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红藕香残玉簟秋 下
次日一早散朝,宁婉去凤藻宫求见贺兰敏德,可巧廖湖玉抱着孩子,与福慧、福元两兄弟说笑着从殿内出来。宁婉与廖湖玉点头示意,喊了一声“敏卿”,又见襁褓中的宁卓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不由亲手抱起来。 许是第一次见宁婉,又许是觉得宁婉抱的力道方法都不得当,小宁卓感到有些不舒服,粉嫩的小嘴巴噘了几下以后,便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很不给堂堂的皇太女面子。 廖湖玉忙亲自接过孩子来哄,又抱歉地对宁婉说:“皇太女殿下您别介意,这孩子自生下来除了陛下君后谁也不让抱,平日都被宠坏了,有些认生。这次您抱过她,下次再抱兴许就不碍了。” “自然是不碍的!”福慧走上来凑趣儿,“皇太女殿下和小公主是亲姐妹嘛!一母同胞怎么可能生分呢?”福慧说着,不忘朝福元递个眼色,福元连声称是。 这句话也算是替宁婉解了围,福慧又讨好着说:“听闻太女君殿下也怀了身孕,刚才敏卿殿下还和陛下说起这喜事儿。臣夫们合计着,一会儿出了宫就去探望太女君殿下。估摸着,臣夫的父亲和侯君公公此刻都早已经到了鸾喜殿。” 他口中的父亲便是长宁郡君,侯君公公指的是隋静文的爹定远侯君。他兄弟二人自从得了廖湖玉的相助,双双配给了隋静文,不分大小,自此便和廖湖玉交情日深起来。又因隋静文是宁婉的左膀右臂,福慧、福元自然晓得要对宁婉恭敬,趁机示好。 宁婉微笑,“劳你们费心了,太女君见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 廖湖玉将孩子哄好交给了身旁的乳公,看着宁婉道:“本君不便出宫,为恭贺太女君喜怀凤嗣,本君也备了一份薄礼,稍候会派人给太女君送去,还请皇太女和太女君笑纳。” 宁婉进殿见了贺兰敏德,先将委任雍王担当和亲专使的谏表呈了,贺兰敏德颔首赞许道:“你考虑得很周全,楚卿的死必定给凝云这孩子打击不小。山高水远去和亲,没个亲人在身边也是不成的。凝扬与他素来亲密,宁若也相当照顾他,这件差事委派宁若去,也显得咱们大唐对凝云的重视,不会叫燕国那边儿看轻了他。” “母皇说的极是,儿臣还想着再过几天四皇弟就要背井离乡远赴燕国,能不能在他临走之前请母皇给他一个恩典,准他再去楚叔叔的墓前拜祭一番?”关于楚卿的死,宁婉始终觉得亏欠了贺兰凝云,贸然提出这个请求也许会招惹贺兰敏德的不满,但宁婉觉得有必要试一试,她的母皇并不是一个喜新厌旧无情无义之徒。 果然,贺兰凝德叹了口气,点头道:“想不到你成天政务缠身,竟然还能替凝云惦记着这个。方才敏卿也说了和你相同的一番话,朕若是不准,倒显得朕不通情理。也罢,朕会安排此事,你不必挂心了。楚卿福薄,况且是他一时想不开自戕的,这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觉得愧疚。” “是。”贺兰敏德将宁婉的心事点破,宁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儿臣惭愧。母皇一语中第,儿臣这点心思都瞒不过母皇。” “呵呵,你是朕的孩子,朕自问还是熟悉你的心性的。对了,关于请调水月彤萱进京一事朕也不反对。现任京城兵马司的统领年事已高,朕叫她交出权责告老还乡吧。就命…沈傲卿兼任京城兵马司统领一职,水月彤萱…任副统领,维护云京日常秩序吧。” “儿臣遵命,多谢母皇恩典。”宁婉面色一喜,叩头谢恩。贺兰敏德叫她平身,从御书案上捡了几份奏折递给她,“这是刑部和内府关于秦君殒命的奏报,想必你也瞧过了,秦君确属自缢,平王不是凶手。这两天御史们的奏折要把朕淹了,说平王素日作风不自律,府内藏污纳垢乌烟瘴气,要多不堪有多不堪。秦君纵然不是她亲手杀死,亦肯定是她逼死的,叫朕重重严办。你有什么意见,不妨说出来朕参考参考。” “这个……”带头要求惩治平王的就是当初在金殿上参劾宁婉的那位忠正之臣庞明晔,在秦冕自缢事件发生后,宁婉并没有授意御史台作出任何的参奏,但是除了庞明晔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平日就对平王不满的大臣联名上奏,要求贺兰敏德处置平王。 皇家总还是要脸面的,就算秦冕是真被贺兰宁然杀死的,这件事都必定会被掩盖下去,更何况贺兰宁然在秦冕上吊的时候还没回府。 宁婉很了解贺兰敏德的脾气禀性,如果想凭借秦冕之死治平王的罪,那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宁婉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不越雷池,她的母皇一向可以大度的包容子女的弱点和缺陷,就好比默许贺兰凝飞逼迫柳思宜为奴,即便已经同意水月彤萱进京受封赏,却压根儿没有替柳思宜开脱的一点儿表示。 “儿臣认为,既然刑部和内府都验明秦君乃自尽,二皇姐自然应该无罪开释。只不过空xue来风未必无因,为了平息风波,叫二皇姐在府中静养一段时间。毕竟听说二皇姐与秦君感情深厚,秦君的死一定会给二皇姐不小的打击。” “嗯,就叫她在府里再待上十天半月吧。”贺兰敏德对宁婉的回答非常满意,“这件事贵君也有责任,小夫妻之间难免摩擦,什么大不了的事要闹得上吊。贵君失察,朕也令他闭门思过。秦君虽然枉死,但皇家的体面还是要的,厚葬吧,办得隆重些,只不过太女君怀了身孕,就不要去送了,免得沾染了晦气。” “是,一切都按照母皇的意思办。”宁婉垂首,贺兰敏德又想起科考的事,便问道:“举子们这次进京会试规模不小,国子监那边人手够不够?不够的话你从礼部抽调几个人去帮忙。” “还好,这次参试的举子们虽然多,但是儿臣去普洲和庆丰前已经根据母皇的指示作了布置,国子监的考场一切就绪,礼部也派专人监察。武考那边的场地也已安排妥当了,就等着八月十六开闱了。” “嗯,秋闱是件大事,可万不能马虎。可是隋静文担任文考副主考?” “是。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儿臣今日来,还要请母皇出题呢。”自古会试都是由皇帝御笔出题,贺兰敏德思忖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天道”。她下笔有度,笔锋苍劲,两个字行云流水,隐隐的墨迹都印在铺垫的纸张上。 雍王被派遣为和亲专使,她领了圣旨也没多话,便去筹备四皇子和亲事宜。 八月十二,雍王率领送亲仪仗浩浩荡荡离开云京奔赴燕国,四皇子一身和亲的大红礼服,叩拜了唐王君后,登上和亲车辇,踏上了属于他自己的漫漫人生路。 宁婉暗中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贺兰宁若在这个敏感的时期离开,自己的阻力和潜在的威胁都减轻了很多。调任水月彤萱的圣旨也下达了,密谍司的探马也有了初步的回报,证实白羽珍在平王屯兵一事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后天便是秋闱,宁婉忙中偷闲,请了贺兰凝飞到东宫饮宴,碰巧贺兰凝飞也想来探望身怀六甲的白玉彦,于是三人围坐一桌,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 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宁婉轻轻咳嗽了一声,白玉彦会意,便笑着说:“上次本君去二哥的府上,瞧上了一个奴才,觉得他蛮有眼缘,模样老实,手脚也勤快,想找二哥讨了过来,不知道二哥肯不肯割爱?” “哈哈哈哈……这有什么,一个奴才而已,不知道是哪个有造化的得了咱们太女君殿下的垂青?”贺兰凝飞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他的脸颊已经微红。 白玉彦快速的和宁婉对视一眼,“本君不大记得他的名字了,好像叫、叫作柳奴?” 他话音刚落,贺兰凝飞脸色骤紧,啪的一声将酒杯撂在桌子上,目光中带着一丝犀利,逐一扫过宁婉和白玉彦的脸,轻笑着,“哦,敢情这顿饭是鸿门宴,要是本君不答应太女君的要求,皇太女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本君呀?” “二哥,你看你,咱们闲话家常呢,你怎么没说几句就急了?”宁婉陪笑着解释,“玉彦也是瞧着柳思宜称心才开口的,你也说了区区一个奴才,你不会真舍不得吧?” “哼!皇太女的话说得真好听。好像本君要是不允,就真的是不给皇太女和太女君面子。可惜,本君这次还真就舍不得了。”贺兰凝飞说着,狭长的眸子流露出极度的不满,“本君也听说了,水月彤萱要进京担任京城兵马司的副统领。她做她的官,母皇赏她的官职本君不敢有意见。不过柳思宜跟本君签了卖身契,仍在本君可处置的范围内,杀剐存留都由本君来决定。皇太女想插手双阳郡府的家务事,也未免管得太宽了。” 贺兰凝飞前两天就听人议论水月彤萱立了战功被调入云京的事,也猜测宁婉可能会趁机向他要人。他自小脾气就倔强,不想做的事谁也劝不动,想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即便是自己的亲meimei,是自己宠爱兼之有些许敬畏的亲meimei,他也不肯在柳思宜的问题上作出让步。 这可能就叫作皇子的固执。 白玉彦眼看贺兰凝飞冷着脸,气氛越来越尴尬,忙出声儿打圆场,“二哥别恼,这事儿都是本君不周全,与殿下能有什么相干?本君原想着左右不过是一个奴才,谁知却点了二哥的心头好。不如这样吧,本君不能让二哥吃亏,本君用聪明伶俐的十个奴才换柳奴一个,二哥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本君一定照办。” “呵呵,太女君好大的手笔呀!”贺兰凝飞一阵讥笑,“你人再贤惠,为了一个下等的贱奴何苦这般不遗余力?也是呀,那个柳奴长得标致,人呢,温文尔雅,秀外慧中,很容易能得到女子的怜惜。不过可惜他已经嫁了人了。哎呀,本君好糊涂,就算他嫁了人又怎么样呢?他娘子得到皇太女这么大个恩典,平步青云,他就不该以身相许投怀送抱吗?” “二哥,你这是什么话!”贺兰凝飞故意歪曲,当着白玉彦的面,宁婉脸上再也挂不住,腾的一声站起身。“你好歹也是个皇子,咱们在论是非讲道理,你可不要砌词诬蔑,胡说八道!本宫对柳思宜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本君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贺兰凝飞面无惧色,也站起来头扬得高高的,“皇太女嫌这话不中听了是吧?好办,只要您别再管柳思宜的事,本君就一定不会再顶撞您。真人面前别说假话,你们夫妻打的如意算盘,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分明是故意演戏来刁难本君的。本君不怕皇太女怪罪,也不怕驳了太女君的面子。本君把话撂在这里,这个柳奴千好万好,不到期限本君绝不放他!双阳郡府的人随便挑随便选,就算要本君身边的莫言莫语也尽管可以开口,本君没有不允的。唯独这个柳奴,千金不换!”
“你!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可别太过分了!”宁婉被贺兰凝飞气得头皮发麻。这个一父同胞的哥哥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叶慕华霜带着宁婉在冷宫受苦的时候,她的二哥依然是君太后的掌上明珠、心头挚爱。贺兰敏德更是对这个儿子放纵娇惯,给了他太多的赏赐太多的特权,以至于他从来都不懂得民间疾苦,从来都不为别人打算。 宁婉不是万般无奈,怎么会动心思从贺兰凝飞手中要人?偏偏这是个关键的当口,水月彤萱进了云京,势必会要求探视柳思宜。她要是见了柳思宜在双阳郡府为奴受辱,怎么又可能会咽下这口气? 宁婉不能将平王谋反的事告诉贺兰凝飞,也不能说为了确保水月彤萱对自己效忠,柳思宜是志在必得的。兄妹两人互相瞪视僵持着,白玉彦看在眼里,心中焦虑。 贺兰凝飞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敢这样当众给宁婉难堪的男子。若论起他自己,别说这般无理,就是大声说话也不能够。 白玉彦走到贺兰凝飞身边恳求着,“水月将军当初得罪二哥的事本君也听说过一些。殿下说的是呀,冤仇宜解不宜结。柳公子在郡府为奴也有相当一段日子了,二哥是个慈悲的人,何苦把这人不放呢?二哥说今儿是鸿门宴,本君却觉得今儿殿下摆的实则是和合酒。二哥与殿下是骨rou至亲,天底下除了陛下和君后殿下,二哥与殿下可是最亲近的人。如今为了多大的事儿就争执起来,闹得外人看笑话。要是真为了这么点儿芝麻大的小事儿伤害了二哥与殿下的感情,岂不是得不偿失?” “唉!本君也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人。太女君不妨问问皇太女,这大半年她派人在本君的郡府关照柳思宜,本君可有为难的地方吗?本君敬她是储君,爱她是亲妹,所以她为了柳思宜在双阳郡府疏通关系本君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她派人给柳思宜私下传递物件本君也可以视而不见,更何况本君还允许她派大夫来给柳思宜诊脉瞧病。本君先前是叫柳思宜当过人墩子,那也就是几天而已,后来本君再没有虐待他,还一直允许他喝药看大夫。他可是犯了杀头的大罪,害他的是他的娘子,不是本君。一年之期未满,当初柳思宜是亲自在契约上按了手印的,不到时间本君凭什么放人?本君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贺兰凝飞有些赌气地又坐下来,咬着嘴唇满脸的不痛快。 宁婉见白玉彦对自己使眼色,口气也缓和了些,坐在贺兰凝飞身边劝道:“本宫知道,当初水月彤萱害你受伤,的确是犯了大罪。可如今时过境迁,你的伤也早好了,气也该消了。不错,母皇当初金口允你自行处置,水月彤萱本宫带走了,柳思宜被你逼得卖了身,在你府里也押了大半年。你扪心自问,你对他到底好不好?他在郡府里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本宫听说,他现在天天跪在你面前给你举着铜盆伺候你梳洗,任你打任你骂,就算他欠你再多,这样被你折辱也都抵偿了,对不对?” “可是……”贺兰凝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先是白玉彦柔声细语,后又听宁婉苦口婆心,自己的语气也不便似方才那般生硬了。他心眼儿活动了一下,觉得白玉彦说得有道理,自己就这么一个同胞亲meimei,为了柳思宜和宁婉吵架的确不值当。 他沉吟着,“皇太女这样做无非也是为了水月彤萱。本君的脾气皇太女也知晓,本君说不放人就一定不会放人,与其鱼死网破,倒不如一人退一步吧。” “好哇,只要二哥肯让步,本宫也不会咄咄逼人的。”宁婉见贺兰凝飞松了口,看了白玉彦一眼,白玉彦会意,上前按着贺兰凝飞的肩膀笑道:“这不就好了,兄妹间哪能动气呢,二哥有话不妨直说,只要你肯让步,殿下自然也好说话。” “行吧,你们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是想叫水月彤萱看到柳思宜完完整整的。本君答应,只要水月彤萱回了云京,本君就安排她和柳思宜见面,决不刁难。” “你把柳思宜交给本宫几天,等他们夫妻团聚之后,人还会给你送回郡府去。” “那可不行,到时候万一皇恩浩荡,本君岂不是血本无归?这样吧,叫水月彤萱去郡府,本君保证她会看到一个好端端的官人。到时候本君也想好好瞧瞧水月彤萱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叫咱们皇太女殿下这么费心!” “你这话可是真的?若要坏了本宫的大事,本宫可跟你没完。从今儿开始,你要保证不可再虐待柳思宜,不然,本宫不管你有没有面子,这件事本宫会进宫找母皇或者父后评理,叫母皇或父后下旨放人,真要把本宫逼到这一步,本宫可就真的不认你这个二哥了。” “知道啦!”贺兰凝飞拍着胸脯撇着嘴,“本君堂堂二皇子,一向言出必行,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