红绫取出一方绢帕擦试着剑刃上的血迹,后收起了长剑。 驿馆的门洞开,慕容毓急匆匆紧走几步来到红绫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她不由分说啪的一掌狠狠煽在红绫的脸颊上。 红绫捂着脸委屈的喊了一声,“主人……”随即双膝跪地。 慕容毓怒斥,“混账奴才!叫你请皇太女殿下和关君进馆一叙,你怎么可以言辞不拢就出手伤人!你瞧瞧关君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奴才该死!奴才错了,请主人责罚!”刚刚分明是慕容毓说可以动用武力,红绫才一时兴起和关冷烟比试。其实他已经手下留情,他的剑本来只开封了一半,伤及关冷烟的是没有开封的那一边,伤口也并不很深。
慕容毓呵斥他,“滚回去!到后院的青石板地面上去跪着,好好反省一下,不叫你起来不许起来!” “是!”红绫不敢忤逆,拿着剑匆匆走了。慕容毓看向宁婉,不好意思地含笑道:“皇太女殿下受惊了,都是本王管教下人无方,今天这件事纯属是个误会,本王仰慕皇太女殿下已久,只想请进来喝杯茶聊聊天。” “您就是魏国镇国摄政王殿下?咱们是头一回见面吧?”见到慕容毓的霎那,看着那成熟和俊秀兼而有之却并不苍老的容颜,宁婉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又描述不出来。 慕容毓走向她和关冷烟,“虽说是第一次碰面,但皇太女殿下的画像本王已经看了不下千百遍,皇太女殿下的事迹本王也是耳熟能详的。” “呵呵,承蒙摄政王殿下看得起。”宁婉有些着急关冷烟的伤势,“但今日不是叙话的好时机,改天得暇定登门拜访。” “哎,且慢!”慕容毓出手阻拦,“关君的伤势需要尽快处理。都怪本王的下人得罪,错伤了关君。驿馆有上等的伤药,如若不嫌弃,就请到里间歇息片刻。” “也好。”见慕容毓很有几分诚意的样子,宁婉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自己正愁没个名正言顺进驿馆的理由,关冷烟的受伤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她与关冷烟暗中交换了眼色,两人跟着慕容毓进了驿馆。迎面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带着两名侍从快步迎了过来,“摄政王殿下,听说有人受伤了,人在哪里?” 这位男子就是慕容毓身边相伴了二十年的侧君余晖。慕容毓给宁婉引见,宁婉同余晖相互见礼,余晖扶着关冷烟进内室去检查伤口上药,慕容毓则将宁婉让到客厅,分宾主落座。 慕容毓淡淡一笑,“家奴名叫红绫,从小被本王养大,名义上是本王的侍从,实则却等同于半个儿子。这次误伤关君殿下实属误会,小孩子年轻气盛,下手也没个轻重,要请皇太女殿下多多担待。不管怎么说,他毕竟伤了人,本王不能徇私也不能护短,皇太女殿下想怎么处置他,本王是绝对不会干涉的。” “既然他是摄政王殿下的人,还是由摄政王殿下管教为好。本宫只希望今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虽然红绫公子武功卓绝,但本宫相信人都有弱点,武功亦然。本宫的侧君技不如人,本宫无话可说,但俗话说将军也无常胜,更何况一武夫尔。”慕容毓都已经言明将红绫视为儿子,又怎么可能出于真心把人交给自己处置。宁婉不动声色的回敬了几句,既表达了对红绫和慕容毓的不满,也暗示慕容毓不要以为自己好欺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婉的不卑不亢令慕容毓很有几分欣赏,她大笑,“皇太女殿下所言字字珠玑,本王受教。听说皇太女殿下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回了普洲庆丰,扫去唐国五十年来的耻辱,果真英雄出少年!” “不敢!摄政王殿下是老前辈,姜还是老的辣,本宫要讨教的地方还有很多。” “皇太女殿下不必客套。相信您这次来到泉川,除了定盟之外还另有目的吧?” “摄政王殿下的话本宫听不明白,难道还有什么事比三国结盟更重要吗?”没想到慕容毓如此直截了当,宁婉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 慕容毓的目光飘向驿馆大门,“皇太女殿下可知外面囚笼中关押的是何人?” “无论是谁,都是摄政王殿下的囚犯,与唐国无关,本宫也没有兴趣知道。” “是吗?那么皇太女殿下就没听说过端康洛水图?” “什么图?不知做何用处?”宁婉含笑盯着慕容毓。 慕容毓正色,“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希望这是本王最后一次在魏国驿馆看到皇太女殿下。本王手下伤了关君,有损两国邦交,为了表达歉意,本王晚膳之前会派人送些礼物到唐国驿馆作为赔礼,无非都是金银玉器水墨丹青之物,还请皇太女殿下笑纳。” “好说,本宫不打扰摄政王殿下的清净,就此告辞。”见关冷烟由余晖扶着向厅内走,宁婉对慕容毓拱了拱手,便迎着关冷烟过去扶住他没受伤的胳膊。“冷烟,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皇太女殿下慢走,关君慢走。”慕容毓站在大厅的石级上,目送宁婉和关冷烟的背影消失。余晖走到她身边,“唐国皇太女的脸色看起来好像充满恼怒,是不是你说了什么重话了?” “本王能说什么,今夜大内高手就要到了,估计还会有更多的江湖人来抢洛水图,所以本王不想叫无辜的人涉险。”慕容毓收起了眼角的锐利,对余晖一笑,“去把红绫叫来,另外,颖轩你看好他,他不听话,你就关他进密室。” “他还是一个孩子,这么对待他会不会太残忍了?” “残忍?如果本王真的残忍,十六年来他和他那个所谓的皇太女jiejie早就不在人世了。你听好了,他名义上是魏国皇子,下半辈子要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必须本王来决定。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