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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二 春尽终有期(2)

    阿七回转身——起伏不定的舢板之上,那人红袍墨甲,竟是踏马而来。“慕将军。”

    慕南罂稳坐马上,居高临下睨着阿七,轻笑道,“夫人许还不知吧,宸王擅自兴兵,夜兰山下斩杀西炎神侍阿古金;影邑屠城一日,致使城内异族尽灭——行此人神共愤之举,夫人觉得,他不该以死谢罪么。噢,还有一事不妨道与夫人,宸王将调兵的玉虎都交与了我,早已是手无寸兵——”

    “那又如何?”阿七微微一笑,打断慕南罂,“他的生死,又岂是将军能决断的?许或殿下确已没了辖制诸将士的筹码,可我有一言,将军不妨一听。”

    此时周进怒道:“慕将军莫要忘了曾向王爷许过何事!”

    慕南罂并不理会周进,垂眼笑对阿七道:“愿闻其详。”

    “带我去见他。”阿七紧紧盯着慕南罂,“我手中,有将军苦求不得之人。”

    慕南罂闻言,仰天大笑,“连我自己都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那人是赵绫菲。”阿七冷笑着吐出这名姓,“敢问将军,求的苦不苦呢?”

    长笑声果然止住。慕南罂沉沉望向阿七,“好。”

    伴着这“好”字,钢鞭如游龙般横飞而至——阿七不加思量便攀上鞭梢,借力腾起。众人犹在猝不及防之时,她已稳稳落在飞霜背上。

    慕南罂一个掣马急转,“夫人好身手!”

    阿七紧抱马颈,冷冷回敬:“是将军好鞭法!”

    重重剑影刀光之中,青马左奔右突,腾跃间如履平地,眼看便要穿过并行的四艘战船——谁料就在此时,薄舟已然欺近,随着一阵低沉角号,箭矢齐发,锋矢之上燃着火簇,飞入前方船阵,火油遇火,刹那间巨焰冲天而起!

    饶是绝世宝驹,面对这肆虐火光,亦惊得止步人立——慕南罂当即勒住青马,侧身轻一引缰,紧接着大力一夹马腹,青马立时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仰颈长嘶一声,竟自船舷边直直跃起,跨过近人高的焰头,落上另一艘战船。

    船身承了飞霜这重重一跃,猛地一倾,船沿上十余兵士不及稳住身形,尽数跌入水中。有不习水性的,呼喊之下拼命抓住船只间彼此相连的链锁,谁知那铁链看似牢固,稍一承力,连接处的销钉竟纷纷散落!

    阿七眼睁睁看着船阵在江面上四散开来,数丈之外,火光最盛的一艘船被十余条细舟围住,随水渐漂渐远;细舟之上,俱是手执长弓弯刀的西炎人,内中身量极高的一个,阿七已能隐约辨出他的面容——白衣祭司立在他身旁,他的肩头,则停着一尾俊美无比的白鹰。

    至始至终,除却紧追而来的周进等人,衍军无人出手。而此时周进也早被远远抛下。

    浓烟蒸腾入云,日头雪亮耀得人无法睁大双目,马蹄下船板犹在水面上轻轻颠簸,没有响彻四野的喊杀声,周遭静的全然不似战场,面对这诡异的情景,无人告诉她,宸王是否就在火船之上,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那一处——

    “跟上那船!”静寂之中,女子凄厉的嘶喊显得格外突兀。

    船工已变了脸色,犹疑着望向主将。

    心知此局已定,慕南罂淡声吩咐道:“跟上那船。”

    散落在江中的船只渐渐涌入陡峡之中第一道水湾,此处与埈川已同属一脉。回首望去,红云似血,而山崖犹如巨兽张开的淋漓血口——阿七离火船愈来愈近,舟行如飞,可她只觉这一刻无比漫长。

    远方遥遥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仿佛酷暑之时天际的滚雷声,又仿佛来自极远处的深杳渊谷,令闻者不寒而栗。

    “将军,”终于有上了年岁的船工煞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跪倒在慕南罂脚下,“此处正宜停靠,躲过这雷声,再走吧!”

    船工们跟着也纷纷跪下,有人竟失声恸哭,“必是惊扰了河伯,不能再走了,实不能再走了!”

    主将尚未发话,阿七已奔至船边,眼中无喜无悲,只是执意命人解下与大船相连的木筏。

    慕南罂大步上前,掣住她的手臂,“它已走不远了,不如就在此处,看着它沉吧!”

    阿七木然回头,喃喃道:“不。”

    不知为何,慕南罂似乎突然就没了耐性,猛地掰过她的颌,迫使她双眼正对江心——

    火势果然渐渐转弱,船身亦开始缓缓下沉。。。。。。

    脊背僵直,心口冰冷,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她用来喊出那一声:“赵少钦——”

    回音杳杳,伴着轻浅水声,隐入山谷深处。。。。。。

    终于,背后似乎有人重又替她披上氅衣,“他命该如此。”只听那人沉沉开口道,“我曾答应他,将你送至定洲。。。。。。又或者,你。。。。。。你可愿随我回川东?”

    “命该如此?”阿七低念着这句,对慕南罂余下的话恍若未闻,两手攀住船缘,忽而开始咯咯轻笑。

    西炎人的木舟已近在咫尺,甚至连那白衣祭司都识出眼前这身披狐裘的女子,正是当日祭台之上的少年、被衍国人掳走的神使。

    微微上挑的唇角,正是女子才有的柔媚的笑;纤白娇软的指,亦正是女子才有的形貌——呼延乌末几乎难以置信,早先自己为何没能识出她其实是个女人!

    可接下来这个女人说出的话,更令众人惊惶错愕。

    “阿古金骗了你,西炎与北祁最最尊崇的大君。”她的笑容竟如阿古金一般魅惑人心,却又暗藏着一丝歹毒,“山神从不会让女子做他的信使,从不会有女子,能带来神的旨意,而我恰恰是个女子,那场大君临世之祭,不过是个骗局——”

    乌末怆然一笑——从今往后,眼前这少年,再不会将自己视作可许生死的兄弟。

    夜兰山下的惨败,远远不及此刻她口中的轻飘言语,那些追随他的人,全因深信他便是山神之子——于他而言,这绝不啻最致命的一击!而不仅于此,原本唾手可得的西炎王位,原本一统西炎与北祁的千载良机,许或最终将因她这一番话,而统统消弭于无形。

    就此撇开这些西炎人,阿七轻笑着回身,此时便该轮到藏匿于赵衍军中的陵南细作,“南人暗中拥立之人,号称宣宗嫡裔,由姬氏辅佐,并以赵衍开国之君的玄铁剑为证——可有谁知道,那剑的真正主人,只是一个遁世游医,从无入世之意?”

    至此她的话仍还未完,抬眼笑对着慕南罂身后的一众赵衍兵士,朗声道:“圣上命不久矣,而圣上钦定的皇太孙,也并非先储血脉,而是北祁郡主与姬氏族人之子,如今那孩子,更早已不在东宫!”恰在她于晏府中昏睡那日,虽人未醒来,可她却听到了修泽的几句临别之语——他已将元翙带离了京中。

    闻者无不哗然大惊——眼看即将平定的乱世,势必要因这个女人,重又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乱与纷争!

    便在这时,慕南罂拔剑上前,剑锋直指阿七颈间,怒喝道:“你这疯子!”

    疯了又如何?回想曾经,她只能任人摆布,却从不恨宿定的天命,亦不恨这际遇无常,哪怕心中再不甘,也唯有怨恨自己。

    可如今,既是他们统统要将他置于死地,既是这世事要负他,既是天亦要亡他,便叫这整个天下,全都为他陪葬吧!

    阿七迎着慕南罂的凌厉剑气,眉梢微挑,无声而笑,“将军此时还不能杀我,杀了我,还有谁能告知将军绫jiejie的去处?”

    船依旧前行,眼角余光瞥过,不远处粼粼水波之上,即将淹没的火船桅杆“呼”的腾起一簇光焰——她的话,不多不少,将将够她说完。

    “凭将军这样的人,今世想要得配绫jiejie,终不过是——”唇角噙着最后一丝笑,恰如那最后一簇火光,一字一顿,轻轻道出,“痴、心、妄、想!”

    。。。。。。打从她记事起,继沧就从未夸赞过她,唯独有那么一回,继沧说她,一旦入了水,人便轻盈得好似一尾青鳞子。

    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火船将将沉没之处,纵身跃入江心——离她最近的慕南罂,也仅仅攥住了她肩后的一袭狐裘。

    而水中并不似她想的那般冰冷刺骨,亦不似她想的那般幽森可怖。若她抬起头,便能看到头顶如飞鸟一般的游鱼,透过江水,还能看到天际渐渐转作铅色的积云。可她只是不断下坠,屏住吐息,拼力游向那沉船。

    那个男人,他已死了,抑或是还活着,她可以不再去想。她只是要找到他,她只知,同他的这一世,许或唯有眼前这一刻,他只属于她一人。

    天光越来越远。

    船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阿七眼前渐渐模糊,被轻缓水流挟裹着——她已等不太久。

    从未想过,此生的尽头,是同他一起葬身水底。只可惜,终究也没能再看到他。

    便是如此吧,她的双目紧紧阖上。

    胸中承受着即将窒息的剧痛——而他,是否也承受过同样的痛楚?自己多痛一分,是否他的痛就能减轻一分?

    鱼群自她周遭掠过,她便被涡旋轻轻携起。鱼群之后,一个身影紧随而至——修长的手臂将她环住,整个人贴近她,与她口唇相接。

    他也从未想过,事到如今他所能给她的,竟然只剩一口生息。

    残存的神识,令她想要挣开,不愿拖累他——暄却一臂箍牢她,眸光追着那银蓝色的鱼群,朝更深处游去。

    。。。。。。直到两手触上一片嶙峋山石,重又被他吻住,渡过一口气来,继而只觉腰身狠狠一坠,就这么被他带着,扎入骤然转急的暗流。

    耳畔很快响起“扑啦啦”的击水声,心口一轻,接着便听到身旁男子撕心裂肺的一阵紧咳。

    一只手还被他死死攥着,阿七仰起头大口喘息,此时才觉出口鼻中除了水腥气,竟还有一丝火油味。

    终于趟过最后一道浅湾,两人齐齐跌坐在滩岸之上。

    过了许久,阿七才有了几分气力,暄仍旧急喘不止。静静望着他,替他擦去唇边咳出的血沫,“不准再有下一次——”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暄抬手抚上她的眼眉,心中明白那些冰冷的水并非全是江水——微笑道:“我答应你,只此一次。”说着指尖轻轻挑起她的颌,“那么你呢?”

    涌至口边的话,不知何故却无法说出——阿七目光微微一避,故意拧了拧眉,“为何到了此处,还尽是火油味。。。。。。”

    暄轻轻一笑,拾起方才丢在一旁的物事,“西炎人用来盛火油的皮囊。入水前被我反过来鼓足了气。全凭了它,才捡回两条命来。”

    “你分明就知道——”说到此处,望着他眸底的笑意,阿七不觉便顿住。

    暄拉了她起身,笑问她:“我知道什么?”

    “。。。。。。算了,”阿七吸了吸鼻子,含混道,“先不说吧。”

    “阿七,”这时暄微微俯身,低头吻上她的额,“我知道的是,你不会舍得扔下我。那么,我们就不去京中。。。。。。”

    巨大的石洞隔绝了天光,脚下轻轻涌动的幽暗水流中,却有无数闪着微蓝萤光的游鱼,恰如那一夜,睡梦中垂落湖面的星光——竟是那梦境成真了么?

    慢慢将手心覆上他满是水渍的面颊,突然就不敢开口应他——生怕自己一开口,这梦就醒了。

    可他还在继续说着,“这一世,我都陪着你。至于下辈子么,我怕自己真的变作一块石头,又或者说不定是木头,万一叫你认不出了——”

    “傻子!”阿七紧紧抱住他,“若真是这样,我也还是会找到你。最后陪你一起站在山上,长在树林子里——”

    脸孔埋进他透湿的前襟,他使了使力才将她拉开,笑着对她道:“往后都别再说这种呆话。”

    阿七也笑,“我说的,都当真的。”

    暄却道:“我说的可不真,谁要变成石头,又不能摸又不能动的。。。。。。”

    阿七一时没明白过来,正要跟他掰扯——不料他却突然从她领口中探进手去,“。。。。。。还是人好些,摸起来舒服。”

    他的手仍带着凉意,阿七被激得微微一个寒颤。

    “冷么。。。。。。”他不再笑,轻咬着她的耳垂,哑了声,“那就去水里。。。。。。”

    阿七嘴硬道:“我才不冷。”又用手推他,“刚还咳血,要作死么?还不放开——”

    全不顾她的异议,只管拖着她趟回浅湾——那水正是暖的,从洞底无数细小泉眼中汩汩涌出,汇成齐腰深的水潭。将她牢牢压在潭边石壁上,暄也并不急着解她的衣袍,只是撩起她浸在水中的袍摆——

    见她还在挣扎,暄凑向她耳边喃喃道:“。。。。。。玉镜一见着你那晚,就想过,要在水里。。。。。。”尾音愈发沉下去,渐渐变作灼热而急促的喘息。

    承着那些撩拨抚弄,终于几乎连站也无法再站稳,只能紧紧攀着他,任由他去。水流在腰畔不断的起伏涌动,无止无休,眼前又开始变得模糊,仿佛回到窒息前的那一瞬,被他禁锢着,不知自己是想要挣脱,抑或更深的迎合。。。。。。

    细碎的呻#吟声从喉中逸出,像断断续续的抽泣,而以往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发出半点声响。。。。。。过后,暄要笑不笑的盯着她,guntang的指轻抚着她的眼尾,却见她向一旁别过脸,口中狡辩道:“我才没哭。。。。。。刚才我那是,那是担心往后我们困在这溶洞里头,难不成就只能顿顿吃鱼么。。。。。。”

    他真就顺着她的话,低笑道:“吃鱼不好么?”

    阿七歪在他怀里,悻悻道,“不好,最烦吃鱼!”

    “那可不妙了。”他接笑道,“往后非但你我要吃鱼,怕是连咱们的女儿也——”

    阿七脸一红,忿忿打断他,“哪个要跟你生女儿!”

    “噢,既是你不肯生女儿,那便生个儿子吧。”暄从善如流道,“往后连咱们的儿子,只怕也要顿顿吃鱼了——”

    。。。。。。古谚道:三月茵陈四月蒿。又是一年春三月,往山中采罢绵茵陈,下得山来,江畔恰遇着撑篙靠岸的渔家。年岁稍长的男子因对身旁少年道:“江鱼正肥,尝过渔娘菜再走吧。”哪知少年一口回绝:“不去不去!再迟一会儿,乔二家的蟹黄狮子头可就又卖完了!”

    “先吃了再走也不迟,”男子笑道,“乔二他妹子铁定还留着一份,只等你回去买呢。”说着便施施然走去水边,扬手招呼那船。

    少年只好也跟了去。不多时船靠了岸,却是一老一少的父女。两人跳上船去,船尾炊烟袅袅,渔家女正生起火来。

    因见那掌船的老迈,男子便先搭手泊好了船,这时少年不情不愿的向腰间掏出几枚铜板,又特为抓了把刚采来的白蒿,一起交给那老翁,道:“老伯,烦您跟阿姊说句,剁碎了掺些豆面,锅沿儿上贴几个饼子,留神别叫饼子沾了鱼汤!”

    老翁应着去了,少年这才往舱中坐下。对面男子递过水囊,轻笑道:“倒不如叫她另起一锅给你贴饼子——”

    少年横他一眼,悄道:“又聋又哑还恁多的话!”又道,“真瞧不出,你竟会撑船!”虽满脸不屑,心底却暗暗欢喜——她的男人,自然样样都好。

    男子则一本正经道:“那是自然,本公子天资过人,不论何事,皆是一触即通。”

    正说着,少年做出个噤声的手势,稍后便见老翁送来温酒壶并一碟腌笋。

    少年少不得又取出两个铜板要与他算作酒钱。哪知老翁并不肯收,倒坐下与他两个攀谈起来,“二位莫不正是曾与川老爷送药的云家兄弟么?”

    少年略带诧异道:“老伯识得我二人?”

    “识得识得当然识得!”老翁迭声道,“连川老爷都看重的人,能耐了得,又这样堂堂的样貌,十里八乡的不早就传遍了么!既这么说,小哥必是云七兄弟无疑了。”

    “我正是云七,”阿七道,说着又笑望一眼对面,“这是我兄长云五。”

    对面被她称作“云五”的男子正自顾执起木箸,夹了片薄笋搁进嘴里,此时眉梢一挑,瞧了眼笋碟,又特为瞧了眼阿七。

    阿七面上登时一跌——这厮正是尝着人家的腌笋适口,叫她回去也照着做的意思——讪讪向那老翁道,“老伯见笑了,我这兄长,天生是个聋子。”

    “省的省的。”老翁仍是赞道,“便如此,更难得了!凭二位的才干,加上川老爷的赏识,又正赶着春上收药,二位便要发达了——”

    却说当日暄与阿七的求生之地,乃上年埈川地动之后,山势巨变,山岩垂坠入水而隔出的一方天地,先前齐儿的舆图之中,曾道出了此间玄机——溶洞一端与河谷相接,而另有一条地底暗河,蜿蜒南去,通往山中。他二人正是沿着那暗河,辗转寻到这处山谷落脚——山谷四面俱是陡峻群山,望去与世隔绝,谷底却自有村落城郭、良田阡陌,风物甚为怡人。

    而老翁口中这位川姓老爷,乃当地乡望。

    这厢阿七道:“前次不过是机缘巧合——我兄长往山里头拾柴,恰好碰着川老爷要找的药。如今老伯这话,倒叫云七不明白了。”

    老翁便道:“云兄弟有所不知,川老爷有位族弟,人称川五爷,常年往川东去,那做得可是极大的买卖——”

    阿七闻言,心下一惊,此地竟有人知悉出谷之路!而这位“川五爷”,为何听来又如此耳熟?

    这时船尾传来阵阵鱼香,老翁便起身去为他二人端菜。阿七狠狠瞪着暄道:“都怨你,如今可倒好,竟成了出头的椽子!那个川五,行走川东衍西,保不齐便走漏了风声,此处呆不得了!”

    暄却不紧不慢只管夹过一片笋来,“这个好,你也吃——”

    阿七无心理会那笋,拧着眉,口中嘀咕道,“川五爷,川五。。。。。。究竟在哪一处听人说过。。。。。。”

    一时间鱼汤盛了上来。阿七忽又道:“对,在定洲!我在定州曾无意中听人提起过,此人并非只做药草买卖,兵荒马乱的倒没碍着生财,难不成有何来路么。。。。。。”

    “管他是何来路,做何营生,”只见暄神色淡淡,微笑道,“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

    “若没猜错,当日在定洲收了他许多药材的,除了修泽再没旁人。修泽叫人将药草制成丸药,临去青城之前都屯在地窖里头。”阿七犹在琢磨,“那段时日总昏昏沉沉的没能留心,现在一回想,前前后后还真有点蹊跷。再说那川五,这姓氏倒也少见,似是一个古姓,中土早已绝迹。。。。。。”

    说这话的功夫,暄已细细剔净了鱼骨,又将两爿鱼腮上最嫩的月牙rou夹给阿七,“中土绝迹了的,在此处见着也无甚稀奇——譬如就说现今这谷中用的铜钱,不还都是前朝康邺年间所铸?”

    阿七想了想也不无道理,便暂且丢开这一头,忙忙的催促他道:“快吃快吃,过午之前还得赶着进城去将茵陈卖了,明日可是城中最后一个春集呢——”

    。。。。。。靠山搭就的小小屋舍,浅溪蜿蜒而过,房前三五柿树,推窗便能瞧见半山稻田;屋内桌凳床榻皆是泥胚砌成,角落陶瓮中蓄满清水,壁上则挂着成串山菌——乍望去与这村落中的寻常农家并无不同。

    而如今虽不似冬日,入夜却又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山风仍是寒凉。好在她并非独自一人,外头再如何冷,毯子里却总是暖的——偎着这个人,比往年三只铜手炉还顶用些。

    伸手悄悄摸一摸枕下——布包里头虽不过百十个铜板,却也比先前动辄百两的银票更叫她踏实。

    心满意足的蜷在他臂间,竟不舍得就这样睡去,竖耳听着地下柴火毕剥作响,轻轻打个哈欠,“红泥作胚到底不经烧,怕是捱不到天亮,火盆子又要裂了。。。。。。”

    男子兀自阖着眼,一手将她肩头的兽皮毯子拢了拢,懒懒应道:“嗯。等明早,再去挖些河泥。。。。。。”

    阿七哪里肯睡,火光明明灭灭映在面上,眼梢唇角都带着笑——哪怕只是个梦,今回却做得这样长,总也该成真了吧?口中轻声说着,“也不知这雨几时才能住了,明日还得往集上再买个斗笠。。。。。。”边说边小心翼翼在他怀中翻个个儿,身下稻草被碾的窸窣作响,终于吵得他从背后探过手来,摩挲着就要揉上她的胸口。

    阿七赶忙挡住,“也还没睡,就跟我说说话吧?”

    等了一刻不见对方应声,阿七仍不甘心,“要不这样如何?你我各讲各的,轶闻旧事不拘什么,须得有趣,且是对方没听过的才成,若是无趣,又或听过,便得认罚!”口中说着,故意扭来扭去的蹭他。

    “领罚的那个,”总算听身后那人慢悠悠道,“就罚她在上面吧。”

    阿七面不改色,一口应承下来,“好,你先讲!”

    “靖州有户人家,家主有两子一女,”暄便开始讲道,“自小长在一处。这家的先祖立过一个规矩——”

    阿七迫不及待打断他道:“靖州就没我不知的,除非是瞎编的胡话!”

    暄自顾接着往下:“幼子与女儿,年过十岁便要外出游历,至于长子,则需留在家中,以承祖业。而这对兄弟长到十来岁上,谁去谁留成了难题——”

    “不必想也知道,”阿七又插话道,“是对双生子。”

    暄却道:“实情是,这对兄弟之中,只有一人为家主亲生。”

    阿七便道:“既只有一子,叫他留下不就是了?”

    “这中间还有些曲折,兄弟两个生辰相近,一个为主母所生,另一个却是同一日从外头抱来,连襁褓都是一式一样,除了家主与两名老仆,旁人已辨不清究竟谁是亲子,谁是义子。”

    “也太不通了,”阿七不禁忿忿道,“哪个长得像父亲,瞧不就瞧出来了!”

    暄笑道,“若要讲通,又有何难——抱来的那个,是家主胞妹之子,本就是个遗腹子,落生时又牵累了生母,成了孤儿——因了这层亲缘,形容相似不就说得通了?”

    阿七微微一怔,忽而笑道:“义子必有个说不得的来头,须得瞒过众人耳目,故而才如此寄养在这户人家。剩下的不妨我来说吧,姬堃只说这孩子是自己的外室所生,更有意将两个孩子对调了身份。。。。。。”顿了顿,“如此似也不通,许或是这两个孩子脾性迥异,自己选了自己的身份呢?”

    “无论这两人如何选,”暄低声道,“一个须得倾尽举族之力,帮扶另一个。”话音平静,仿佛与自己全无相干。

    阿七回转身,手臂支着下颌,垂眼望着他,似要从他眸中找出哪怕一丝的悔意与落寞。

    可惜他却将心绪藏的那样深,几乎连他自己都要被自己骗了。

    阿七心口一酸,双臂绕上他的肩,将他的面孔埋进自己怀里,头一次像拥着一个孩子那般,轻轻环住他——

    这一刻,不知为何,只想着能宽慰他,可究竟如何才能宽慰他?回想这些时日的种种,他在谷中过的似乎比自己还惬意三分,人情风物竟似早已熟稔于心,直如故地重游一般;可眼下他却又说出这番言语,有意无意,终归叫人生疑。

    阿七全然猜不透,同自己落入此间,究竟出于他的本心,抑或仅仅是无奈之举?刚要落定的心思,重又高高悬起,分明有满腹的话,涌到唇边,思量思量竟是一句也不合宜。

    沉默间,火光渐微,雨也住了,周遭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吐息;而窗棂外,月现云开,山野中弥漫着薄雨过后特有的清润气泽。便在此时,暄低低唤了声,“阿七——”

    这轻唤落入耳中,令她只觉心头微微一恍,连眼前的月色也渐渐变得迷离。

    “相识那晚,也将落过雨,”他喃喃道,“亦是这个时令。。。。。。”

    “还要稍晚,那时已是春末,”阿七轻轻接道,“而如今离春末,尚有许多时日。”

    虽如此,韶华容易过,春尽终有期。

    暄仿佛未曾留意她的话,“。。。。。。转眼便一年。。。。。。人之一世,恰如花木一春,幸而还能早早相识。。。。。。”直说到此处,似才回过神,两手慢慢移上她腰间,抬眼笑对她道,“该是罚你还是罚我?任你选吧。”

    原本满心凄惶,因他这最后一句,转瞬间已涤荡一空。躲闪不过,无论她如何选,到头来也无甚区别——一场欢好,百样缠绵,依旧是未到终了,便只落得在他身下低泣讨饶。

    沉沉睡去时,双颊潮红犹未褪尽——他的吻便落在那片红云之上,“你说的不错,阿七。”凝望着臂弯中睡去的女子,暄嗓音沉缓,几不可闻,“纵便是东君难驻,可如今离春尽,尚有许多时日。。。。。。因此你同我,也还有许多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