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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血书沉琴(3)

    于是放开手之前,眼中重又透出笑来,轻道:“你可知么?在川地,男人饮了女子手中的梅酒,就好比历过三书六礼。。。。。。此后到老,到死,便要做一世夫妻,一世都不分离。”阿七果然听得别开脸去,喉中哽了半日,忿忿丢下句“才不稀罕!”心内却在暗自替这男人着急——这样出尔反尔,倒要如何了局?那川西伯岂肯甘休!

    不远处兵刃森然出鞘之声令人心胆生寒,被厄古扬臂制止;而席首川西伯倒也还面色如常,特命侍从重新引了客人入席。

    依次落座,鸦雀无声。

    权家与川西伯府平素倒有些交情——宗毓悄对兄长施以眼色,宗秀见状只好先出面圆场,清了清喉咙将要开口,便听上首宸王忽而笑对川西伯道,“此来正有要事。我有一子,名唤元翀。”说着目光已转向宗秀。

    宗秀领会的却快,赶忙起身,接着宸王之语,信口将那素未谋面的小儿极赞一番:“翀公子乃王爷膝下独子,老王爷、王爷皆对其视若宝珍。公子天分过人,听闻小小年纪已能属文断字,骑射更应不在话下。待得长成,必亦是龙章凤姿,才具惊世!同密公主岂不正是珠联璧合,一双玉人?”

    至此座中才恍然大悟,原来宸王竟作如此打算!厄古同川西伯相视一望,毫不掩饰的直言逼问:“据厄古所知,翀公子年方三岁,生母亦非王爷正妻,而今王爷又如此看中夫人——敢问权大人,却叫我主如何允婚?”

    虽明知双方皆难得罪,宗秀亦只能陪笑道:“莫非厄将军以为,我赵衍堂堂郡王之子,竟配不上伯府公主么。。。。。。”

    话音未落,便听下首有人放声大笑,“王爷不知倒还罢了,权大人竟也不知?如今中土乱军四起,慕南罂被困埈川分身无术,而南人联合北祁,眼看便要攻入京中!莫说什么郡王,便是亲王、天子又如何,整个皇城都已岌岌可危,全凭一个林又照苦苦支撑,朝夕就要换了称谓!”

    如此狂妄之语,宗秀却反驳不得,其实他心内亦觉不解——明明战事平定,本该天下归一之时,何故世家们却异心四起,更兼匪寇横行,外邦起变,生生搅成了一团乱局?

    厄古接着道:“王爷既诚心前来,至于勤王靖难抑或争雄夺鹿,宓罗皆可倾力相助,只不过——”

    暄始终不动声色,这时突然打断厄古,沉声发话:“厄将军果然是能言敢言之人。将军面前,我可向国主许诺,密公主将嫁给我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他定会承继父志,立下不世之业!”

    。。。。。。“砥者,厎石也,嵥而不移;桴者,舟筏也,顺流逐波——”夜雨过,晨风习习,满庭婉转鸟啼声中,朗朗童音格外动听。

    诵书的小娃娃一身素白衫裤,外罩艳红长衣,形容虽幼,而眉宇间的清俊秀异却已崭然初现,只不过这副样貌,乍看似乎既不肖父,亦不算肖母,王府内外渐渐已有私议——宸王美则美矣,却非此等英毅之貌;而其母娬夫人,出身微贱,面容则更如她的性情一般,婉约柔弱。

    却说这小娃娃有板有眼的诵毕,向来严苛的先生不禁露出赞许之意,口上却并不言明,只蔼声叫小娃娃坐下,另点了后座年岁大些的小童,“这段《砥桴论》,便请昱公子为大家说解。”

    被称昱公子的小童,六七岁光景,乃是赵琛长子,赵琛正妻田氏只得一女,赵昱为妾室凤怡所出。

    这厢冷不丁被先生点了名,昱手中还攥了只新淘换的葫芦蛐蛐罐儿——慌慌张张站起,小手向身后一藏,支吾半日也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

    座中小童们纷纷发笑起哄,昱羞得满脸红涨,眼看汗珠都滚了下来,忙趁先生取戒尺击案震慑一众顽童的机会,伸脚踢了踢旁座,压低声唤道:“小予?小予!”

    旁边叫小予的,也是个六七岁的男孩,此时便把书案上草草写好的字纸用书本掩上大半,悄没声响的往昱眼前一推——

    昱觑了两眼,头一个字便不识得,垂头丧气正没个开交,便听厅外传来珠玉轻响,有人“咯咯”轻笑,娇声道:“先生好生偏心!”

    旁人先倒不论,红衣小娃娃立马从圆杌上弹下地来,蹦蹦跳跳奔出厅去,一头扎进女子怀里,“翀儿乖,皇姑姑抱抱!”

    却见幼箴抬手便是一记爆栗,“你才不乖,偏不抱你,姑姑抱昱儿去!”边说边撇开元翀,轻提裙摆迈入花厅,对先生道:“我看这课业未免太赶了些,《砥桴论》岂是这起小孩子们说解得了的?他们哪及元翀伶俐呢!”

    这厢说着,眼波微转,仿佛刚刚才留意花厅最角落里那名身着狮纹绢甲的年轻男人,挽了挽唇,露出极似任妃的妩媚笑容,“好巧,林将军。百忙中稍得余暇便来学里听书——看来宫人们所传倒是真的了。”

    只见那男人一言不发,缓缓站起身来,日头透过花窗照着他那身铁青绢甲,似乎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冷而硬的铁腥气,恰如剑刃之上一束寒光。

    “听闻将军前些日偶感风寒,染了喉疾,口不能言。”幼箴走上前,笑语盈盈,“我这里倒有一剂良方,为母妃家中祖传,今日便誊了来送与将军。请将军莫要推辞。”

    林又照稍作迟疑,依言接过婢女呈上的扁方铜匣——如今皇城内外交困,这林又照兵权在握,比之先前,其势更盛,上上下下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希图攀附,他却一概不应,近日来更藉口喉疾避客,谁承想倒被这幼箴公主毫不避讳、落落大方的堵在了书堂。

    只听幼箴道:“不瞒将军,今日来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通融——准幼箴同肃夫人一见。”衍帝病重以来,移驾碧芷园休养,宗室之人多入园随侍,青宫女眷亦被软禁于此。

    见林又照一脸漠然,幼箴接着道:“肃夫人从南边儿来了这几年,一直不服水土,每每夏秋之交便生喉疾,”说着轻轻一笑,“同将军倒似一个症候。说来我母妃与她亦算同乡,往年都是母妃亲配了丸药与她,今岁。。。。。。”说到此处忽而停住,眉眼自顾一低,含笑不语,哪还像往日那个刁蛮跋扈的皇女?

    林又照难以推辞,却也不肯掉以轻心,索性亲自带路,将幼箴领至绵枫苑。

    绵枫苑居于碧芷园西北,本就是个僻静园子,景致亦不出彩。往日里肖妃好以恭淑礼让示人,故而选了此苑作为下处,现如今更成了拘禁之所,加之秋近,愈发显得凄寂冷清,入门便是一径的乱草败叶,回廊转折处三两宫人懒散围坐,漫声细气的说笑闲谈——在她们眼中,外头世道再如何乱,凭林将军的盖世神勇,皇都自然固若金汤。

    这当口,一女子满脸倾慕的道:“听说那日祁人在北城门外跪上降书,将军却连正眼都不瞧,一剑斩断了盛降书的锦盘——”

    另一女愁道:“可真是不巧,有条斗篷上的毛领儿今冬正该换呢。往年仲秋宫里还能分派些祁地的白狐皮子,如今这一开打,节下的赏赐也没了!”

    “梨jiejie还惦记狐毛领子呢,”还有一女接着怨道,“南边水路一断,年下该赏的贡缎只怕也没了!”

    先前那女子便掐起小指尖:“你们俩,见识也就芥子儿大!城外那些流民若是闯进城来,莫说什么皮毛锦缎、珠玉金银,小命都要没了呢!”

    “有林将军在,北祁的蛮人都莫可奈何,凭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另两人一齐笑了,“瑜jiejie真是杞人忧天!”边笑边有一女站起身,道,“果子没了,你俩且坐着,我再去取些。”

    一时廊中只剩两女,说笑声住了,这才听见有人走来,探身一瞧,慌忙迎了出去——

    林又照并未跟着进园,幼箴方才一派和煦之色此刻已荡然无存,冷脸听那二女回话,一个自称秋梨,一个自称昭瑜。幼箴对那名唤秋梨的女子未作理会,只对昭瑜道:“名字听着倒体面,先前在哪一处?”

    昭瑜回说原在宫里当差,分在撷英阁。

    幼箴听了微笑道:“难怪有些自个儿的小见识。如今拨到这儿来,心里必觉得委屈吧?”

    昭瑜忙叩下头去,连道不敢。

    幼箴淡淡瞥了眼秋梨,却见此女脚上穿了双精巧丝履,乃是京城仕女之中兴起未久的,以薄软绢绸轻裹双足,足底则为锦缎包覆丝绵缝制,华贵却不宜行走,正应着皇城中那些贵介子弟的娇奢浮华之风——不禁冷笑一声,“委屈一阵子,未见得不是好事。”

    两女听得不敢言语,幼箴只管接着道:“这鞋虽美,逃命时才知不贴脚的坏处。”因又问道,“裕安宫的旧人连一个也没了么?”

    秋梨抢着回道:“有位小安公公,倒是一直跟着肃氏——”

    “掌嘴!”幼箴杏眼一瞪,厉声斥道,“圣上都还未降罪东宫,肃氏岂是你这贱婢能叫的!”

    秋梨方觉失言,吓得战战兢兢,连连叩头称知错了,幼箴尤不解气,怒对昭瑜道:“将那安公公找来。再让她去涌泉跪上半个时辰,回来见我!”

    昭瑜忙去寻了人来——那人正是安奎,廊下跪了,尖声细气的向公主问安。

    幼箴这才怒气稍敛,命他带路去了肃夫人处。

    进了房中一瞧,竟同她预想的大不相同——四下里收拾的清清净净,几上温着茶,食盒内的一盏糙谷饭也是粒米未剩,肃氏则含笑端坐妆台前,将丝绵浸透新研的凤仙花汁,一一敷在十指上。

    幼箴先是不解,继而却忽的腾起一股怒火,几步上前,又是心酸又是恨,一把扯起肃氏两只腕子——

    肃氏弯月般精心描画过的眉眼丝毫不见波澜,眸光柔柔荡过,开口道:“公主若能再来,记得给妾身带些月五弦来,贵妃娘娘记得那张香方,添了绿萼梅的,绿萼月五弦,没了它,我睡不安稳呢——”

    幼箴一颗心凉了大半,急的使劲晃着她道,“你给我醒醒,我都不怕呢,你怕什么,况且父皇说了啊,事已至此,都是天家血脉,谁的罪也不问,子显也好,我也好,东宫也好,宸王府也好,还有皇姑母,还有我舅父——”

    “嘘!”肃氏甜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醒着呢,咱们都醒着呢!”

    “她疯了,你也跟着失心疯么!”幼箴只觉喉中发紧,浑身都在抖,再忍不住,“之恒他死了啊,之恒哥哥他死了!”一言未尽,痛哭失声。

    肃氏任由她跟个孩子似的死死搂着自己,像安抚孩子一样轻拍她的背,指尖还未干透的凤仙花汁染在幼箴肩头的月白披帛上,血一般的触目。

    许久,幼箴终是哭够了,抽噎着边抹泪边抬头时,却见肃氏唇边仍噙着笑——幼箴心灰已极,却不料忽听肃氏轻轻笑道:“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怕了那么多年,终于不用再怕了。。。。。。父皇是圣明之君,自然知你不会加害宸王;之恒是他钦定的储君,当然也不会这样做;而我么,至于我——”

    幼箴急道:“至于你,父皇当然也不会怪罪于你,况且你还有你父亲——”说到此处,幼箴一咬牙,“就算父皇他有心降罪,也不会不顾忌肃家和吴家!”

    “我父亲。。。。。。”肃氏笑的轻柔,“我在你这个年纪,日日只知嫉恨自己的亲meimei,总以为父亲偏疼玟秀,直到今日,方知他待我俩始终是一样的——不过是筹码罢了。箴儿,我们只不过是父兄手中的筹码罢了。”

    幼箴怔怔看着肃氏,听她又道,“燕初赠你染病的沙鼠,确曾由我代养过几日,可那对沙鼠分明也是宸王从祁地一路带回京中的——”

    “你是说暄自己。。。。。。断不会如此!”幼箴急的打断她道,“沙鼠所带的疫病如此凶险,暄可是差点为此丧了性命啊!”

    肃氏却淡淡笑着,接着方才的话自顾说道:“后来宸王突然起病,请旨出京休养,父皇本已恩准,却不想上陵围猎出了乱子,改命他押粮去了衍西。再后来,宸王在埈川死里逃生,万幸所染疫病也得愈,此事本已揭过,可偏偏东宫的医女发现了皇宫中的病鼠,将东宫、景沅殿、宸王府、肃家一起牵连进去——”

    幼箴一脸不解,“你说这些,究竟是何意?”

    “还不明白么?”肃氏笑望着幼箴,“定谁的罪,单看圣心若何,怕只怕,父皇如今也已是有心无力了。”

    幼箴被绕的云里雾里,忽又想起皇兄赵昳,这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的盯着肃氏,边退边冷笑道:“我来不是为了听这些,皇兄去了,你却同我说这些。。。。。。难怪他们都说,青宫冷,住在里头的人,更冷!”

    跌跌撞撞奔出绵枫苑,泪眼婆娑间却见林又照仍候在原处,无声而立——不知何故一腔的悲痛恼怒全冲他而去,指着他尖声恨道:“你还等在这里做什么?监视我的行踪么?冷眼旁观这出父子反目手足阋墙么!莫要忘了,祁人和南人还未攻进城来,此处还是我天家的行苑,你也不过是我天家的犬马!父皇让你管着这园子,可今日我幼箴偏不遵这禁令,想去哪儿,便定要去哪儿!”一面喊着,便要越过林又照往别处去。

    林又照口不能言,只一臂将幼箴拦住。幼箴哪肯作罢,迎上去狠狠一推——林又照未料她会使出蛮力,猝不及防,竟被推了一个趔趄。

    此时便听不远处有小娃娃拍手喊道:“皇姑姑!皇姑姑好力道!”

    被这小娃娃奶声奶气的一喊,幼箴竟不好再使娇蛮性子,气焰生生矮了下去,眼见小娃娃撇开跟着的人,颠儿颠儿跑过来,绕在自己裙边迭声叫着:“翀儿乖乖,皇姑姑抱抱!”

    幼箴心内早软了,却不肯伸手,人前又觉失态丢脸,于是向元翀身后一瞪,厉声道:“时辰到了么?哪个准你回的!”

    秋梨昭瑜脸色煞白的一起跪下,便听元翀说道:“翀儿准她们回的,翀儿替她们向皇姑姑求情——”

    幼箴板起脸来,“你求情,你求什么情?”

    只见元翀像模像样的答道:“父王说过,涌泉罚跪本就是宫中妒妇们传下来的陋习,皇姑姑是妒妇么?”

    “还敢学话!”幼箴一个撑不住,又气又笑的拧着元翀的脸蛋儿,“你知什么是妒妇么!还父王说!你父王他统共见过你几回,跟你说过几回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吧!”

    元翀眸中黯了黯,却仍是大声说道:“父王说,他有政事要忙——”

    “他说的,你也信!”幼箴不依不饶,“圣上的政事可比他多不多?你祖父的政事又比他多不多?可不是都时常见你?”

    元翀听得垂下头,瘪着小嘴小声道:“父王他,他去了衍西。。。。。。父王说若书读的好,等他一回来,就带翀儿去京郊别院打围。。。。。。”

    偏那昱也跟着来了,平日里因淘气常被先生责骂,而元翀又常得夸赞,两下里一比,昱颇对元翀生出些忿忿之意,这会儿便在一旁吐着舌头扮鬼脸儿道:“皇姐莫听元翀瞎说,王兄才不疼他,才不管他书读的好不好,才不会说要带他打围呢!”

    元翀小脸涨的通红,“我父王他说了!”

    昱毫不示弱,“王兄没说!”

    元翀便不再理他,只是抬头看着幼箴道:“父王他真的说了,皇姑姑信翀儿么?”

    幼箴这才见他包着两眼的泪,却强忍了许久不肯哭,从未见他这样,幼箴自己险些先落下泪来,赶紧蹲下抱着他道:“皇姑姑从来都最信翀儿,也最疼翀儿,皇姑姑抱,翀儿最乖——”

    元翀终是“哇”的一声开始大哭,边哭边道:“翀儿不乖,是翀儿瞎说,父王他并没说过。。。。。。”

    幼箴心酸不已,抱起元翀,“哭什么,没说便没说,也不必等他回来!皇城内外的禁令解了,皇姑姑带你去打围,皇姑姑的弓最准了,比你父王的还准呢——”

    元翀趴在幼箴怀里,渐渐止了哭,突然望着幼箴身后的林又照说道:“。。。。。。林将军也同咱们一起去么?”

    幼箴便也不提方才之事,笑道:“林将军才不像咱们,日日得闲——”

    哪知林又照竟哑声开口道:“不敢扫了翀公子雅兴,在下随时乐意奉陪。”

    幼箴一脸讶然,不由得回身瞥了林又照一眼,“想不到原来林将军竟和翀儿如此投缘,也真是难得——”

    却说公主一去,绵枫苑重又沉寂下来。肃氏独坐在妆台前,涂满猩红蔻丹的指一遍遍摩挲着妆匣,唇边透着诡异的笑,“谁的话我也不信。。。。。。之恒不会叫他们如愿,就快了,就快了。。。。。。”

    而此时耳房之中,昭瑜陪着小声抽泣的秋梨,边用蘸了温水的帕子替她擦拭两膝,边安慰她道:“你也莫再难过了,多亏翀公子来了,要不然还不知要跪成什么样子——既说起来,如今这些小公子小世子里头,顶数翀公子是个拔尖儿的,也难怪太后最疼他!”

    秋梨闻言却更是伤心,一肚子羞恼没处排遣,便指着方才去取果子的宫女瑾儿哭骂道:“都怨你这蹄子,公主来了,你倒躲着去了,害我替你回话回出了不是!”

    那瑾儿便委委屈屈的道:“梨jiejie这话说的,也怨不得我啊,我又不知是公主来了。。。。。。”

    “你不知?”秋梨更来了火气,恨恨掐着瑾儿的手臂道,“公主进来时那么大的排场,你会不知,一早躲的远远儿的了!”

    瑾儿痛的尖叫一声,昭瑜忙从中劝和,“好了好了小姑奶奶们都消停些吧!只怕公主还没去远呢!”

    两人这才各自噤声。昭瑜便又道:“公主教训的也未必不对,如今虽不在宫里,凡事也还是要勤谨些,总没坏处。”

    瑾儿便小声道:“我是听见咱们脚上的丝鞋惹了公主不痛快,便躲在房后没敢出来。公主也是,宫里头人人都这样穿着,怎么就偏偏瞧不惯咱们的!”

    听瑾儿提起,昭瑜略带担忧的道:“公主那番话,倒值得细想一回呢——”

    秋梨便愁眉苦脸的道:“什么细想不细想的,真要乱了,须得逃命时,即便逃出去又能如何,还不是任人欺辱?咱们就好比暖房中的花草,移出去也难活命!倒不如盼着祁人快些退兵,流民早些返乡!对了,近来不是风传勤王之师就要来朝了么?”

    一日前,青洲渡。

    霞色染红了半边江面,琴音和着水声,更觉清远。一名少年立在船尾向北岸张望,忽听滩头苇荡中有人呼道:“云公子——”

    少年便让船家靠岸——琴音未停,来人将一只两端封蜡的竹筒双手交与少年,少年还在等对方留下话来,那人却已退回岸上,向着船首的白衣琴师深深一揖,“公子一路顺风!”

    少年捧着竹筒来到船头。一曲将尽,琴音骤然转作跌宕,仿若溪水忽入山涧湍流,击石而起,令闻者神思激荡,可曲子最终还是渐渐归于无声,犹如湍流汇入洞底深潭,难觅其踪。

    曲毕,将指轻压琴弦,琴师静默许久。少年终是忍不住轻道:“公子,是宫中来的——”

    琴师这才微微抬起头,从少年手中接过。缓缓揭开封蜡,筒内是一卷薄绢,还未展开,背面透出的暗红字迹便已叫人暗暗心惊。

    少年稍通乐理,见那绢上既无只字片言,亦无落款,仅是一段琴谱,细看过后不禁讶然,“是先前公子说过的,无人能续的残曲,竟被。。。。。。”说到此处突然顿住,不敢再提那人的名讳,“竟被补齐了。。。。。。”

    霞光映上白绢,一行行血字愈发触目,不知为何少年只觉心内一恸,含泪跌跪在琴案旁。长发半掩,琴师的面容看似平静如初,轻将血书卷起,低道:“火。”

    少年不敢有违,掏出火折将那薄绢一角引燃。

    琴师指尖一松,薄绢便被火舌挟裹着,飘飘摇摇,轻坠弦上。

    “琴!公子,琴——”少年急道,却未敢上前拦阻。

    眼睁睁见着丝弦俱毁,少年泣道:“公子,公子。。。。。。这可是老爷留下的琴啊。。。。。。”

    琴师恍若未闻,直待薄绢燃尽,俯身抱起案上的蕉叶琴——少年大惊,再顾不得主仆尊卑,膝行上前抱住琴师双腿,泪如雨下,“公子不可,万万不可啊!这是老爷留下的琴啊,公子不是最珍视这琴么?先前咱们流离失所,无以为继,公子也从未有一次想过要舍了它,”见琴师始终不为所动,少年已不知该如何拦阻,只能接着苦苦劝道,“公子,续这琴谱的人,定也是希望公子能亲手抚出这曲子,公子,不可啊——”

    江风呜咽好似哀歌。回望西北,透过漫天暮色,茫茫山野之后,仿佛还能隐约望见巍然而立的皇城。

    凭水临风,白衣琴师神色寂然,无喜无悲,喃喃连道:“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如是说着,将怀内古琴投入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