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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斩龙台(4)

    一路颠颠簸簸,耳畔总是辘辘车轮声,片刻没个休止;睁眼醒来又翻身睡去,亦不理会已过了几日——算来自打离了京中,她便不曾这么睡过。凭着一时意气独自闯到衍西,口中说不怕,又岂会真的不怕!无分日夜,不论独自探路抑或身在营中,人如时时绷紧的弓弦,一刻不敢放松,困顿难支之时,囫囵打个盹儿,也恨不得将眼睁着。现如今倒好,总算落得一回安稳,便只管蜷在车内蒙头大睡,直睡得雷英与简秀凤二人暗暗纳罕。

    话说简秀凤便是慕南罂身边那黑红脸络腮须的校尉副官,人生得虎背熊腰,倒偏偏取名“秀凤”——阿七原想着简雷各事其主,实该有些罅隙才是,哪承想这二人对付她时却十分投契,和睦的很!还未容她动些什么念想,头天上路便心照不宣的一道收了她腰间兵刃,又捎带着将她捆牢了两手。非但如此,一路上无论如何撒泼叫嚷,众人皆好似聋了一般只是不应;后来实在太吵,那简秀凤索性团了团破布给她将嘴塞了个严实,每日送水送饭时才取下,恨得阿七几欲仰倒,半日下来便安生了许多,不再吵嚷只是痴睡。

    也不知到了第几日上,阿七又被马车颠醒一回。醒来之时口中破布倒是被人取了下来,两手却仍牢牢捆着——绑得久了难免肩臂酸麻,先在心内将苏岑与慕南罂各自骂了一遍,又没好气的伸脚踹了踹车板。

    很快便听外头有人沉沉喊了声“停!”马车渐渐驻下,接着车帘又被人向外掀起。

    冷风顺着帘缝直灌进来,阿七忍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抬眼瞪着帘外早已下马静候的雷英。

    那雷英面上也无甚表情,不慌不忙取出一卷羊皮绳,将一头向她腰上系紧,这才一搭手扶她下来。

    阿七原本攒了满心火气却没处可撒,如今倒跟湿柴似的再难点着,悻悻然拖着那皮绳走出老远,寻了处半人多高的蒿草丛,藏在后头方便。

    因两手被缚着,费了半天事才将衣带系紧理好,心里头又不免暗骂一回,忧心二喵为何还未跟来,难不成当真被慕南罂收了?

    此时抬头四顾,三面皆是苍黄土塬,车马一路沿着籍水故道而行,此处应是沐南,将过沐水,北去不远便是沐阳——她似曾走过,一时却又想不分明。极目远眺,西北天际一线远山,延伸至东北;而东天边,夜幕中渐陡渐险的黛色山脊,愈发难辨。

    翻过山脊,便进了定洲地界。

    雷英与简秀凤恐是早已对这趟差事极其厌烦,巴不得早一刻将她送到定洲,必还会连夜赶路。

    发怔的当口,腕上绳子一紧,便知那雷英等人已候得不耐烦。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马车跟前,堆起一脸的笑正要开口,却见雷英手中攥了那团破布——阿七忙道:“不急不急,容我说完再堵!”

    对方照例不应。阿七也不恼,嘻嘻笑道:“今夜一夜不歇,明日过午定能赶至山跟前。既然山对面便是定洲,也不急这一日半日。上回来时听当地庄上人说那埈川有几处风光绝佳之地,今次若能攀上去瞧瞧才好——”

    雷英竟似充耳不闻,上前一把掀开车帘。阿七只得闭了口乖乖爬回车上。

    车马复又向前行进,却翻来覆去再无睡意。直到了后半夜,队伍竟停顿下来,雷英留下两人当值,余者就地歇息。

    不多时车窗外绕着马车一周,低鼾声此起彼伏。阿七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轻声相谈,方知明日不能入夜翻山,故而今夜在此处驻下。

    当值的两人之中,一个川中口音,道:“都说那条山道不能夜里走——咱们久经沙场之人,竟也听信这些村野鬼话?若叫我说,自有那生来命硬的,连鬼神见了亦要避让三分!”

    另一个则是定南口音,接话道:“前朝康邺皇帝便是在此兵败坠崖,而后才是他们高延赵家做了天子——你是不曾见着,那山里头煞气重得很,早几年我还爬上崖顶亲去瞧过,果真是连石头生的都与别处两样!”

    川中的顿时来了兴致,问道:“究竟如何两样?”

    定南的答:“听庄上老辈人说,当年崖壁上的石头可都是白花花一片,打那回之后,冲着日头瞧,便能瞧见里头金砂粒子似的直闪——”

    “净扯他娘的!”川中的忍不住讥笑道,“难不成那短命皇帝还会点石成金?”

    “闪的不是金光,是血光!”定南的一本正经道,“当日康邺帝被逼到那崖头上,身边亲卫被杀的只余一人,却是一个西南巫士假扮的。康邺帝坠崖之时,那巫士也身中数箭,临死前取石为符,蘸了自己与康邺帝的血画在石上,施了一段咒诀——”

    “山中之石可绝龙脉?”川中的压低了声:“真有这传闻?”

    “正是!当初靖州更名之时,便从这山上挖下两块石头运了去,一块埋在靖州城下,一块沉于影川渡,生生绝了建陵三百多年的王气——”定南的悄声说道,“你想想,那影川渡是什么地方?陵江好比一条大龙,影川恰恰便是那龙喉!沉石于此,可不就是扼住了龙脖子?还能再成什么气候?”

    川中的听得入了心,“好家伙。。。。。。两块石头便如此厉害,此处这漫山遍野的石头,岂不是。。。。。。”

    定南的点头道,“但凡他天家之人,便不能从埈川那山道上走,否则必有大难!”说着又笑骂一声,道,“前头偏偏就有那不信邪的!到底乱箭穿身,一条命丢了半拉,还被山匪劫了去,应验了不是?还有那五千营的成沛,死在山口也是应了先帝曾赐他祖上国姓,当今圣上又称他义弟,合着他原该叫赵成沛。”

    川中的叹道:“话虽如此,听闻宸王逃出埈川那日,竟是地动山崩,天上往下落火,籍水向西倒流,飞沙走石的死了不知多少人!偏偏他却安然无恙,说来还真是个大难不死的,只不知有无后福!”

    阿七在车内听得一字不落,心中百味杂陈——

    何曾想过,那一番凶险,由别人口中说来,竟会是如此?

    彼时他自埈川返京,两人重逢,只字不曾听他提起;恰如她自己,青宫内所历种种,也从未对他多言一句。

    即便说了又如何?终归不能伴着他,同生死共祸福。

    对他许下的,本以为便是一生重誓,却到底还是食言。

    他这个人。。。。。。恍惚中心里头一遍遍对自己默念。。。。。。还是忘了罢。

    。。。。。。陵江籍水本是同源,后籍水几番决口改道,曾一度与陵江并作一脉;自前朝景安末年而始,复又分作南北两支,经埈川,各自蜿蜒东去。陵江之上第一城,便是北距定洲二百余里的畅郡。

    畅郡此地,盛产酥梨。冬日街头巷尾,多有货郎叫卖糖渍梨脯。车马将将入城,阿七人歪在车里,心早被那卖梨脯的勾了去——两手扒拉着布帘瞅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叫雷英差人去买。

    此时方知自己到了定南畅郡,正是先前苏岑所说,与成沛之妻会合之地。

    畅郡四方官道,北临衍西重镇,沿江而下,水路西去不日可抵川东,而东南则是陵南诸州,可谓大道通衢之地。畅郡城下五里长堤,架桥曰“泓桥”,设驿亭,植柳万株——若非战时,平日里亭中桥上,接踵摩肩皆是送迎之人,更有不少文人、显贵与富绅——时日久了,两岸百姓也算见多识广,倒不再留心。

    而今日,却另是一番情景。天还未大亮,早起向河边打水的人家便瞧见河畔来了不少官家与兵丁,堤上垂柳间又扯起天青布幔——不免纷纷打听,莫不是定洲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老爷?

    谁知没过多久,将布置好的帘幔又被匆匆撤下。众人远远瞧着更是摸不着头脑。此时便有畅郡府的衙役上前来,陆续驱散两岸围观的路人。

    越是如此,越发叫人好奇,渐渐的河畔聚拢来的百姓反倒更多,把候在驿站前厅的畅郡知县昆同敬急得热锅蚂蚁般坐立难安。

    师爷便在旁好言相劝:“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二位侯爷最是体恤下情,万事还只等他二位来了再做定夺!”

    只见那知县将脚一跺:“糊涂!侯爷来了,便管用么!今日的事,听这个的不是,听那个的也不是,反过来不是,正过来还不是!但凡错个一点半点,便要乌纱不保。。。。。。”一面说着更耷拉下脸来,“还妄谈什么乌纱?那些武人最是骄蛮无理,如今定北大营闹得这样凶,只怕一句话不顺耳,连老爷我这脑袋。。。。。。唉!”

    师爷也苦了脸:“既这么着,老爷倒不如早听了在下的话,向侯爷称病告假。。。。。。”

    “唉!”知县哀叹一声,“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一面又哆嗦着手拭了把额上的冷汗,“对对!叫他们都有点眼力见,过会子来了人,都离老爷我近些,真有那红了眼拔刀的,好歹也替我顶上一顶!”

    师爷应着下去吩咐。一出驿馆便见着一名差人急急的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爷!回师爷,来了来了!”

    惊得师爷抖了一抖,“说清楚,究竟哪个来了?成府、靖远侯府还是京城的王爷?”

    “是,是五千营的来了!城墙上老远瞧见他们的成字旗——成大将军去了这么久,现今还没换呢!望风的哪里还敢等,赶不迭的叫小的报信来了!”

    师爷白了脸,口中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转身急步回了前厅。

    。。。。。。迎着两千余戎装兵甲,满眼的刀枪剑戟,昆知县反倒镇定下来,虽惨白着一张脸,却也不复方才那般手足无措。

    “昆大人——”马背上一名戎装男子居高临下,睨着昆同敬冷声道,“年余未见,可还识得本将啊?”来人却是五千营副将文铄。

    “文将军哪里话?”昆知县在底下恭恭敬敬答道,“下官岂能不识得将军——”

    话音未落,只觉面门一道寒光闪过,“叮——”的一声脆响,便见那文铄手中一柄偃月长刀已斜斜劈入马蹄下的青石砖面,又听他厉声斥道:“既是识得,为何不照本将的吩咐做!”

    官袍下小腿一阵抽筋,若不是师爷从旁扶着,险些便要栽倒在马跟前——昆知县好容易定了定心神,“恭迎皇使,沿堤不设围幛,以示天恩——下官乃是奉命行事!”

    “奉命?”手中马鞭指向知县,文铄蛮声道,“说来听听,奉谁的命!”

    事到临头,昆同敬也只得将心一横——张口正欲答时,却听身后有人哈哈笑道:“原是我司徒域的吩咐,不知到了文将军这里,还过不过得去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八名满头大汗的轿夫正咬紧牙关,小心翼翼放下一台绿呢敞轿,旁边四名侍从立马围上前去,自轿中搀起一副肥壮身躯——正是那靖远侯司徒域。

    司徒域好似不曾瞧见面前如刀般的两道目光,只管将帕子擦着颈上浮汗,口中笑骂道:“好你们这些猴儿,叫你们换个宽敞些的扶椅,怎的就是不换?”

    便有个家丁打扮的躬着身陪笑道:“侯爷,早起可不就是按着您的吩咐换过了嘛?再要宽些的,还真不好找呢!”

    靖远侯既已站在了地下,昆知县赶忙率众上前参拜。那文铄却不慌不忙只在马背上拱了拱手道:“原来是靖远侯爷!”身后一众军士自是无一人下马。

    文铄道:“在下奉范总镇之令,来此恭送成夫人起行,总镇特为交代,沿途需避道围障,岂知他昆同敬小小一个畅郡县令,竟敢阳奉阴违——”

    “文将军,”只见司徒域气定神闲的笑着将他打断,“如此说来,今日老夫这面子,竟是无人肯卖了?罢了罢了,此处静水照柳,泓桥长亭,风光尚可——老夫且歇歇脚润润喉,静下心来等王爷一等吧!”

    对面文铄沉下脸来。

    昆知县与师爷悄然递了个眼色,二人皆是有些不解——定北兵乱,先是由五千营而始,其后定北各部八万余驻军,军心大躁,各拥其主,乱势无人能控,饶是靖远侯司徒域、总兵范裕和坐镇定洲多年,亦已是无能为力,前些时日还有乱军为泄私忿,纵火烧了定洲城北的邬氏旧宅,而邬氏恰是范裕和的妻家——定洲城内人心惶惶,莫说平头小民,世家望族更是各个自危,既盼着京中来使,却又深知眼下这阵势,若非大动干戈,安抚亦是无用。

    更何况,定洲业已知悉,这安抚使一职,竟是被那难堪重任的宸王爷领了去——那宸王数月前还曾落入埈川寇匪之手,为救他脱险,致使成沛殒命,由此才引发这场祸乱,五千营诸将士尚因成沛之死对宸王怀恨在心,更有别有用心者,道那成将军实为宸王有意加害——朝廷却偏偏派了宸王来此,岂不是火上浇油,乱上添乱?

    一骑飞奔而来,众人纷纷避让,却是文铄手下。来人凑向主将,附耳轻言几句,便见那文铄眸光更冷。

    那人报的正是——“宸王人马已至泓桥”。

    果不多时,只听阵阵马蹄由远及近,在场众人俱是鸦雀无声,那马蹄更好似直踏在人心上一般。

    遥遥望向长堤,疾风骤然旋起。风过,阴沉多日的天色竟忽而放晴——

    东南方雾散云开,陡然间万道白光自云上倾泻而下,白光之后,千人骑阵穆然而立,阵内绣金王旗,雪亮银甲,映的人眼不能直视。

    “老爷!老爷——”方才那畅郡县衙的差役又飞跑了来,气喘吁吁,向躲在后头的昆知县小声回道,“京中、京中的王爷到了!”

    昆知县打量周遭无人留意,一个窝心脚给踹了上去,悄声骂道,“糊涂东西,这会子还用你说!”

    原本惬然而坐闲闲品茶的靖远侯司徒域,此时肃了面色,竟也不需侍从搀扶,起身正冠整衣,阔步迎上前去,身后定洲与畅郡一众大小官员,见状赶忙按序随其迎了上去。

    。。。。。。泓桥下,水光轻漾垂柳依依,河畔三五辆毫不起眼的成府车马,最末一辆,车夫乃是雷英所扮,此刻正望向河对岸两相峙立的五千营铁骑与京中王师,等着那些人马散去。

    阿七歪在车内一块接一块往口中丢着梨脯,吃得有些撑——人吃撑了往往又瞌睡,便不曾留意外头的动静。

    几名紫衣侍者渡桥而来,走近一瞧皆面白无须,又手执拂尘,竟似宫内的执礼太监。那几人向最前一辆马车前站定,态度十分恭谨,自称奉了宸郡王之命,请成夫人一行往泓桥驿站相叙。

    这日成氏早早出城,意在避开借机生事的定北乱军,更无心与安抚使碰面,无奈行踪既露,思前想后无可推搪,唯有从命。

    车马停在驿馆后院,成氏与两个女儿被人请至客房安顿。阿七正睡的迷迷糊糊,两手又被缚着,雷英怕人多眼杂徒生事端,索性将她留在车内,叫旁人自去歇息,独自一人守在外头。

    不多时,院中走来两名衣饰发髻相同的素服少女,十来岁光景,一个犹犹豫豫落在后面;另一个则丝毫不惧生人,大大方方上前来,除下蒙在面上的薄纱,浅浅笑道:“雷将军。”

    雷英识得她是成沛次女成落儿,忙从车辕上跳下地来,抱拳道:“在下不敢!”

    成落儿便又是一笑,改口道:“听人说,雷校尉手上有柄了不得的名器,能取来瞧瞧么?”

    雷英怔了怔,看似有些犹豫。

    落儿又细声央求,“只是瞧一瞧,还不行么?”说的正是自阿七身上收来的剑——途中雷英曾将那剑展开来细看一回,不想倒被同行的落儿瞧见。

    雷英只当她是为其母所求——这其中倒有一个原故——那成氏虽一介女流,却因出身兵家,自幼耳濡目染,喜好鉴别兵刃,亦十分精于此道。

    雷英被落儿瞅的发窘,又见她娇娇小小一个人儿,遂放心将剑交与她,还教她如何收在腰间,口中道:“记得快些送回来。”

    落儿接了剑,与meimei自去不提。

    回头再说那长堤之上,文铄冷眼望着一众官员远去,仍手按剑柄静立原地,身后骑阵亦迟迟未动。

    定北大营早派出探子探得了音信,宸王领了皇命,名为安抚,却一路戎装重甲而来——文铄今日率众到此,打着为成妻送行的旗号,却意图凭着重兵之威,先声夺人。

    此时那泓桥桥头,望去果然全无王侯出行的仪仗,倒更似两军对垒。文铄自鼻中冷哼一声,示意左右随自己驱马上前,离对方骑阵十丈之内,才微一扬臂命身后兵众止步。

    对方阵前为首一人,玄甲骍驹逆光而立——文铄望不见他面上的神色,他却将文铄的满眼傲气看的分明——那人并不叫护卫跟随,独自掣马出阵,直奔五千营阵眼而来。

    孤身一人,行至相隔不过丈许,方缓缓驻下马。

    狻猊护额之下,目沉如水,一一扫过前排兵士——这双眼眸之中,并无出入沙场的暴戾狠决,却另有一种杀伐之气,恰如他身后的耀目白光,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文铄本是满心轻蔑,此刻却渐生不安——且不提定北大营,单单今日随自己而来的,便有五千营内两千余精兵,而他宸王却只带来区区千人千骑——他竟是未将十万虎狼之师放在眼中?这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文铄坐在马上,一时如坐针毡,仿佛招架不住了一般,终是翻身下马,单膝点地与那人见礼。

    靖远侯率官员们适时走上前来,齐声道驿馆内酒食已备,请安抚使一行与文铄往馆中赴宴。

    文铄虽觉意外,却见宸王只带了十数随从便欣然前往。文铄哪肯落于人后,仅吩咐三五亲卫随行,众兵士则原地候命。

    往驿馆去,途中有处歇马亭,亭畔草木密生。众人路过此地,却见道旁几丛黄刺玫无风而动,待走近了,花枝后竟匿着一头小兽,长尾阔耳,青灰背毛底下,隐约露出厚厚一层白绒。

    暄望见它时,却见清冷冷一对乌亮眼仁,也正静静望着自己——扈从之中有人悄然搭箭引弓,暄抬手制止,回身再看时,早已不见踪迹。

    身旁一副男装打扮的齐儿打马上前,轻笑一声:“方才为何不叫人射它?”说着又侧脸盯着赵暄,“倒也奇了,此处怎会有祁地的狐?”

    暄淡淡说道:“既知是祁地的狐,为何还伤它?”

    齐儿却笑了笑,自顾自说道:“没瞧见么?那根本不是野地里的狐,颈上还系了半截布绳呢——”

    。。。。。。放眼四处,苍茫一片,荒塬上连人影也不见。心中火急火燎,似要赶往某处去,却又想不清究竟是何处,便只能踟蹰在原地。惶惶之下,两手摸向袖间,掏出一片梨脯。将它埋入土中,眼看着嫩苗破土而出,极快的抽枝,发芽。。。。。。不多时长成参天巨木,眨眼间枝头花开花谢,坐下青色的果,须臾又压弯了枝,绿叶间琳琳琅琅,垂下的竟是一枚枚渍好的酥梨。

    爬上两人多高的树桠,摘了梨脯边吃边往树下丢。二喵则蹲在底下,抬头呆呆望着。

    怀中揣满梨脯,探身望着二喵哈哈大笑——稍不留神,手中攀着的树枝竟化作一条游蛇,周身闪着幽蓝冷光,窣的咬上右臂。

    阿七惨呼一声,直坠下树来,惊惶中激起一身冷汗,倒也不觉得痛,只是腕上有些痒麻——睁开双目,却见缚手的软绳已被咬断,二喵正蹲在自己脸前,起劲儿嚼着自己吃剩的果脯。

    不知为何,心头仍突突跳的厉害——只听院中传来一阵喧嚷,紧接着车帘被雷英掀起,向内中探了一探。

    阿七背对着车门,将二喵与两手藏在胸前,佯装昏醒。

    雷英未觉有异,只当阿七一时半刻也难醒,心中按捺不住,便循声往前院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简秀凤便赶了来,半道将雷英截住,责问他如何离了马车。

    雷英还不知此时车内已是空无一人,只问简秀凤道:“前头出了何事?”

    简秀凤便道:“嗐,今日果真是节外生枝!方才酒宴之上有人行刺,宸王右臂中了一剑,那刺客竟是一名舞姬,现已被拿住了!”

    偏院,门户紧闭。成氏听了幺女沅儿一番哭诉,心内大骇,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幸得婢女在旁搀住,颤声道:“你jiejie连你一个都瞒不住,又如何能瞒得住这许多人?”说着又似心痛难当,连连将手抚着心口,“阿落糊涂,清娘怎的也这样糊涂!”

    说得沅儿越发哭个不住,抽抽噎噎道:“先时女儿也未听清,只知阿落与清jiejie说,她恰巧遇着一样东西,能藏在身上不叫人瞧见。。。。。。阿落早知清jiejie自从那日离了家,便一直在这驿馆里头,今日咱们不来,她也会想法子偷偷来见清jiejie,哪知偏偏咱们又来了。。。。。。”

    成氏已听不下去,心中辨不出是惊是怒,只吩咐下人赶紧将次女找来。

    不多时落儿到了,却比meimei镇定许多,径自走上前来跪下。

    待房中只剩她母女三人,落儿方开口轻轻说道:“难道母亲。。。。。。不想替爹爹报仇么?”

    知女莫若母,成氏怔怔望着女儿,只见她满眼决然,又哪是一个豆蔻少女该有的神色?

    “母亲,”落儿眸中一滴眼泪也无,悄声道,“阿落与清jiejie一心。今日清jiejie不做,总有一日,阿落也会。。。。。。jiejie只是爹爹的养女,便有此志,阿落是爹爹的嫡亲女儿,更责无旁贷!”

    。。。。。。不过是个身手平平的女子,本也不该伤在她手下,怪却怪她的兵刃,轻缠指端如同舞动的灵蛇,只一瞬便撕碎了缭绕在眼前的翩翩蝶衣,亦搅乱了他的心神。

    双目紧紧追着那团蓝光,浑然未觉凌面而来的杀机——薄软剑身恰好比暗藏剧毒的蛇信,极轻极快的一吐,已割裂了厚重的犀皮掩膊。

    身后护卫一拥而上,暄却视若不见,若非臂间阵阵刺痛,恐怕还不能令他警醒。

    数步开外,面容惨淡的女子将唇角轻轻一挑——临时起意选了这剑,只因它便于藏匿,却终究不是使惯了的兵刃,发力挥出之时,剑尾偏了足足三寸,到底不能一击得中——命该如此,女子毫不犹豫,提剑横向颈间。

    可惜这次仍未如愿——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似乎能听得骨裂之声,却是斜地里飞来一只青瓷酒盏,生生将她的腕骨击碎。

    喉间薄刃猝然坠地,发出“叮——”的一声幽长清音。掷出酒盏的男子眸光森冷,一步步向她走来。

    本就怀着赴死之心,却不知为何此刻竟似慑服于他的逼视之下。

    而他的嗓音更沉得令人心悸,“你怎会有这剑——”

    她强撑着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回瞪着他。

    有人恶狠狠掰开她的下颌,只因那男人看似有些不耐,转身离去之时冷冷道了句:“要活口。”她便即刻被人塞了口,缚紧手脚拖了下去。

    席末,刚定下神以为能喝喝酒听听曲的昆知县,此刻又吓的面无人色,心内叫苦不迭——馆内差人仆役皆由他细细遴选,如何竟在几个官婢身上出了纰漏?可不正是流年不利!如此想着,一张脸更是如丧考妣,哆哆嗦嗦跪行上前,伏身在地连声告罪。

    此时随行医士已被传了来,正替暄除下袖甲查验剑伤。不多时便听那医士开口回话,只道伤势无碍。

    “此事暂且不必声张,”只见宸王端坐席首,一面示意昆同敬起身,一面沉沉开口道,“由靖远侯随我亲审——”

    天将过午。驿馆内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雷英与简秀凤生恐再有事端,一合计,索性亲自看着。两人背靠马车席地坐下,地下搁张矮凳,不曾摆酒,只取了些干果吃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正聊得投契,却见一队银甲护卫直奔后院而来,将成府几辆马车团团围住。

    雷英与简秀凤俱是聪明人,心知必是事出有因,起身挡在马车前,面上也还波澜不惊。

    便有一人隔了重重刀光剑芒,缓缓问道:“可是佐武卫越骑校尉雷英?”

    “雷英见过殿下!”雷英立时单膝拜倒,无顾离心口不过寸许的刀锋,不卑不亢道,“此举究竟何意,还望殿下明示!”

    只听赵暄冷冷道:“这话,本王正想问问苏将军。”言罢,不待简雷二人开口,左右已“唰唰”亮出兵刃。

    简秀凤此刻也正单膝跪在地下,一见这架势,便也等不及雷英再与赵暄废话,暴跳而起,展臂拦住车门,蛮声道:“休要欺人太甚!我简某今日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亦不能有辱侯爷声名!”

    雷英见简秀凤已将话挑明,索性也顺水推舟,道:“我等此行乃是奉咏川侯与苏将军之命,护送慕夫人回京——”

    “慕夫人”三个字落入耳内,宸王眸中冷得几要结出霜来,轻轻吐出一句,“都给我拿下。”

    离雷英最近的正是周进,那周进亦早已愤愤然按捺不住,当即一跃而上,先一个与简秀凤厮斗起来。

    一顿乱战。简雷二人到底寡不敌众,眼见着车帘被人斩破,宸王便要强掳了自家侯爷的夫人去——简秀凤本已被三人缠斗的连连退避,此刻竟一声怒吼,迎着三道凌厉剑气飞扑上前,一双巨掌死死扣住两侧门板,目眦尽裂,大呼:“今日既不能为侯爷护住夫人,简某唯有以死——”

    若阿七人还困在车内,想来此番必要为这简义士唏嘘一回——只可惜“以死谢罪”还不曾囫囵说出口,面对空空如也的车厢,简秀凤满腔沸血也只化成了——“啊?!”跟着整个人便呆若木鸡。

    雷英也愣在当场——本以为阿七仍被牢牢捆了手脚歪在车内酣睡,又岂料他二人守的竟是空车!

    好似旺火之上兜头一盆雪水,惊怒过后,暄猝然自笑——令他措手不及,她早已不是头一回!

    。。。。。。眸底阴晴不定,如同齐儿手中明明灭灭的烛火。将烛台轻轻搁在案角,齐儿向案边坐下,嗔道:“怪黑的,也不知掌灯!”说着抬眼打量对面灯影下的男人,愈看唇边笑意愈深,一手托了腮,道:“我的话你总不肯信,莫再想她了,想也无用!这一回,即便将定洲掘地三尺,你也寻不着她。早替你算过,你命里原该有的人,要等到来年春日才能得见。可你细想想,明年春日里又能见着什么人?便只有肃家的那位小姐——”

    暄神色漠然,被烛火映的微微眯起两眼,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只是半晌无话。

    齐儿见惯了他如此,也不恼,自向腰间荷包内取出几枚灼了孔的兽骨,一一搁在案上,凝神摆弄片刻,勾唇笑道:“明日正是吉时,咱们便可起行了。我识得一条山道,能绕开乱军眼线,直达定北后营,任他们谁也料不到,你会择那条路——”

    说至此处,齐儿顿了顿,本是等他来问自己究竟是何捷径,谁知却听他开口说道:“何苦这样跟着,回你父兄身边去吧。”

    “谁说我苦了?”齐儿笑道,“如今我哪儿也不去。你这样说,可见待我比那位肃姑娘好些——你心里没她,却仍要娶她;而叫我走,却是心里已有了我,我说得对么?”

    暄先是不置可否,笑了笑拾起案上一片兽骨,拈在指间团转一阵,才将目光慢慢落回齐儿面上。

    齐儿咯咯笑着,“我欢喜还来不及,才不会走。”一面说,越发将一张俏脸抬得高了些,心中少有的生出几分忐忑——她明白自己生得虽不及两位兄长,却还算得上千里挑一的美人。

    她的美,恰如初见时斜斜开在篱障下的水红木槿——他原本亦是懂花惜花之人,只可惜,如今已寥落了心境。

    暄道:“那便随你。”语气冷淡的与她的兄长如出一辙。

    齐儿一时失神,见他起身欲走,才忙忙的向他道:“你还未问我说的是哪条路——”

    灯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听他轻笑一声,“何须问,唯有那一条而已。”

    “总是这般全无顾忌,”齐儿自笑道,“竟还敢再走一回!你可知身为天家的人,本不该从那谷中过?我曾听说过那西南巫人的咒诀,赵衍将有三名宗室之人殒命于此,而后国灭。传言中,那断崖原有个名字,叫做‘斩龙台’——”

    城南客栈。

    临窗雅座。着锦佩玉的年轻公子面带笑谑,抬手轻点杯沿,闲闲道,“这坛比方才那坛略强些,勉强还得入口,满上吧——听闻早先旱时还有人往那断崖底下祈雨,可有一回灵验么?”

    店小二抱了只巴掌大的酒坛,边斟酒边道:“求雨未见灵验,旁的倒真有灵验的!远的不提,且说数月前,五千营的成大将军——”

    “罢!罢!”年轻公子似是不胜其烦,唰的展开手中折扇,挡在身前虚摇了两摇,“进城小半日,听了倒有七八回了!”

    小二陪着笑告退,留下锦衣公子临窗独酌。

    西北的酒与京中到底不同,饮过三两盏,便渐渐添了酒意。似醉非醉间,对面有人缓步踱了来,不请自坐,“卞兄,叨扰了!”

    两眼微微一抬,卞四要笑不笑的向那人道:“竟是你。”

    却见对面坐下个年轻后生,青布衣黑帻巾,未觉比先前消瘦,只稍黑了些,正煞有介事的与自己拱手,又唤回方才那小二,吩咐添茶加菜。

    卞四哭笑不得,却也十分耐烦,待对方颇有兴致的将定洲各式特色菜肴一一点过,才轻摇折扇开口道:“小公子别来无恙?早知小公子在衍西过得这般舒泰,倒枉费了某人这段时日以来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说着执起酒坛便要替她倒酒。

    阿七仿佛未听懂他的话,手背将杯口一遮,一面取过桌上的茶碗,一面笑道:“此地酒烈,小弟还是饮茶。”

    说话间小二已先将阿七要的茶果面点送了来,内中有几碟酥皮面饼与油糖果子。

    阿七将饼一张张摞好,又拿油纸包了果子,正往随身包袱里塞,因见卞四在旁瞧着,眼角一弯,面不改色道:“出来时匆忙,盘缠也未带够,谁料他乡竟能遇着故知——”

    这番话未必出自真心,阿七却也正是慌慌张张从驿馆逃出来,除了二喵,囊中空空连半枚铜板也无,城内晃了大半日,将要寻摸着行个梁上君子的手段,不成想倒碰见卞四,眼见卞四只是孤身一人,胆子便壮了些,索性上前相见。

    卞四闻言,手内折扇唰的合上,鼻中轻笑一声,凉凉道:“可惜不巧,在下做不得小公子的故知。”

    阿七干笑道:“这话听来倒似小弟得罪了卞兄。”

    卞四将折扇向桌上吧嗒一搁,“小公子不妨与在下说说,此番又要往何处去?”

    阿七心思一转,“并非什么要紧去处。如今我与旧主再无瓜葛,终归也不会再回京中去了,卞公子自可放心。”

    “你虽不回京中,却拦不住少钦四处寻你。”卞四道,“实不相瞒,他已决意与青城肃家结亲,并非我卞四信你不过,只是这当口,我不得不妨。”赵暄前脚将至畅郡,他后脚便在城内客栈遇见阿七,起疑在所难免。

    阿七一路被人自青潼关绑了来,又哪知赵暄领了安抚使一职,更未想到他人已在畅郡,故而向卞四道:“卞公子未免多虑了。又不是头顶生角,身上发光的,走便走了,泥牛入海一般,哪就轻易叫人寻着?再者,宸王爷与肃家千金,正可谓佳偶天成,我岂会再回去毁人姻缘!”

    卞四闻言,暂将疑惑丢开,凝神望了望阿七,却见她一脸坦然,倒瞧不出感伤怨忿——不禁拧眉道:“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岂是长计?他舍不下你,你也未必放的下他。你与他这般,又是何苦!身为女子,终归还是要嫁人,既不肯嫁与咏川侯,倒不若回去——少钦娶了旁人,亦不会苛待你。”顿了顿,又道,“连我这局外人都能瞧出他对你的心思,难道你竟不知?你这种女子,着实少见。”

    无论心做何想,面上却浮着一层薄笑——只见阿七说道:“云七本就是个做戏的人,待回了京中,卞公子不妨将此话转告他,先前种种,叫他万勿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