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下
五月初十,皇太女侧君兰氏在东宫廖红轩诞下一子,唐王赐名允澍。兰若霖生产之时,宁婉不曾亲临,事后也不曾抱过一下孩子。兰侧君除了庆贺宴会,平时仍被限制不得随意出入东宫。白玉彦早知兰若霖失宠,却未料宁婉对儿子也这般不喜,窃以为宁婉重女轻男,便私下花重金寻访生女的秘药以备自用。 六月初六,凤雏由臻园迁往端静县主府,自此在府中待嫁,安心等候六月十六的大婚。宁婉不便再与凤雏见面,端静县主府一切事物均委托给关冷烟照料,东宫这边则由白玉彦全权打理。 尽管很快就要名正言顺的嫁入东宫,然而没有宁婉在身边陪伴的日子每一刻凤雏都觉得好漫长。思念无法抑制时,他会独自静静坐在花园的凉亭里。 蓝天白云,花香馥郁,他一边摊开手掌,一边掰着手指一根一根的细数。 十天、九天、八天、七天、六天、五天…… 这一日已经到了六月十五,府内人人均不得闲,关冷烟更忙得马不停蹄,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才好。整整一个上午,君后叶慕华霜派来的教习公公为凤雏作了最后一次大婚礼仪的讲解。凤雏紧张的几乎透不过气。好在花园静谧,凤雏坐在亭中努力平稳心绪,终于恢复了淡定的神色。 沈傲然一阵风儿似的跑上石阶,手里还拎着一个锦盒,看见凤雏便笑盈盈的扑了上去,“凤哥哥!我来瞧你!” “哎,慢点,别摔着!”自从凤雏搬去臻园,沈傲然就常常去陪他聊天玩耍。凤雏自小除了他那位汉国皇太女的jiejie,与旁的兄弟姐妹皆不亲近。沈傲然天真活泼,心地善良,又天生一股豪气,凤雏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两人感情日深,都渐渐真心把彼此当作自己的手足,时常来往攀谈,也不乏闺房私密。 沈傲然满头大汗,将锦盒放在石桌上,顺手抄起凤雏喝剩的残茶一饮而尽,毫不客气。 凤雏笑着问他,“你这是打哪儿来?怎么累成这样?” 沈傲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早上跟我jiejie到城外去遛马,后来她说为太女jiejie大婚定的贺礼到了,我们便一同再去古砚斋。再然后我想回家吃饭,谁知我爹爹请了满屋子的人,我吓得跑出来,也没地方去,便到凤哥哥这里来蹭饭。” 这九天之中,这位沈小公子倒已经来蹭了不下八顿饭。凤雏含笑,急忙招呼小侍备午膳。不一刻,大小杯碟齐聚,沈傲然狼吞虎咽的大快朵颐,猛然抬头看见凤雏举着筷子不动弹,咦了一声,“凤哥哥,你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 “不是,我刚觉得饿吃了点心,所以现在反倒没那么好的食欲了。”凤雏随口找了托词,也轻轻扒了几口饭。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食欲不振,想着是大婚烦扰之故,也没有传太医。 沈傲然晃了晃锦盒,“凤哥哥,你猜猜这是什么?” 凤雏端详那锦盒大小,扑哧一笑,“莫不又是九连环或者蛐蛐罐?”这位沈小公子与普通男子的喜好颇为不同,送人的礼物也绝不能按常理推断。 沈傲然使劲儿摇头,“错错错!你平日总说我玩的东西不正经,明儿你大婚,我送你一份好嫁妆,绝对不是寻常的东西。” 说完将锦盒打开。此时正值响晴白日,凤雏探头看去,却忽然觉得眼前泛起一片绚烂的华彩,整个亭子都映得亮堂堂的。 锦盒之内,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闪烁着光芒的手串。 沈傲然取出一条亲自给凤雏戴了,又将另一条戴在自己手腕上,嘿嘿一笑,“凤哥哥,这琉璃玛瑙手串不同凡响,是我爹爹亲自去庙里求的,还开过光。我爹爹悉数给了我,我送给凤哥哥你一个,自己留一个,以后咱们一起戴着,比亲兄弟还亲。凤哥哥,这手串你可不能离身呀,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只要你天天戴,年年戴,手串定能佑你平安康泰,福禄双全。” “好,我戴着就是。”凤雏细细打量这珠串,玛瑙罕有,琉璃夺目,一颗颗圆润剔透,的确是难得的上品。凤雏拍拍沈傲然的手,真心道:“谢谢你,你也替我谢谢伯父。” “嗯,没问题。”沈傲然一副兄弟之间不必客套的模样,把碗里的饭吃个精光又说道:“要提起我爹,那可真是一个心肠好的不得了的人!我小时候成天就喜欢腻着他,他说话好温柔好温柔,尤其是我娘生气的时候,只要他开口叫一声娘子,我娘的气立马就消了,旁人也无需跟着遭殃。” 荣国公沈丹黎与夫君琴瑟和谐,二十几年如一日的恩爱,羡煞旁人。 凤雏也听过关于荣国公夫妻不少传闻,见沈傲然已经撂下碗筷,心满意足般,便呵呵笑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你爹爹又给你安排相亲,你才从家里慌慌张张跑出来的?” “凤哥哥……”被凤雏一语道破糗事,沈傲然的脸腾得红了,“哎呀!人家来蹭饭嘛,又不会把你吃穷,你就这么揭人伤疤,不厚道……” 凤雏喝了口茶,调笑着,“怎么算是揭你伤疤?沈小公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足够谈婚论嫁了吧?” “啊?”沈傲然听了这话,白嫩的脸颊顿时更如红霞渲染了一般,低下头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才不要嫁人……” 凤雏同他讲道理,“别胡说!女大当婚,男大当嫁,自古天经地义的。你也就比我小三岁而已,身量都跟我差不多呢!伯父替你张罗亲事,还不是想为你找一户好人家,叫你将来有所依靠。你难道还真打算在沈府混吃混喝一辈子呀?” “可是,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沈傲然抬起头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解释,“凤哥哥,我和你相处了这些日子,真把你当亲兄长看。我不想瞒你,我爹爹的确为了我的婚事cao碎了心。今天是候门千金,明天是将门虎女。媒人天天上我家去,那些小姐的画像、履历我也看了,可惜,却没有一个能叫我心甘情愿嫁给她的。” “哦?那你想找什么样的,也不妨说来听听。”很少见到沈小公子这般凝神专注,凤雏一时也忍不住好奇。 沈傲然抿着嘴唇,仔仔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嗯,其实我的要求也不苛刻,相貌俊美,气度非凡,胸有沟壑,腹有乾坤,心怀天下。不骄不躁,谦逊豁达,能文能武,德才兼备,人中龙凤,关中翘楚……” “天哪!这一条条数下来,也只有殿下才能匹配你了!”凤雏讶异的打量沈傲然。沈傲然一惊,急忙辩解,“不不不!凤哥哥,你误会了。我对太女jiejie可没有……没有非分之想……” 他嘴里说着,头却垂下去,手捂着guntang的面颊,压根儿不敢抬头看凤雏一眼。 小儿男的心思如此明显,纵然痴傻呆愣之人,也断不会熟视无睹的。 凤雏亦了然,宽容的笑道:“你也不必害臊,殿下超凡脱俗,自然是无数男子梦寐以求的良配。我以前有过执念,时过境迁,才发觉自己给自己使绊子有多么可笑。或许这事轮不到我做主,但我真心拿你当弟弟,且告诉你,你如果有心思,何不跟伯母伯父言明,也好叫她们替你筹谋……” “不成的!绝不成!”沈傲然猛地扬起头,神色中夹杂着真实的落寞,“话说到这儿,凤哥哥,我也不骗你,我这辈子估计和太女jiejie没缘分。” “你何出此言?缘分二字固然重要,有些事却也要靠自己争取……” “就算我做什么,就算我再努力,太女jiejie也不会喜欢我……”沈傲然说话的口气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太女jiejie曾对我jiejie说过,她只把我当作弟弟,还会为我寻一户好人家……” 少年的头深埋,渐渐的,他眼眶里含了泪,肩头耸动,终于忍不住呜咽地哭了起来。 凤雏被他搅弄得心里也不大舒服,又看他实在可怜,便走上前将他搂在怀里,帮他擦试腮边的泪珠儿。“小傻瓜,你活泼可爱,率真无邪,殿下怎么会不喜欢你?她不想你入宫,是因为爱惜你,呵护你,不愿叫那些繁杂的规矩束缚你,怕折断你这只在天空肆意翱翔的鸟儿,怕从此叫你失去了单纯的快乐。” “我不怕……,凤哥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为了太女jiejie,我干什么都愿意……”沈傲然神色坚定,眼眸中无法动摇的神采叫凤雏也心头一震。 “那,你找个机会,把你方才说的话告诉殿下……” “我?”沈傲然鼓了半天勇气,还是畏首畏尾,“我不敢……”他说完从石凳上起身,胡乱抹了两把眼泪,抱歉地看着凤雏,“凤哥哥,对不住了,本来是给你道喜的,谁知我竟然惹你心烦。我、我吃饱了,我、我先走了……” 不等凤雏挽留,他已经又一阵风儿似的朝花园外跑去。 “哎,傲然!”凤雏跟着他追了几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便微喘着驻足,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何等滋味。 回到亭中定了定神,雪竹带人来收拾碗筷。见凤雏有些魂不守舍,关切地问:“君上若不舒服,不如传太医来瞧瞧?这些日子连续劳累,明天更是辛苦,千万别把身子弄垮了。” 凤雏点点头,“你去熬一碗宁神茶来给我喝,另外,昨天厨房不是还送了一碗青丝山楂酥酪吗?酸酸甜甜的挺开胃。我午膳没怎么用,叫厨房去准备吧。我心里燥,吃些凉的反而舒坦。” “是。”雪竹都一一应了。这时,有小侍来报,说映春斋的二掌柜齐海荣派人给凤雏送点心,还要求见凤雏一面。 雪竹有些不满,“净是些什么人哪?以为在她那里买过几次点心就攀起交情来了。咱们君上尊贵无比,岂是普通百姓说见就见的?快去撵她走,君上正不得意呢。” “慢。”自从上次冷玄玥刺杀宁婉之后,隐阁便再没有找过凤雏的麻烦。此时此刻,凤雏知道齐海荣派人前来是突兀了些,却想必亦有不得不见的缘故。凤雏沉吟着,“你们都退下吧,雪竹,让那人进来回话。”
少时,一个伙计打扮却身材俊朗的女子低头跟着小侍来见凤雏。凤雏命小侍回避,那女子俯身叩拜,“草民给县主请安。”说完抬起脸,将面目前遮挡的头发别于耳后。 凤雏一见之下,惊声道:“怎么是你!” 冷玄玥又端正地磕了个头,“臣叩见二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雏忙嘘声,自己也尽量压低声音,“你不是早就回汉国了吗?怎么还留在云京呢?” 冷玄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呈上,“臣的确已经回汉,然事态紧急,臣有十万火急又万般无奈之事不得不前来面奏殿下,请殿下御览。”…… 再说沈傲然,匆匆出了端静县主府,骑上马走了两条街,心中凄苦才慢慢驱散。午后的大街人群稀松,沈傲然不愿回沈府,又回想起方才自己连哭带闹徒惹凤雏不快,懊悔不迭。 下意识一握手腕,心里咯噔一颤,原来佩戴的那条琉璃玛瑙手串不知何时已经无影无踪了。 沈傲然拨转马头,沿途一路寻找都没找到,又细细回忆花园情景,心想:莫不是一时情急将手串掉落在花园内? 沈傲然硬着头皮又回到端静县主府,刚进府门,一个粗布短衣的女子箭步如飞从府里奔出来,与他擦肩而过,带着风声。沈傲然眉头微蹙,亦有几分诧异,看那女子的脚程便知她功夫不弱,却不知何许人也? 墨竹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咦,沈小公子,您怎么又来了?” “哦,我掉了东西,许是凤哥哥替我收着。他人呢?” “唔,君上应该还在花园里吧,您自便。”墨竹说完又去指挥其它小侍搬东西,沈傲然哦了一声,便再次往花园跑。 这端静县主府他来了多次,轻车熟路。片刻之间到达凉亭,凤雏正坐在里头,手里似乎攥着什么,脸颊苍白,双唇无色,满眼透着哀伤。 四周静悄悄的,六月的午后,一丝清风也无。 沈傲然怕凤雏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话伤心,急忙过去拉他,“凤哥哥,刚刚是我不对,是我胡言乱语,我那些话都不是真的,我哪里敢觊觎太女jiejie?明日就要大婚了,若为了我叫你心存芥蒂,和太女jiejie伤了和气,我、我可真就是罪大恶极!” 他说完竟要给凤雏跪下,凤雏一怔,赶忙搀住他,声音嘶哑,“你这是做什么?” 沈傲然眼圈也开始泛红,“我、我给你赔礼,我怕你恼我,以后都不原谅我了。凤哥哥,我真的从来没奢望过和你争,我知道我不配……” “你、你怎么又说作践自己的话?哼,我在你眼里,倒是个小气没胸襟的人。好了,我告诉你,我从未恼你。殿下若要娶你,我也替你开心。”凤雏边说边想把冷玄玥呈交的书信揣进袖子,却没成想沈傲然和他一拉一扯,他手指有些不灵活,信笺顺着指缝滑落。 “这是谁的信?”沈傲然不疑有它,抢先一步拾起来便读。 字迹苍劲,寥寥数言,凤雏伸手一把抢了过去。“这信没什么打紧,傲然,我……”与沈傲然目光对视,凤雏一阵心虚,从那少年惊讶无比的眼神中看得出,他似乎已经看懂了一切。 “凤哥哥,原来你、你、你竟然是……?”沈傲然一边难以置信的摇着头,一边向后退。 “傲然,你听我说……”凤雏此刻心中焦虑,欲哭无泪,扑通一声跪在沈傲然的面前。 沈傲然大惊失色,急忙去扶他,“凤哥哥,你快起来,我受不得你的跪!” “不,傲然,事到如今我只能求你,求你帮我,帮我渡过难关……” …… 六月十六,皇太女迎娶淑君,排场不亚于迎娶太女君,云京城内又是一片欢腾。一切依照皇家礼仪,等进了柔芙殿,宁婉迫不及待的走到床榻边,拿着喜竿去挑喜帕。 “凤儿,咱们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只有你我二人,还要这劳什子遮遮掩掩做什么?”宁婉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与雀跃,喜帕挑开,新人却别过头去,故意不叫她看分明。 宁婉只当凤雏害羞,也上榻坐了拉了他的手,笑盈盈哄道:“好凤儿,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听话,叫为妻好好看看你。为妻想你想的紧,都已经整整十天没见了,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 说话间扳着新人的下巴转过他的脸,四目相对的霎那,宁婉先是一愣,随即啊的一声惊呼,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她点指着身穿礼服,双眼含泪的沈傲然喝道:“怎么是你!凤雏呢,凤雏人呢!” 话音未落,内殿的门被推开,白玉彦和关冷烟一前一后快步进来。 沈傲然傻傻的看着宁婉只顾着哭。关冷烟抢在白玉彦之前跪倒:“殿下,属下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