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芳心苦 下
宁婉次日一早回转东宫之时,关冷烟已经在书房门口静候,因上官妍倩很快就会动身回燕国,两人率先谈及了翠乔的去留。关冷烟斟酌着回禀,“属下查问了翠乔平日同屋的小侍,又暗中搜过他的贴身之物,果然不出殿下所料,翠乔情窦初开,默默寄情于沈将军。” “俊廷?”宁婉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凭本宫对俊廷和沈家的了解,这无非是翠乔一辈子的奢望罢了。” “属下已经告诫了他……”关冷烟的口气有些伤感,“只是他说他哪里敢痴心妄想嫁进沈家,纵然将来能做个外室的小爷,为沈将军生几个孩子,也就知足了。” “他果真这么说的?”见关冷烟点头,宁婉的眼神越发难测,“那你又是如何说服他的?” “属下无能。”关冷烟犹豫片刻,跪倒在地,“他哀求属下,属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所以只好照实回禀给殿下。属下在想,翠乔也实在可怜,要他离乡背井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而他的想法也不过分,只是希望能够守在自己意中人的身边,帮她生儿育女……” “够了!”宁婉喝了一声。关冷烟还想抢白,宁婉哪里容得,顺手抄起书案上的茶杯,猛地就砸在地上。 碎瓷片散落开来,有一片溅起割伤了关冷烟的手背,关冷烟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的刺痛,却保持着原先的跪姿一动也不敢动。 相伴几年,宁婉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发作过。关冷烟有些懊悔自己贪图口舌之快,却忘记了宁婉这段时间脾气一直压抑在焦躁和紧张中,根本容不得自己近乎于顶撞的辩白。 宁婉起身,缓步走到关冷烟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他尖俏的下巴,目光深邃,凝望着这个一向不会忤逆自己的男人,“你手里难道就没死过人吗?” 关冷烟起初摇头,然后点头,他弄不清宁婉问话的意图,然宁婉其实并没真想要他的答案。 “你杀人的时候,本宫只看到服从和忠诚,你那时无论对着谁都没有一丝怜悯。为什么,你会觉得翠乔可怜?你小时候被卖去楚国的娼馆,你见了那么多来来去去的小倌,翠乔比起他们不知幸运了多少倍,你竟然还会替他可怜?”宁婉说着,一手猛地扼住了关冷烟的脖子,强迫他正视自己,“人要知足!虽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你和本宫都是别无选择。本宫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想过没有,自从你跟了本宫,本宫是怎么对你的?你的命也是本宫捡回来的。本宫能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了,余下的只有靠你自己想明白。” 宁婉缓缓的将手松开,关冷烟身子一晃,轻颤着颓废的瘫坐在地上。一种无言的凄凉流淌过周身的血液,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宁婉说得对,能给他的,都已经给了,为什么原本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知足,却在昨夜被翠乔的哭求所蛊惑。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机会守在心上人的身边。关冷烟听到宁婉叹了口气,语气是那般的唏嘘和无奈,还带着一丝忧伤,“如果本宫非要翠乔心甘情愿的跟燕国四皇女离开,冷烟,你会不会恨我?” 会不会?关冷烟心里说:怎么会!而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宁婉已经推开书房的门快步走了出去,留予他的只有一个背影,匆匆的背影。 关冷烟难过的闭上眼,好一会儿,从冰冷的地上爬起。伤口处染着血迹。关冷烟看看时辰,燕国四皇女明日动身,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是很多了。 午膳之后,宁婉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流鸢端了茶水点心。关冷烟在门外很恭敬的候着,宁婉用余光瞥见他的手已经用布包扎,便简单的用了一些点心之后,就叫流鸢唤他进来。 关冷烟行了礼,宁婉喝着茶,没有立刻叫他平身,他并不心急,很端正的跪着。“属下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将翠乔说通了。刚才派人替翠乔收拾了东西,已经送去了极乐馆。” 宁婉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出意料之外,只是淡淡的问,“他前一刻还哭得死去活来的,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肯乖乖的听你摆布了?” 关冷烟抬着头,“属下给他分析了利弊,给他讲述了沈将军的理想,告诉他沈将军最想要的就是普洲、庆丰重回大唐版图,与云京共一轮明月。” “普洲、庆丰与云京共一轮明月……”宁婉重复着关冷烟的话,心里涌出一阵感慨,“冷烟,本宫的心事倒是都瞒不过你。” 关冷烟笑了一笑,“属下还对翠乔说了一些谎话。”见宁婉目光探究,却很是柔和,胆子便放大了些,“属下告诉翠乔,沈将军私底下流露过喜欢他的意思。但沈家自高祖时便为外戚,门庭显赫,家规甚严,以翠乔的身份,如果没有十足的功劳,恐怕过不了沈家家规那一关。属下答应他,等到普洲、庆丰重归大唐之后,就派人将他接回,保证他衣锦还乡,达成心愿,光明正大的进入沈家。” “这话他信了?” “有沈将军贴身的匕首相赠,他哭了,还说叫殿下放心,愿万死以报殿下的恩典。” 宁婉沉默了一会儿,亲手将关冷烟搀了起来,样子并不算得意,“有时候真的不知道叫你做这些事是好是坏?” “只要能达成殿下的宏愿,属下可以牺牲任何人,做任何事。属下已经彻底想通了,以后也不会再惹殿下生气。”关冷烟很迫切的表白着,宁婉微微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本宫信你。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你和翠乔保持联络,一切都由你安排。你也知道,燕国的皇太女上官玉寅已经遭了燕王三次贬斥,地位就快保不住了。我们所需要的做的就是大力扶持燕国四皇女上位,必要的时候替她扫平一切障碍。还有,配足半年的药,叫翠乔慢慢用,剂量不能大,前三个月要使用最轻微的药量,你明白吗?” “是。属下记住了。” 关冷烟伺候宁婉换了一件家常的锦袍,宁婉与他一同到花园里散步。流鸢领着小侍均在十步之外跟随。宁婉伸展了一下双臂,“凤雏你是怎么安置的?” “他睡了一天,昨晚后半夜才醒,属下没有惊动其他人,和流鸢一起将他送去了珑韵堂,派了一个小侍照顾着。” “珑韵堂?”宁婉思忖片刻,赞许道:“你安排得很好,那地方自成院落,又很僻静,想来也不会有人刻意去打扰的。” “是的,况且那地方原本就是苏卿在东宫居住的雅舍,致巧不失舒适,器物虽有些年月倒也精致,断不会辱没了凤雏公子的身分。”苏卿原是贺兰敏德登基前的侍君,蒙宠多年育有一子,只可惜不幸早夭。苏卿郁郁寡欢不久也没了,贺兰敏德悲痛交加,特追封其为惠君,并按贵君之礼安葬。关冷烟将凤雏安置在珑韵堂,一来是那里的确清幽宁静,最适合休养与避人耳目;二来,从他察言观色,只觉得宁婉对凤雏很不一般,凭着前夜那种种迹象,估摸着宁婉迟早是要给凤雏一个名分的。 唐国规制,皇太女有一正君,两侧君,四侍君,皆入玉牒,进宗室。珑韵堂并非一般的侍人可以居住,至少也应为侍君品级以上。关冷烟想到此处试探着问道:“殿下不会责怪属下自作主张吧?” “那倒不会。”宁婉也猜出关冷烟的顾虑,便拿捏起他没受伤的手,轻轻抚摸着,“你思虑周到,了解本宫的心意,本宫该如何谢你呢?” 关冷烟听到宁婉口气中的调笑,脸颊微微泛起红潮,忙侧过头,“殿下,流鸢他们在后头呢。”宁婉呵呵一笑,放开他的手,反而搂住了他的腰,“这是在东宫,本宫还是说了算的。” 气氛一下子又其乐融融。 亭子里布置了酒菜,因两人都有伤未愈,流鸢只备了桂花甜酒,外加一些清淡的小食。关冷烟举着一盘子蚕豆笑道:“想不到这样普通的东西,经御厨的手竟然别有一番风味。” 宁婉笑着瞧了流鸢一眼,“去领赏吧,关公子夸你的手艺呢!” 流鸢喜滋滋的谢恩,关冷烟先是诧异,随即也笑着叹息,“属下真是越来越眼拙,竟然都不知道这是出自流鸢的手笔。” 流鸢打趣儿,“您呀,一心想着殿下心里想的事,都是些经国的大事,膳食自然不会留心。可咱们做奴才的,自然只想着怎么多做几样小菜,多描几个花样子,还有就是怎么叫殿下吃的顺心,睡得安心。”
宁婉和关冷烟同时都笑了,关冷烟越发自叹不如,“殿下**出来的人都成精了。” 流鸢掩嘴一笑,领着小侍撤换了几个盘子便退下去。 宁婉接着刚才未尽的话问,“凤雏的事情有没有引人怀疑?” “应该不会,对外只说他是金太傅的徒弟,与殿下乃旧识,路过云京偶感风寒,在东宫修养一阵子。” “那派人找过金太傅了?” “昨日已经找到了,金太傅人在客栈,不见了徒弟也很着急,还正要前去报官。岳蔹把事情说了,金太傅听说徒弟没事很欣慰,本来想来东宫看殿下和凤公子,碰巧殿下昨日在宫里,金太傅又遇到点急事,便留了个口信儿,说是半月之后才回来,请殿下照顾凤公子。对了,岳蔹还说,金太傅问了殿下的近况。” 宁婉点了点头,“密谍司有回报了吗?” “有了,经查,前日冒充内府官员前来送礼服的两个人,尸体于清晨在河中发现,京兆尹验尸后说是劫杀,河岸上有丢弃的空钱袋,还留下一柄断刀,比对后发现是云京周边流寇常用的兵刃。” “杀人灭口,栽赃嫁祸,这些人的手段挺卑鄙也挺高明。只是本宫一直想不通,他们要是想打乱本宫的阵脚,送一个大臣的儿子不是更有效吗?为什么要把凤雏送来呢?……” “属下也一直不明白,但密谍司也查了,凤雏的身份暂时并无可疑。殿下难道不认为是平王或是雍王?” 宁婉静静沉吟了一刻,摇头,“不会……”正常讲,白柳两派既已达成妥协,在早朝联合向她发难,便没必要多此一举。况且,想要污秽她皇太女的名声,弄个汉国的小侍书作什么?那个连碧的动静大得多得多。“要么是凤雏的仇家,要么就是本宫和他共同的仇家,但本宫真的想不出来了。冷烟,继续查,然后派人追查金太傅的行踪,有任何消息马上回报。” “是。”关冷烟悉心领命,宁婉又道:“抽空叫岳蔹这几日多去雍王侍君那边走走,本宫需要得知一些关于平王君的消息。” 关冷烟斟满了宁婉的酒杯,面色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讪讪开口,“属下有一事没来得及禀报殿下,是关于平王君的……” “你想说他怀孕了?” 关冷烟一愣,“原来殿下已经知道了。他怀孕这件事是兰侧君察觉的,然后请了大夫,又回报了宫里。他怀孕已有两个多月。他真是可怜,怀了身孕却得不到良好的照顾,平王竟还由着侍君欺负他。大夫说,平王君身子瘦弱,长期营养不良,胎相不是很稳,再不好生将养,只怕……” “不用担心,君后将他怀孕之事告诉了陛下,陛下命人好好照料,想必平王也不敢造次。再说,虎毒不食子,这毕竟也是平王第一个孩子。”平王贺兰宁然娶了一房正君,一房侧君,三房侍君,但皆无所出。宁婉回想起那日在云间楼侍君刘氏的话,多少有些明白兰若晴为何要忍辱负重,又为何宁愿为奴也不肯下堂被休,恐怕多半是这孩子的缘故。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了,不过一直瞒着,只是想保住这个腹中胎儿。 宁婉流露出惆怅凄然之色,关冷烟适时地改变了话题,“有件事还要跟殿下回,平王君进宫之后,兰侧君就回兰府去了。听说兰家主夫病了,连请了几个大夫也瞧不好。大前天夜里,兰家又进了盗贼,兰家的小公子也不知怎么给盗贼撞见,吓得当时就吐了血,后来一直昏昏沉沉不醒,也不知能撑多久?兰侧君便派人说他要一直守着父亲和弟弟,暂时不回东宫。” 宁婉蹙了蹙眉。这事情听起来有些蹊跷,却一时无何奈何。“派人去瞧瞧,兰侧君没个规矩,本宫却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过你身上的事情太多,此事拜托给子桓去办,盯着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