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机中锦字论长恨 下
白玉彦盼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宁婉的亲笔信,虽然寥寥几行,无外乎家常问候之语,却叫他心中甜蜜幸福。御花园中,兰若霖抱着允澍散步。这孩子出生两个月不到,因宁婉不喜,满月酒只草草在府内办了,洗三的仪式也只有白玉彦出面主持。 白玉彦因自小就无兄弟姐妹相伴,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此时远远听见允澍咯咯的笑声,便笑盈盈的走了过去。 兰若霖瞧见白玉彦,将儿子交给乳公,规矩的给白玉彦行了礼。他知道自己在东宫的地位已大不如前,不仅凤雏身份名号都压他一头,且东宫大权系数由白玉彦执掌。他虽为侧君,却是宁婉有名号的君侍中位份最低的。况且他与凤雏交恶,之前又对兰若晴下毒手遭宁婉猜疑,如今不许他擅离东宫,形同幽禁,审时度势之下,他对面前这位太女君不敢不恭敬些。 白玉彦抬手示意,“平身吧,你我共同侍奉殿下,并不用这些个虚礼。”说完又朝允澍伸手,笑呵呵的,“来,父君抱抱!” 白玉彦身为太女君,皇太女的子女自然都要称他一声父君,相比之下,自己的生父反倒只能私下喊爹爹。兰若霖恭谨的低着头,眼角流露出不情愿之色,却很快的收敛起来。 允澍长得白白胖胖,脸圆圆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嘴角一边一个酒窝,笑起来特别可爱。而且他不认生,白玉彦不过抱他两次,他都是又乖又听话。此刻,他胖胖的小手毫不忌讳的捏捏白玉彦的下巴,又揪揪白玉彦的耳朵,咯咯笑着,在白玉彦怀里自顾自玩得开心。 兰若霖假意呵斥他,“允澍,别胡闹,不可对父君无礼。” 允澍听到爹爹喊他名字,转过脸一乐,却看出兰若霖面色不善,顿时觉得有些委屈,小嘴一瘪就要哭。 白玉彦忙不迭哄他,“哎呦,不哭不哭!父君抱,高高,咱们高高,不哭不哭!”几下忽悠,小允澍又咯咯的笑了起来。白玉彦又逗弄了一会儿,将孩子交给乳公,转头看着兰若霖说:“他毕竟是个孩子,出生两个月都不到呢,他能懂什么礼数,咱们做大人的可别把他吓坏了。” 兰若霖躬身,“话虽如此,东宫有东宫的规矩。臣侍先前也是因为违反规矩得罪了殿下,如今深恐行差踏错,再不敢逾矩一步。”说着,兰若霖脸上流露出无限的委屈,继而又叹了口气。“臣侍得不到殿下的怜爱是臣侍命运不济,臣侍每每彻夜难眠,总觉得澍儿是受了臣侍的拖累。自出生到现在,这孩子还从没见过亲生母亲一面,臣侍心里实在酸楚。臣侍获罪,不得随意走动,又时刻有人监察。臣侍一人倒也罢了,只可怜澍儿,要跟着臣侍一同熬苦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殿下能正眼瞧他一回。” 兰若霖掩面抽泣,白玉彦端详允澍,心里也不是滋味,便安慰道:“你的苦本君如何不明白?你说得对,殿下虽罚你禁足,但稚子无辜。允澍可爱如斯,你且好生照料着,等殿下回京,本君替你安排,叫殿下宽大处置也就是了。” “多谢君上体恤。”兰若霖俯身叩拜,白玉彦急忙搀扶他,“你这是做什么?方才本君说了不必虚礼,你何苦又跪又磕头的?” 兰若霖并不起身,仰面楚楚可怜的望着白玉彦,恳求道:“臣侍自从获罪,这东宫上下只有君上是好心待臣侍的,臣侍本来不该叫君上为难,如今却有一件万般无奈的事相求,请君上恩准。” 他先提到为难二字,又说万般无奈,可见所求之事必定与出宫有关。白玉彦何其聪慧,不等兰若霖说完便道:“别的倒也罢了,你缺什么少什么本君都不会委屈你,也不会委屈了小世子。只有一样,叫你出宫是万万不行的。罚你禁足的是殿下,本君有何权力放你?何况殿下出京前特意交待过,除非陛下和君后传召,你与小世子都不能擅离东宫,你也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兰若霖面色一黯,伤心道:“这么说,家父临终之前想见臣侍最后一面也是不行的了?人人都称君上仁慈孝顺,您就忍心叫臣侍做一个千夫所指的不孝之人吗?” “你说什么?你父亲他……?” “家父病重,前儿个家母托人带话来,恐怕也撑不住太久了。臣侍只想回兰府看看。大哥体弱经不起折腾,三弟早殇,兰家儿子里头唯一还齐全的也就是臣侍了。臣侍不敢叫君上烦忧,若君上真的做不了主,臣侍不得在父亲跟前尽孝,大不了将来跟着家父一同去就是了。” “别别别!你瞧你,怎么说着说着就想歪了,你,容本君思虑思虑。”兰沁梅的正夫崔氏先因小儿子惨死失心疯,医治后渐渐好转,岂料过了年关复发又一病不起。白玉彦的确曾听人提过此事。兰若霖哭得真切,不似假装,白玉彦沉吟几许,终觉得法度不外乎人情,成全兰若霖一片孝心,也是积福添寿的好事。 于是,白玉彦点了点头,“念你一片孝心其情可悯,本君破例一次,许你明日回兰府探病。你记住,一则,你只可去兰府不得擅自去别处,二则,申时之前你要回东宫,不得在兰府留宿。你若违反其中一样,别怪本君不顾情面,重重责罚。” “是,臣侍不敢有违,臣侍叩谢君上恩典!”兰若霖说着磕了个头,起身朝允澍偷偷看了一眼,“家父还没有见过外孙,可否……” “不可,小世子金枝玉叶,未免有所闪失,你不可带他出去。明日一早,你叫乳公送他来鸾喜殿,本君先替你看一日吧。” “是!”对于兰若霖来说,白玉彦如此痛快地答应已是意外之喜,他并不奢望能把孩子一并带出去。白玉彦领着容嫣回了鸾喜殿。次日,允澍被乳公抱来,白玉彦陪他玩耍了一天,爱不释手。临近申时,白玉彦命容嫣去催兰若霖回府。没过多久,就见容嫣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进来,脸色煞白,见了白玉彦,扑通一声跪倒,“少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又毛毛躁躁的!你忘了刑房还记着你的账没算!”容嫣的呼声惊吓了襁褓内的允澍,白玉彦忙叫乳公抱了孩子进内殿,容嫣膝行几步,抱着白玉彦的腿哭道:“真的是天大的事!兰君、兰君殁了!” “什么!你说什么!”白玉彦的身子猛地一颤,跌坐在椅子内,他连连摇头,“不!这不可能!他临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会……?他不是去兰府探病,难道遇到强人了?” “不,不是的。是兰府的崔老爷发了疯,失手把兰君杀死了。”容嫣说着忙把回来报信儿的侍从叫进来,那侍从是兰若霖贴身的,一进殿就哭得凄惨。 白玉彦指着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 那侍从哭诉着,“太女君容禀,今儿一早,兰君好心去探病。晌午之前还好,午后兰君一个人在崔老爷房中照顾他,谁知崔老爷发了疯颠,奴才们进去的时候,崔老爷压在兰君身上,用剪子把兰君扎死了。” “扎死了?他真的死了?”白玉彦揉着太阳xue,眼眶里蓄满了泪。 那侍从应声,“真死了,兰君当时就断了气,崔老爷明白过来之后,见把儿子扎死了,也一头、一头碰死了。” 东宫太女侧君身亡,此事非同小可,白玉彦吩咐立刻准备丧葬事宜,然后一身素服披散了头发亲自进宫向君后请罪。人是他放出去的,尽管这是一个意外,凶手也已经殒命,但此事如何善后,兰家如何处置,白玉彦心里没底。他此刻心里万分后悔,如果不是他一时心软,两条无辜的生命也不会顷刻间就断送了。他不敢直接进入中宫,而是跪在宫门外俯首告罪,直到南瑶亲自领着人出来把他请进了采华殿。 白玉彦全了礼数,叶慕华霜并不像他预计的那般责备他,草草问了因由,便指派了两个内府的官员去东宫找邱玫若主持打点兰若霖的葬礼。 白玉彦小心翼翼的垂首站着,或许是第一次进中宫就领教了下马威,他对君后难免心存畏惧。叶慕华霜示意他坐,他连称不敢,反跪倒自责道:“一切皆因臣侍而起,臣侍以为放兰君出去不会有意外,如今兰君惨死,臣侍难辞其咎,更不知如何向皇太女殿下交待。父后只管惩处臣侍吧,废黜也好,叫臣侍给兰君抵命也好,臣侍决不敢有半句怨言。” “好了好了,天又没塌下来,谈不上要废要杀的。”叶慕华霜命南瑶搀扶起白玉彦,语气和缓,也带着大事化小的意思,“兰君的事只是意外,他执意要去兰府尽孝,现今死在他父亲手里,也算成全了他的一片孝心。这事情本后已经派人禀奏了陛下,陛下说崔氏有疯病,行凶属意外,兰君死得可怜,好好发送也就是了。兰府虽为凶嫌,却也是苦主,不忍苛责。但未能看管好病患,误将剪子之类的利器放在病患房中,有失察之罪。伺候崔氏和兰君的侍从们都要严办。至于你,的确不该擅自允他出东宫的。不过,本后也听闻你是个孝子,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说罚你为兰君诵经念佛一个月,也好静静你的心神。东宫的事你暂且交出来,本后派南公公亲自去料理。”
“是。臣侍谢陛下和君后恩典!臣侍愿给兰君诵经念佛,希望他早登极乐。对了,臣侍尚有一事要奏。兰君不幸殒命,小世子孤苦无依,臣侍想留他在身边抚养,不知父后可恩准?” “也好。”叶慕华霜沉吟片刻,“只这一个月内东宫事情繁多,你把孩子先送到本后这里,等事情消停了,本后再送还就是。另外,你抽空去一趟平王府见见平王君,将事情好好说与他听,把本后慰问的意思带到。唉,本来想传他进宫的,谁知平王府那边禀报说他摔了腿下不了地。如今兰府遭遇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好好开导开导他,毕竟他是兰君的大哥。” “是。”又稍微叙了几句话,叶慕华霜略显疲惫,白玉彦便告退出来。先回东宫换了衣裳,不久南瑶便到了,交接了东宫事务,兰若霖丧葬诸务由邱玫若和内府合力办理,允澍则由专人送往中宫。隔了一日,刑部呈递了兰府在场众人的供状,原来兰若霖要给崔氏做衣裳,剪子竟是他拿进去的。伺候崔氏的几个侍从在事发时已经被下了狱,如今查明了责任,判了发配边陲为奴,东宫随同兰若霖前往兰府的奴才一并杖责五十,监禁内府再转卖他处。 有人欢喜有人愁。东宫出了这么大事情,平王府内当作笑话来谈。素吟刚劝兰若晴吃了几口东西,平王脸上挂着笑,慢悠悠的从外面踱步进来。 素吟忙行礼,平王似乎心情不错,摆摆手叫他出去。素吟生怕平王又来作践兰若晴,并不敢走远,只躲在门外偷听屋内的响动。 平王一屁股坐在榻上,兰若晴别过脸不看她,她嗤嗤的乐着,“别怪本王不近人情,兰府和东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若想回去探视,本王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她明知兰若晴骨头没长好不能轻易挪动,这才故意来看他笑话。兰若晴悠悠的开了口,“我二弟死了,与你有什么好处?你竟笑成这样?好歹他也做过你的人,你这般幸灾乐祸,他若地下有知,在那个世上怎么能安生?” “你胡说什么!”平王一急,猛地揪住兰若晴的衣领,双眸如同毒蛇的信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样的浑话也敢乱说!” “呵呵呵呵,原来你也会害怕……”兰若晴一阵冷笑,“我便说了,你又打算怎么对付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想要我的命还不是早晚的事。你打量你和我二弟的事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一直不说,只为了顾全两下的脸面。” “你……,好!有本事你就去说呀!本王完蛋,你们兰家也得跟着陪葬!”平王站起身叉着腰气哼哼的,“再说,兰若霖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你能把本王怎么样?” “哼!你天生狭隘,心里就想着你自己。我不说原是为了保全兰家,如今我更不会说,二弟既死了,尘归尘,土归土,难道我还要叫他死后都背着污名吗?”兰若晴说着抬手拭泪,在这世上,他只剩他母亲一个亲人了。平王府暗无天日,也不知自己能捱到几时? 面对眼前形销骨立容貌惨淡的兰若晴,平王第一次感受他从内至外散发的倔强。平王像注视陌生人一般盯着兰若晴,“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从来都没有跟本王顶过嘴?如今你这样子,倒好像是秦君附了体,句句都挟枪带棒的。” “我不反抗是因为我只想过平稳的日子。可到头来,我所有的忍让换来的只有你变本加厉的虐待。”兰若晴缓缓闭上了眼,“听说你那晚之后,仍然连续几晚都在秦君房里过夜?” “是呀,本王在何处过夜又不需要你点头,本王就是喜欢看秦君被绑时无助的样子,那样本王才更怜惜他。而且本王除了闺房之乐,平时也没有限制他。他说太女君下个月寿诞,要亲自织一匹锦缎,本王还特意给他寻了一张上好的织机呢!”平王说完觉得无趣,晃了一下也就走了。兰若晴睁开眼睛,伸出被子里紧握的拳,止不住流眼泪。 素吟匆匆进来,“公子,太女君来了。” “什么?”自己与白玉彦从无交情,兰若晴不知他来意,强撑着要下地,“快,扶我去迎。” “平王君莫动。”白玉彦青衣简从,只带了容嫣快步进来按住兰若晴,“本君来得仓促,倒叫平王君受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