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谁为含愁独不见 上
回转守备府的那一夜,是宁婉自册封皇太女以来最难过的一夜。 看着昏迷不醒的凤雏,宁婉心痛的揉搓着他的手。凤雏眉目紧闭,神色绷紧,好像犹深陷在令其备受煎熬的梦魇中。 宁婉慢慢合上眼,她很想哭,在这个只有她和凤雏独处的房间里,在这个寂静的无人敢打扰的时候,她才能把这些日子以来深藏于内心的种种压抑释放与宣泄出来。 凤雏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宁婉胡乱的抹了两把眼泪,趴低了身子,声音极柔,“凤儿……,凤儿……” “啊……”凤雏**了一声,睫毛抖动着,缓缓睁开了眼。 宁婉惊喜的抓紧了他的手臂,仿佛握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凤儿,你总算醒了!” “殿下……”凤雏侧目,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深吸了一口气,周身伤口所引发的疼痛瞬间袭卷,特别是小腹,冰冷的再无一丝温暖,仿佛有生命已经离开了他。凤雏声音颤抖,“孩子……孩子……,有没有事……?” 他虚弱得一时话也说不连贯,宁婉张了张口,看着凤雏那满怀殷切希望又夹杂着深深恐惧的眼神,实在不忍亲口说出小产二字。过了好一会儿,她轻柔的抚摸着凤雏的脸颊,强迫自己做出温柔的笑容,安慰道:“来日方长,孩子我们总还是会有的。” “那就是说……”宁婉默认般地点了点头,凤雏的眼泪刷的一下子涌了出来,心中大恸,“殿下,我……我……我对不起你……,我……我……对不起宝宝……” 他哭着,情绪激动,手攥成拳,使劲儿捶着床榻。宁婉一把按住他,惊声,“你这是做什么!我可不许你折腾你自己!” “我、我该死,我没有照顾好宝宝,我是一个心狠的爹爹……”凤雏伏在绣枕上捶胸顿足,泣不成声。宁婉眼里也蓄了泪,一把将他搂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拥抱着他,“不,不怪你,怪我!如果我救的人是你,如果你没有落水,说不定孩子就可以保住……” 那一场生死的抉择宁婉无路可选,她尽到了她应该尽的责任。但如果凤雏因此出了意外,她可能会背负一辈子的歉疚,一辈子都生活在自责和心痛中。 如今,凤雏犹在,孩子却永远地失去了。 宁婉明白孩子对于凤雏的意义,这代价是巨大的,也是无奈的。 凤雏唏嘘着,“你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如果将我换成你,难保我不会这么做。傲然是为了救我才身陷魔窟的,他才多大年纪,却受了那么重的伤。是我害了他,他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如果连性命都失去,我又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对了,他还好吧?” “还好,性命无忧,虽有内伤,却也不难医治。”宁婉盯着凤雏端详,“这么说你不怪我?” 凤雏轻轻地摇着头笑了,“自我醒来,你都没有责备我半句。你这般宽容我,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怪你?我明白,你虽是我的妻子,却首先是唐国皇太女,是一国的储君。我身为汉国皇子尚有摆脱不掉的责任,何况是你?若你当时来救我,弃傲然于不顾,你也不是我认识的贺兰宁婉了。” 凤雏说着用力抱紧了宁婉。趴在宁婉怀里,他竭力感受着这个熟悉和依恋的怀抱给予他持久的温存。宁婉心中感触,凤雏继续说:“当时刀架在我脖子上,我知道楚玉晶在利用我,我看到那些黑衣人想置你于死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你死了,我就从山崖上跳下去陪你一起死。你知道吗?落崖的瞬间我想起好多事。我想起我们小时候,想起在云京街头那一次偶然的相遇,想起你抱着我在冰桶里给我擦身,想起你为我抵挡兰若霖的刑杖伤了手臂。我先前从没奢望过能和你结为夫妻,我和师傅去云京其实只是为了圆儿时的一个梦。既然是梦,我当它总有醒来的一天,我原本只想远远的看你一眼,然后就回汉国去做回皇子,接受母皇给我安排的婚姻。或许那样我这一生都会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我曾经以为那样的日子是最适合我的,我……” 凤雏说到此处眼泪又流了下来,宁婉心疼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气苦伤身,你才醒,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再说。” “不,你叫我把话说完……”凤雏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定定的看着宁婉,“我以为我在劫难逃,当时我想,如果那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我也不后悔我去了云京,不后悔我留在你的身边,不后悔我爱上你。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快乐最幸福最骄傲的事。” 凤雏说完最后这句话,宁婉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落下来打湿了凤雏的肩头。 一场出乎意料的风波,牵动的不仅是两国的命运。谁胜谁负,谁生谁死,谁又得到什么,失去了什么,都会刻骨铭心。 忽然,又听凤雏满是愤恨的口气道:“宁婉,我要报仇!是楚玉晶害死了我们的孩子。答应我,无论他跑到天涯海角,你都要找到他杀了他,替宝宝报仇!” “好!我答应你!”宁婉坚定的点了点头。凤雏笑了,似乎等待了这个承诺很久,当宁婉给与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松了口气,趴在宁婉怀里又慢慢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又隔了一天,宁婉不在,流鸢守在床头。见凤雏苏醒欣喜万分,忙服侍他简单洗漱,喝药上药,又将厨房一直温火慢炖的补品取来喂他吃。凤雏恢复了些气力,靠着绣枕坐起来。流鸢笑呵呵的瞧着他,“君上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方才殿下还派人来问,奴才这就去禀报。” “不急。”凤雏招手,“你坐,我有话问。” “不知君上想问什么?”流鸢取了外衣给凤雏披好,凤雏对他客气的一笑,“我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也不瞒你,那日大婚,我一声不响就走了,留了个烂摊子给你们收拾。我听说关公子挨了殿下的刑责,不知后来情况如何?” 自从沈傲然告诉凤雏他代嫁之事,凤雏心里越发忐忑愧疚。流鸢如实相告,“应该早就没事了,起初殿下震怒,要把关公子赶出东宫,不过后来太女君殿下帮忙求情,殿下亲自探视了关公子,满天的云彩就散了。” “这件事除了你们几个知道,还有没有惊动其他人?” “这个……”流鸢思忖了片刻,“殿下那晚连夜进宫,禀报说淑君患了急病未免传染要迁移到行宫去,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其他人应该不知内情,不过陛下和君后殿下是无法隐瞒的。” “唉!我算是辜负了陛下和君后殿下对我的叮咛教诲。”沈傲然代嫁,依然顶替的是凤雏的名字。这件事宁婉压下没有和凤雏计较,但不表示回云京之后贺兰敏德与叶慕华霜不会追究。凤雏有些不安,流鸢知道他的心事,正要劝慰几句,就听见门外小侍惊呼,“沈小公子,您慢着点!唉呀,您的鞋!”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沈傲然大力推开,他跌跌撞撞的跑到凤雏身边,一头扑进凤雏的怀里,“凤哥哥,你终于醒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沈小公子,您的鞋!”小侍拎着沈傲然掉落的一只鞋走了进来给他穿上,流鸢在一旁偷笑,凤雏亲手托起沈傲然,替他擦试着哭得像小猫儿一般花的脸,“身子好些了吗?你也伤着,怎么不好好躺着?瞧瞧,怎么只穿了中衣就跑来了,流鸢,找件衣服给他,别叫他受风。” “哎。”流鸢亲自去找衣裳,沈傲然抽动了两下鼻子,可怜兮兮的看着凤雏,“凤哥哥,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你的,太女jiejie为了救我,你才会落水。你不落水,就不会小产。我是个害人精!你打我吧,骂我吧,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 他一脸认真,见凤雏不动,硬拉了凤雏的手往自己身上打。 凤雏顿惊,又拗不过他,见他胡闹,也跟着着急起来,“傲然,别这样!我小产不关你的事!你之前帮我,后来又奋不顾身的救我,我该谢谢你,怎么能把孩子的事情算在你头上?” “可是,可是我没能救你,反拖累了你……”沈小公子喜欢认死理儿,一脸的愧疚,声音含着哭腔,“凤哥哥,你不用安慰我了,旁人都是这么议论的。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听见了。他们说要是我不擅作主张,要是我聪明点儿来报信儿,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他心里一阵纠结,又呜咽的哭起来,凤雏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正在为难之际,宁婉大步进了屋子,看见沈傲然哭哭啼啼的,随即便沉下脸呵斥道:“傲然,不许胡闹!你凤哥哥刚好一些,你这么招他,是不是又想勾起他的伤心事?本宫不是吩咐过要你好好养伤不许出房门一步吗?你如今越发胆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听本宫的话,是不是真想本宫以后都不搭理你了!” “不不!”宁婉一瞪眼,沈傲然吓得如受惊的兔子,急忙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和凤雏之间的距离。他偷眼打量宁婉的神色,小声辩解着,“太女jiejie您别生气,我其实、其实就是听说凤哥哥醒了,心里放不下,所以来看看他。”
“你是来看人还是来呕气的?你瞧瞧你什么样子!”因为来得匆忙,沈傲然头发也没梳,只用一块绸带胡乱绑了。中衣的领口还有一处扣子系错了,看着分外别扭。 宁婉没好气地挥挥手,“回房去,拾掇周正了再来,这么大个人一点规矩也没有,知道的你是大家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呢!” “是。”沈小公子满脸的委屈,也不敢造次,躬身施礼后扁着嘴就退了出去。 凤雏拍了拍宁婉的手,嗔道:“你何必难为他?他也是一片好心。再说,他心思单纯,又把你放在头一位的,平白挨了这顿数落,他不知回去要怎么哭呢。” “玉不琢不成器。他这个皮猴子似的个性,此刻不调\教好了,以后要是进了东宫,还不成天丢人现眼?” 宁婉说得理直气壮,凤雏凝神思索片刻,“呵呵,那臣侍要恭喜殿下了。” 宁婉哑然失笑,“你这话何解?” 凤雏抿嘴一乐,“沈家不比旁门小户,傲然若能进东宫,臣侍估摸着怎么着也该封个侧君吧,所以殿下又要大婚了,不该值得恭喜吗?” “你呀!”宁婉戳了戳凤雏的额头,“就你聪明。其实,这事儿没什么好恭喜的。本宫平素只拿他当弟弟看,若不是他顶替你敬过祖宗拜过堂,本宫也不需刻意给沈家一个交待。况且本宫想了,这小子拼了性命去救你,对你自然是有情有义的。你皇子的身份不便公开,在唐国没有夫家的依托。本宫稍后会要你和傲然结拜,以后你们兄弟相称,沈家也算是你的夫家,你有难处的时候,她们自然也会为你担待着。” “殿下……”凤雏没想到宁婉要纳沈傲然,竟然还牵涉替自己筹谋。原先心里隐隐的那点醋意顷刻间被深深地感动取代,荡然无存了。 凤雏饱含深情的望着宁婉,“殿下,您对臣侍实在太好了……” “知道本宫对你好,当初还一声不响的就跑了。”宁婉故意装作有些不满,撇着嘴,“你知不知道大婚当夜,本宫看到新郎不是你的时候,肺都要气炸了。” “臣侍、臣侍给殿下赔不是还不行吗?”大婚是凤雏的软肋,宁婉先前不说,凤雏心里也犯嘀咕。如今听她提起,凤雏老老实实的低头认错,“其实,臣侍也不是故意瞒着殿下,当时臣侍并不知道汉国出事,只以为母皇病重一心着急回去探望。时间紧迫,大婚在即,冷将军又催得紧。臣侍如果去找殿下商量,就怕殿下不叫臣侍走。俗话说,自古孝义不能两全。臣侍知道对不起殿下,若殿下要据此责罚,臣侍毫无怨言。” “哼!责置你?你吃了那么多苦,本宫哪里还舍得呀!”宁婉拉起凤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宫不是怪你,是担心你。之前你口风那么紧,你的真实身份本宫不知道。你想想,大婚当夜,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本宫当时多么担忧多么焦虑。读了你的信之后,本宫又了解到汉国事态严重,曾想方设法去汉国找你,偏偏被堵在庆丰动不了身。当本宫看见你被楚玉晶押出来,看见你身上的伤口,看见你那么憔悴,本宫就知道楚玉晶使用了极其残忍的手段虐待你。凤儿,本宫真的好心痛。如果咱们互换,你也会难过对不对?你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和本宫坦白,再也不许叫本宫糊里糊涂的,你明白吗?” “嗯。”凤雏使劲点了点头,“再也不会了!我答应你,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我再也不瞒着你了。我发誓!”凤雏投进宁婉的怀抱,“宁婉,我知道错了,这一刻,我真的后悔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等你身子好些,咱们就回云京去,以后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