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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夜静更深歌不成(2)

    寻了个临窗处坐下,坐等伙计上茶的功夫,茶楼内客人已渐渐多了起来。一手托腮,侧脸对着窗外的街市,不知不觉心思便跑远了——暄连叫了两次,阿七方才听见,回过头来笑应道,“在瞧底下那卖版画儿的。”

    暄淡淡扫了一眼,“打春贴的年画,这会儿想是卖不动了。”

    阿七便道:“细瞧瞧倒也有些名堂——能识出画上牧童手中拿的何物么?”

    暄笑了笑,“应是谷穗吧。”

    “是青城稻,粒多穗长且又无芒,最易辨识,濮南亦产这种稻谷。初时由青城茶商自东南海上引入中土,不过十二三载。”阿七道,“如此说来,这户人家做的可不单止川东的买卖。”

    暄道:“商贾为了逐利,往青城引稻种来,也无甚不妥——你是打定主意要探他家底细了?只是探明白了又能如何,又无人肯出银钱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阿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不定哪日就有人要买呢!”

    “即便要去,也并不急于一时,今晚未免太仓促了些——”暄笑道,“先前你也如此行事的么,难怪总是失手。”

    阿七听了这话也不恼,只将两眼瞅着外头——忽而微微一笑,“这家茶水上的忒慢,还是不等了吧!”说着摸出几枚铜板搁在桌上,起身便走。

    暄苦笑摇头,却也只好跟上。一前一后刚踏出茶楼大门,便见当街正有几名年轻男子打马走来,使得商贩行人们纷纷避让——

    那几人衣饰考究,为首男子更是漆纱笼冠,广袖长衣,眉目清秀而器宇不凡。

    阿七张望一番,回身扯了扯暄的袖子,悄笑道:“他们定是往花市去,咱们就跟着。”

    暄也抬眼瞥了瞥,故意玩笑道:“光天化日的,难不成你还想劫道?我一人可应付不过来——你又怎知他们往花市去?”

    “方才买狮子头,人堆里无意中听来的,”阿七答道,“这家要在后山改种梅树,名叫什么‘朱乔’的,近几日正四处找手艺好的花匠呢。”这厢与暄说着,脚下随着众人往前去——街市拥堵,几名骑马的男子只能放缰缓行,沿街也不知都是谁家的小娃娃,蹦蹦跳跳纷纷跟在马儿后头,齐声拍手唱着童谣,“山埋金,水藏银,脂玉雕成七弦琴——”

    这时马背上便有人撒下散碎银钱与各色果子,引的小娃娃们一气哄捡,捡完了再接着往下唱:“通天地,博经纶,敢与神仙辩古今——”

    阿七边走边听,终是忍不住叹道:“这般招摇,恁大口气!”

    暄闻言亦只是笑笑,自顾将两臂挡在她身侧,隔开周遭的熙攘人群——总算一路跟到了花市,早得了信儿的花匠们一拥而上,将那一行人连人带马团团围住。

    外头兜转了一圈儿,却根本挤不到近前,阿七不禁恨道:“莫非这家竟真的守着个金山不成?连种个树都要抢着去!”

    暄却不紧不慢,拉着阿七寻了个僻静地儿坐下,对她道:“不急,先等这些人散了——‘朱乔’绝非寻常人便能栽得活的,何况这时节本就有些迟了,更是难上加难。”

    阿七怔怔道:“寻常人不能,你就能么?”

    暄不答反问:“可还记得我在上陵曾与你说过什么?”

    阿七嗤道,“散话恁多,谁还一句一句都替你记着!”

    暄便笑道:“旁的记不得,这句却该记得——那时我不是问你,做个花匠如何么?”说着又叹,“难怪人总说世事无常,当日一句玩笑话,如今眼看着倒成了真了。”

    “种花种树的,难免又脏又累,”阿七见他眉宇淡淡,心下便有些忐忑,“我也不过临时起意,若你不愿去,那就不去吧——正如你说的,管他做何营生,与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去还是要去。”暄静静望着她道,“不管相不相干,只是不愿见你如此。。。。。。你这人,困厄也罢平顺也罢,总有叫你忧心的,无事也非得自己琢磨出一些事来。”

    没料到他会如此说,阿七只觉鼻中一酸,赶忙垂下眼,嗔道:“我才没忧心!”稍顿了顿,又故作平常道,“。。。。。。儿时看过不少神怪本子,最早看的一则,讲的是海中有岛,遍布奇花珍木,四时如春,岛上百姓不事耕种纺织,自有鲜果果腹,丝锦蔽体。。。。。。便是这么个仙境般的所在,你道实情却是如何?”

    暄心知她如此问,接下来必有转折,于是笑道:“得来太过容易,定有蹊跷么?”

    “正是这话。”阿七点头道,“人在岛上醉生梦死,又哪知脚下这岛竟是一头灵龟,浮于汪洋,逐日而移,不期哪一日倦了,便潜入深海,而龟背之上的生灵,亦将难逃灭顶之灾。”

    “这本子最早看过,莫不是记得也格外清楚?”暄笑道,“你这授业先生实在请的不济,小小年纪就叫她看这些,将人教的只会疑神疑鬼,长大了也心有戚戚,事事多虑。”说着携了她两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今日起你便记着,有我在,往后再没什么可忧心的——”

    果如暄所料,那华服公子问起朱乔,莫说栽植,许多花匠连听亦未曾听说过,故而活计报酬虽丰,却也不敢贸然接下,不多时人已散了大半。

    阿七则现学现卖,对答下来竟也头头是道,与暄两个当即被招了去,次日便往川家后山种梅。

    既有此机缘,阿七便安生歇了一晚。谁承想第二日才将爬至半山,忽而阴云蔽日,紧接着春雷滚滚,风雨大作,倒似入了夏一般。

    府中管事的见那响雷一声近似一声,野地里又实在无处躲避,便也顾不得许多,领着众人赶至一处宅院。

    管事颇带着几分犹豫,探手叩了叩乌漆大门上的兽头门环。半晌才有人出来应门,是个年纪未及束发的小厮,听闻是来避雨,便一脸不耐的抱怨管事道:“您也是府里头的老人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岂是寻常人说进就进的!”

    管事只是陪着小心,再三的奉承,小厮才答应让众人进去避雨。

    一迈入门去,方知内中竟是个极妙的所在——若说匠心别具巧夺天工的园子,阿七在江南也曾见过不少,可与眼前这园子一比,不过勉强能及它的十之七八——山石、水台、花木、屋舍,或回环开合,或参差错落,无一不精而又浑然天成,正可谓移步易景,步步引人入胜。

    走在廊上,犹如置身画中,阿七正自叹个不住,冷不丁被暄扯了一把,这才停下步子——原来那小厮已不叫再往里去。

    花匠们在廊中坐等雨歇,阿七与暄两个倚栏而坐,正对着一方奇巧异石、数丛金线紫竹,便听内中一名年长的聊起这园子,说此处乃是川家长房长子的私宅,又道这川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嫡长子十来岁上便要离了祖宅迁至此处,每日读书修身,研习那济世安民的学问。

    听了这话,阿七立时回想起昨日街市上小童们所唱“藏金银辩古今”的歌儿来,问道:“昨儿花市上招咱们来的那位公子,莫不就是他家的长公子么?”

    老花匠摇头笑道:“昨日那川公子虽也算不俗的人物,不过若比起他家长公子来,仍是不及太多。”

    阿七越发添了兴致,“不及太多?这太多又是多少呢?”

    老花匠便道:“打个比方,就好比今日咱们种的梅吧,说来梅花虽都是清贵之物,可这朱乔却稀世难寻,将朱乔比这长公子,最恰当不过,而昨日那位川公子,也只能比作寻常梅花了。”

    “当今世上竟有这般人物么。。。。。。”阿七笑眼瞥了瞥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明知他装聋作哑还不得嘴,“既是来了,若不见上一见,岂不可惜。”

    “怕是不能了。”老花匠笑道,“谪仙降世一般的人物,哪能想见便见?更何况,听闻川长公子十多年前外出游历,此后再没归家,只这宅子还维持原样罢了。”

    廊外雨势渐急,落雨声渐渐遮掩了人声——阿七侧脸儿悄对暄笑道:“瞧不着人,咱们就瞧瞧他的屋子如何?”

    山雨疾来骤去,天晚时分,早已月朗风清。循着白日里的旧路,未花多少气力便轻巧进了园中。

    翻墙落地,入目便是大片繁茂花树,月下更觉幽香醉人。

    两人本就无甚来意,索性沿着花径信步走去。沿途遇着处清雅屋舍,因四下里静悄悄的全无声响,阿七便放心推门进去,顺手点了案上的灯烛——但见书案明净,琴棋皆备,想是平素习读休憩之所。

    乍望去,似也与那寻常富贵人家的书房相若,可若沉心细究,便知大有乾坤。阿七初时只顾留意那一壁书格,随意翻拣几册,俱是世上极难一见的孤本珍本。

    且翻且叹,一回头,却见暄正对着当厅一扇檀木花架,架上搁了盆半枯半荣的崖柏。

    阿七便丢了书,走去向他道:“土里头藏了宝贝不成,这么入神!”

    暄朝她笑了笑:“莫要小瞧了它,此物虽不过尺许,年岁却比我赵家坐这天下还要久呢!”

    “松柏可有千年之寿,”阿七仍是不以为意,“区区几百年,又有何稀奇?”

    暄便将内中玄机娓娓道来:“千年松柏确也无甚稀奇。只是此物,得来却绝非易事——上端这截舍利木,才是原本根基,凋枯之后,将树身倒转,乾坤互换,日日以绿苔浸水,历经十余载,方有如今的新枝荣发。”

    阿七闻言,不禁叹道:“竟是如此这般!”又道,“由此也不难得知,这户人家因何会避世而居了——怕是帝王家,也难能有此精妙之物——这样的才情家世,必不为君主所容。”

    “不错。”暄执起摆在崖柏之侧的一尊紫玉鼎,微笑道,“这房中之物,便是今上也不得一见。譬如这个,便恰是前朝宝器,卞四曾收来一件此物的赝品,虽是赝品,亦出价不菲。”

    阿七轻轻一笑,“若说鉴别古器,那可是极难的一桩学问,先前从没见你在金石上留心,怎的今日上手一瞧,便能断言这件乃真器,而非赝品?”

    话中透着促狭之意,说者本是无心,谁料暄唇角竟微微一僵,只是一瞬,旋即平复了神色,笑道:“浑说罢了,你也信?”说着仍将玉鼎搁回原处。

    便听阿七轻飘飘接了句,“我倒真信了。可不就是傻子么。”

    暄侧眼看了看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却总觉有欲盖弥彰之嫌——这么不上不下的当口,阿七忽道:“寻着一摞南人的诗画本子,给你也瞧瞧。”

    两人心照不宣,俱不再提方才那番话——暄专替阿七掌着灯,看她饶有兴致的一册册翻拣,时不时在旁品评几句。

    翻过一册前人的,随意又取一册,头页上便是一对友人唱和之作,题首“津州初逢赠纪良之”,落款单一个“嵬”字;往下再看那和答,则是“酬维山兄”云云。

    顿觉眼熟得很。稍作思量,前一个“纪良之”,她曾亲手誊抄过,至于后一个,当日她误以为是“崔维”,现今才知该是“崔维山”。而若未料错,此人不是别个,恰是修泽之师崔嵬。

    草草掀过几页,果不其然,后续又有几个名姓,阿七亦曾见过,皆是受谨之狱牵连之人——

    心内正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暄却掩了她手中的书册,吹熄灯烛,一面拉着她退至窗边,一面悄与她道:“有人来了。”这时窗棂外才隐约传来人声,只是并未走近这书室,反倒朝别处去了。

    因见暄仍觑眼望着窗缝外头,阿七便道:“巡夜的人么?谷中向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此处必藏了宝贝——”

    暄却低头笑对她道:“将将过去的,是位极难得见的美人儿呢。”

    阿七面上一冷,“比颁多贺的祭司还美么?”

    暄故意一本正经道:“阿古金之貌丰艳妖异,此女则似静水芙蕖,二者岂好作比?”

    “春有繁花秋有月,确也不可比,”阿七恼道,“天底下的美人儿统统被你收了才好!”边说边往门外走。

    暄忍着笑,问她去何处。

    “不许你跟着!”却见阿七发狠道,“我去瞧瞧,若实在生得太美,近处有水塘,索性溺死她!”

    忿忿走出一段,身后竟真的没人跟来。满园花树影影绰绰,也未见着暄说的美人。心中郁郁,又很是不甘,林中兜来绕去的,忽听稍远处似有女子轻歌,断断续续,十分哀婉动人。

    阿七循声而去,不知不觉便出了这林子——眼前现出一方明净湖水,果有一名素衣女,向那湖心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阿七初时只呆呆望着,魔怔了一般,直待那纤弱身影越去越远,肩头已没入水中,她才猛然惊醒,跟着跃下水去。

    很快游至近旁,那女子听到背后水声,也正回头朝她望来——刚浮出水面,未及抹一把面上的水渍,冷不丁眼前煞白一张脸孔,乌发半遮状如女鬼——阿七被吓得着实不轻,尖叫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而此时女子身形轻轻一晃,竟真的沉入水中。阿七惊魂未定,又一头扎下,慌乱中手臂缠上一缕长发,顺势摸去,总算抓住对方衣领,将女子带上岸来。

    虽一心求死,溺水之时却又拼力挣扎,水中被阿七扯松了衫裙,小衫自肩头褪下——借着月色,阿七看得分明,女子左肩处,恰有一枚暗红印记,似一朵莲。

    又惊又冷,女子瑟缩在阿七怀中,人已恍惚得不能言语。

    “我也能叫你若儿么。。。。。。你果然很像你的兄长。”阿七替她将湿发轻拢至耳后,喃喃道,“我早该想到。。。。。。”

    再瞒不住了,再无法自欺欺人。早该想到,世上怎会有这般峰回路转的巧遇,怎会有如此乐土任她安身!辨不清究竟是何滋味,只一遍遍在心中对自己暗念——云七,云七,你本就不该做这样的美梦。

    不知何时暄赶了来,女子肩头的莲花印记,同样清楚的落入他眼底。而诧异之感也只是一闪而过,暄脱下自己的罩衣,便要替阿七换上。

    阿七却侧身一躲,轻道:“莫不是,你也将我错认成了她?”

    无顾他愈见阴沉的脸色,她接着道:“你该想到昳因何会对我另眼相待。因听信弥须之言——云氏嫡女,定会入主中宫——衍帝便下了一道旨意,储君将聘云彦长女为妻,可日后云彦却将未出世的嫡女另许人家。虽如此,仍有谣言传出。。。。。。”说到此处,她竟笑了笑,“传言如此荒谬,为何还会有人听信,家破人散,一个孤女又如何能替夫婿谋得至尊之位?”

    不敢也不愿抬头去看他一眼,就这么自语一般,将压在心头的话说与他听,“你不会在此久留吧。。。。。。虽说已有些迟了,可与肃家小姐的婚约,总也还作数。修泽曾对我说,春上将去青城,赶在那位肃小姐的出闺之日,送去一份贺礼。他说自己曾与一人作赌,不料却输了,那人便与他做了一个交易。。。。。。原以为是程远砚,如今才知是你,将赫连格侓之子送出青宫,以此为肃小姐换来一味药引。。。。。。我猜的,可都对么?”

    从未想过,话语也会如此伤人,利刃一般将他伤到体无完肤,胸口痛得无法自持,却偏偏一句也辩不得。如何与她一句句争辩,何处被她说中,何处又被她曲解?事到如今,他倒该庆幸她并未将话全部说完,仍为他留了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