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残雪凝辉冷画屏 下
白玉彦看着采选的名单叹了口气,“哎!本以为那个李允昭是个有福的,谁知这么命薄。如今他有热孝在身,好好的一个采选的机会也断送了,本君不得不另觅他人。” “少爷,您也不用犯愁,其实那个茹筝也挺好的,是个良家子,家身清白,也伺候了殿下那么久,殿下平时也没少夸他。”容嫣将腌制好的剥了核儿的酸梅呈给白玉彦,白玉彦细细嚼着,半晌也终于点了点头,提笔在茹筝的名字旁打了个标记。 容嫣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半分。白玉彦有些自责,“早知这么个结果,本君何必多此一举把卢氏调到东宫来,若待在内府,兴许他还能多活几年。” “少爷,这事儿怎么能怪您!说来说去都是卢氏和李允昭这对父子福薄。” “唉,话虽如此,本君到底心里不舒服。”白玉彦端起茶杯又放下,“你去取五十两银子赏给李允昭吧,叫他好好发送他爹。另外提醒他,这里可是东宫,不许他戴孝,大过年的免得晦气。” “知道了,奴才这就去。”容嫣拿了银子去庆瑞斋,门口正遇见茹筝,笑嘻嘻的跟他道喜。茹筝合掌念了好几遍的佛,容嫣拿着他的手捏了又捏,“恩旨后儿就下了,你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 “放心吧,我心里感激哥哥的好,一辈子也是不能忘的,少不得有好东西孝敬哥哥呢。” “嗯,你可不知道,为了能把你放在头里,我费了多大的劲。话又说回来,可也太凑巧了,那个李允昭命真是不好,本来太女君殿下都打算赏他个恩典的,没想到他爹忽然死了,他有热孝,又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一年内都不能承宠,不然……” 那日关冷烟找来仵作验尸,卢氏的确是被人砸死后扔下水的。这两天东宫加紧盘查,捉拿凶徒,可是万莲池附近没找到什么证物,一时也查不出来谁跟卢氏有仇。 “兴许他倒霉,碰上强盗了吧。” “你开什么玩笑,东宫会有强盗?”容嫣撇撇嘴,“再说强盗抢谁不好,他身上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才不信。” “那就奇了,若不是强盗抢钱,要不就是仵作验错了,他根本就是失足淹死的。” “谁知道呢?不过我听说这冤死的人都有怨气,以后晚上走夜路小心些,免得撞鬼。”容嫣打听了李允昭住的屋子便去办差,茹筝站在原地想着容嫣最后那句话,后脊背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十二月二十七,恩旨果然就下了。兰若晴晋为正八品承徽,与路锦、薛景春的品阶一样。茹筝则被封为九品御侍,虽然是最低的品级,也终于跨入了小主儿的行列。茹筝扬眉吐气,兴高采烈,今时今日,连流鸢在自个儿面前都要自称奴才了。 茹筝单分了跨院,路锦和薛景春在这天被抬进东宫,三人一同拜见了宁婉,也给各殿各院子的上君们磕头敬茶。白玉彦请示是否要安排新人侍寝,宁婉并无心思,白玉彦便在鸾喜殿筹备了一桌酒宴,请了凤雏、沈傲然、关冷烟和兰若晴来,将余下三人也一并传召来。 鸾喜殿从没有这么多君侍共聚一堂,白玉彦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客套的话,然后再三叮嘱从此以后君侍之间要和睦相处,万不得争风吃醋。 茹筝吃罢了酒,因心里感激容嫣,便特意去他屋子里说了好一阵子话,也将答应他的回礼送了。眼看初更已过,茹筝乏了一天,由新拨给他的两个小侍搀扶着他回自己的跨院。 四周黑咕隆咚的,小侍打着灯笼,茹筝有几分醉意,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前头不远处就是卢氏被打捞上来的万莲池。茹筝恍恍惚惚就发现有火光在晃动,还隐约听到人的哭声。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万莲池附近早没人走动,李允昭跪在池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往火盆里扔纸元宝。他哭道:“爹爹,你死的冤枉!儿子不能出宫去拜你,只能在这里给你烧些元宝,你莫怪儿子不孝,你黄泉路上要走好。” 李允昭啜泣着,俯身对着火盆旁卢氏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按规矩来说,卢氏身为内府的罪奴,脱籍前身亡的,只能用芦席卷埋,不得用棺椁,且不得立牌位。不过宁婉出于对李允昭的怜惜,格外吩咐对卢氏厚葬,还放了李允昭几天假不用他伺候。 李允昭因为白玉彦特地叫容嫣来传话说不许戴孝,于是趁着夜里无人到万莲池来偷偷祭拜卢氏。说来也巧,方才他哭了半天也没遇到人,不早不晚,偏偏他一烧纸就和茹筝碰了面。 茹筝厌极了李允昭,早就想拿他一个错处狠狠出口气,此时撞见李允昭在这厢偷着给卢氏烧纸祭奠,茹筝瞪着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大声呵斥着,“没规矩的奴才,是谁许你在东宫里头烧纸的?” “我……”李允昭含泪猛一抬头,见是茹筝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抢白道:“我爹爹死得冤,我来祭祭他,也免得他闭不上眼,求你千万别声张。”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东宫内一个最下贱的奴才。见到本小主儿竟敢我呀我呀的,你是存心不尊重本小主儿是吧?既然违反了宫规,你不赶紧认罪,还指望本小主儿为你殉私情,简直就是做梦!来人,把他捆了押到鸾喜殿去,交给太女君殿下处置!” “不!不要!求求你!不,求求小主儿,不要这样!就可怜可怜奴才,奴才也只是想发送爹爹一程。”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看着茹筝通身崭新的衣袍,李允昭明白此时他与茹筝的天差地别,只能不住的跪地求恕。 茹筝撇着嘴,“哼!你倒会装可怜!不过可惜,本小主儿不吃你这套!你想烧纸,好呀,你烧呀!有本事你烧呀!”他说着一脚踹翻了火盆,纸灰散落了一地,还有剩下没烧光的纸元宝,茹筝竟然用脚去踩。 “你!”李允昭内心如滚油煎熬,无限的委屈愤懑一股脑涌在心头,眼泪顿时也止不住了。他生怕茹筝会毁坏卢氏的牌位,双手抢过去紧紧抱在怀里。 茹筝盯着他,一幅居高临下的嘴脸,吩咐身旁的小侍,“快找侍卫去,找管事的公公去,把这个没规矩的奴才拿下狠狠的惩治。” “是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茹筝话音儿未落,关冷烟带着几个侍从出现在他的身后。方才酒宴散了,关冷烟留在鸾喜殿和白玉彦商议了一些过年的事务,没想到回徽雅苑的路上竟然就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茹筝忙跪下行礼,“君上,您来了就好了,这个贱\奴无视宫规,太女君殿下已经说了不许他戴孝,他还穿成这样给卢氏烧纸,分明就是把太女君殿下的话当作耳边风,还请君上严加处置。” “李允昭是吗?把头抬起来。”关冷烟示意茹筝平身,又看向伏跪的李允昭。李允昭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关冷烟有些同情他,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是东宫的奴才,不可私下拜祭亲眷,况且太女君殿下命人叮嘱过你,你可知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侍君殿下容禀。奴才知道不能私自祭拜,但是昨夜,奴才的爹爹托梦给奴才,说他死得冤枉,死也不能瞑目。奴才为了能叫他闭上眼早日投胎,这才冒死来祭拜的。奴才知道奴才错了,但还请侍君殿下念在奴才一片孝心的份上,叫奴才给爹爹把纸烧完,就算一会儿子把奴才打死,奴才也心甘情愿,再无遗憾了。” 李允昭呜呜的哭泣,茹筝啐了他一口,“呸!李允昭,你可真会瞎编,你以为侍君殿下会听你的胡言乱语吗?君上,您可千万别被他的外表骗了,这奴才平素很会演戏,依奴侍看,违反宫规罪不容赦,决不能轻饶了他。”茹筝是个狠心绝情的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以致李允昭于死地的机会,又怎能轻易放过? 然关冷烟却没应承他,反道:“宫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念在他一片孝心可嘉,邓御侍,你也不必纠缠不放对吧?”关冷烟说着又对李允昭抬抬手,“你起来吧,念你爹爹死得惨,这次暂且饶了你,不过断不可再有第二回了,否则本君要两罪并罚,你打不死也是要残废的。” “是,奴才再不敢了!多谢侍君殿下饶恕!多谢侍君殿下饶恕!”李允昭使劲儿磕着头,暗自庆幸逃过一劫。 茹筝脸色铁青,但在关冷烟面前也不敢放肆,只能目送李允昭侥幸脱罪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关冷烟转向他,“邓御侍,如今你身份不同了,再不是庆瑞斋当小侍的时候,你要学会恕这个字,记住,得饶人处且饶人。” “是,奴侍受教了。君上慢走。”茹筝恭送关冷烟,心中不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对着已经翻倒的铜盆又狠狠踢了一脚。 次日,关冷烟收了密谍司的奏报,呈给宁婉后刚从庆瑞斋出来,就被白玉彦派人请到了鸾喜殿。殿内所有君侍齐集,白玉彦居于正首,凤雏在左位,沈傲然在右位,其余四名君侍侍立两侧。 关冷烟察觉殿内气氛有些紧张,迟疑片刻便撩衣袍跪倒,“臣侍拜见太女君殿下、淑君殿下、沈君殿下。” “平身吧。关侍君,本君今日传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当面问你,你可要如实回奏。”白玉彦一反常态声音严肃,且没有命人看座,关冷烟何等聪慧,心中微微计较,已隐约猜到了些端倪。 果然,白玉彦问道:“关侍君,昨夜你路过万莲池,是否看到有人不守宫规私下拜祭亲眷?” “是,臣侍见到庆瑞斋侍从李允昭在万莲池祭拜他的父亲卢氏,当时邓御侍也在场。”关冷烟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茹筝的面颊,茹筝慌忙把头垂下。 白玉彦点了点头,“你实话实说甚好。本君还想再多问一句,当时邓御侍请你依照宫规处置李允昭,你是如何裁夺的?” “请君上恕罪!”关冷烟双膝跪地,拱手禀奏,“臣侍知道按照宫规,李允昭该责打三十刑杖。但臣侍觉得他是个孝子,父亲刚刚惨死,他悲痛过度一时违反宫规也属情有可原。所以臣侍便放他走了,叮嘱他下不为例。”
“哼,关侍君倒真是会自作主张!”白玉彦尚未启口,沈傲然已经冷冷一笑,“宫规就是宫规,任何人违反都要受罚。你可倒好,一句下不为例就轻描淡写的揭过去了,要是下次再有人犯,你会不会也这样袒护包庇呢?” “沈君殿下,臣侍并不是刻意袒护包庇李允昭。规矩不外乎人情。李允昭身世可怜,他父亲卢氏尸骨未寒,至今凶徒都没有落网。他说他父亲含冤莫白托梦与他哭诉,他万般不忍才偷偷祭拜的。臣侍想着,人都有爹娘父母,丧父之痛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只要他不再犯,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总是好的,何必非要故意刁难呢?” “你住口!”见关冷烟敢当面顶撞,沈傲然眼睛一瞪,脸上显出怒色,“到了现在你还不知悔改!枉殿下授你协理东宫之权,太女君殿下对你信任有加,你却拿着手里的权力处处去送人情。太女君殿下早就吩咐不许李允昭戴孝祭拜,李允昭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而你纵容他,也同样没把太女君殿下放在眼里!” “沈君,你这话言重了!”凤雏明白沈傲然是趁此机会故意报复关冷烟,他觉得自己该替关冷烟说句公道话,便站起身对着白玉彦躬身,“太女君殿下,关侍君的为人咱们素日都再清楚不过。他一向谦逊和善,对太女君殿下也十分恭敬,打理东宫的成绩更是有目共睹的。李允昭的事臣侍也听说了,臣侍想依着当时的情形,臣侍也会和关侍君做出一样的决定。太女君殿下也是慈悲心肠的人,臣侍在此想替关侍君讨个情,纵然他私纵李允昭略有不妥,却也是出于善心,实在不应苛责。” “淑君殿下的话臣侍不敢苟同。太女君殿下,您可千万别被关侍君的外表欺骗。臣侍当初也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以为他是真心对臣侍好,结果到头来臣侍受了冤屈的时候他是怎么跟殿下进言的?他口口声声都是规矩,拿规矩压旁人,为何他自己却不遵?私纵李允昭也属违反宫规,理应受罚,如果太女君殿下不惩治关侍君,臣侍觉得不服,这东宫也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沈傲然说罢扑通一声跪倒在白玉彦面前,白玉彦忙叫容嫣去搀,“沈君,你这是何苦?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你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淑君说得也对,关侍君固然有错,但李允昭也是情有可原……” “太女君殿下,臣侍也曾含冤末白,也晓得被冤屈的滋味,又怎么不能体会李允昭心中的悲痛?但是臣侍觉得,身为东宫君侍,首先就要以身作则,给奴才们作好表率。邓御侍将此事告诉臣侍的时候,臣侍也觉得李允昭值得同情,但反过来一想,若人人犯了规矩都找各种借口求饶,那东宫规矩岂不是形同虚设?臣侍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这样的道理,太女君殿下和淑君殿下自然就更懂得其中的利害了。臣侍不是故意针对关侍君,凡事都有一个公道,臣侍也只想求一个公道!”沈傲然一幅义正言辞的口吻,叫白玉彦不能轻易松口。 关冷烟知道沈傲然今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不愿令白玉彦和凤雏为难,于是向上磕了个头,“太女君殿下,淑君殿下,臣侍有错,愿交回协理东宫之权,由能者居之。” “你以为交了权责就可以免去处罚,简直异想天开!”沈傲然寸步不让。白玉彦盯着他,“依沈君之见要如何处置?” 沈傲然口气冰冷,“李允昭不守规矩,应杖责三十,而包庇者应与其同罪。” “万万不可!太女君殿下,关侍君善良宽厚才会一时心软赦免李内侍,他不是故意有法不遵的,请太女君殿下明察!”兰若晴在一旁一直替关冷烟捏了把汗,只因位卑言轻不便出声,此刻听闻沈傲然要动刑杖,再也忍不住便出列跪倒,“奴侍求太女君殿下开恩!” “奴侍等求太女君殿下开恩!”路锦扯了薛景春一把也伏跪求情。 “奴才们求太女君殿下开恩!”一殿的小侍素日都没少得关冷烟的照顾,自然也不忍看关冷烟受罚。茹筝冷着脸,此事因他多嘴而起,现鸾喜殿内争执不休,殿内跪了一地的人,只剩下他一个。 凤雏恼怒的目光横扫过来,茹筝哆嗦了一下,虽不情愿,也跪了下去。 凤雏朝着白玉彦盈盈拜倒,“臣侍还是那句话,关侍君私纵李允昭虽有不妥,却也出于善心。善心乃为人之根本,若因此受罚,定叫人心寒意冷。” “然若不罚,徇私枉法者得轻恕难堵悠悠众口。关氏品行不端,根本不配协理东宫执掌大权!想来太女君殿下是最公正的,定不会枉法轻纵!”沈傲然步步紧逼,弄得白玉彦十分尴尬。整整一殿的人都在注视他,白玉彦觉得倘若没个公断反倒显得他有故意纵容包庇之嫌了。 他清清嗓子刚要开口,门外传来宁婉一声冷笑,“沈君的话真是掷地有声。那你说,关侍君不配执掌权责,本宫把权力交给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