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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斩龙台(2)

    隐约记得,这夜她奉了叶都统之令,领一路轻骑北出青潼,欲往潼口关内搬兵——舒韦逊部虽已开拔,却仍留有万余兵甲驻守各处关口隘路,而此时唯有她识得结营之处。只是不料,人马将将出城不过数里,便中了颁多贺的埋伏。若再往前回想,却是与慕南罂尾随阿古金去了城中储水之处——

    衍西多于低洼处开凿旱井,供雨雪时集水,以备久旱取水之用。青潼城内这一处,恰在行营之内,一十二眼水窖成田字形排开,窖口封以石盘铜锁,平素设有兵甲把守。

    是夜,二人悄悄追来,少时竟有大雾不期而至。迷雾中白衣祭祀身形飘忽犹如鬼魅一般,旋即不见了踪影。

    待要追时,不知何故顿觉前额一阵发紧,阿七竟心生怯意,不敢再上前。而慕南罂亦只是遥遥观望,似在静待那大雾散去。

    两人藏身在僻静处,阿七紧盯着稍近些一口旱井,只觉难以置信,将手用力揉捏额头,悄声自语:“这样干冷的天,怎会有雾。。。。。。”一面说着,周身便有些发颤,不知不觉臂上寒毛都竖了起来。

    身旁慕南罂冷然远眺,只是不应。

    虽知阿古金绝非诚心投靠,却毕竟带了众多族人来此,又皆是妇孺,若要使诈下毒,岂非置她们性命于不顾?正自疑惑,只听慕南罂低声道:“随她而来的,并非她的族人,而是颁多贺虏获的北祁奴隶。阿古金将她们带来只为掩人耳目,绝不会顾及她们的生死。”接着又道,“这些蛮族自古便是如此,每每攻陷一个部落,便要杀尽男子,掳走女人,将牛羊金银洗劫一空。”

    阿七已顾不上听这些,“既是早知阿古金心无顾忌,你为何还不拦下她,却要眼睁睁看着她污了城中水源?”

    “拦?我为何要拦?”慕南罂道,“这样早便打草惊蛇,如何能诱出更大的猎物?”

    夜色中慕南罂面上透着一丝邪佞,阿七先是讶然将他望着,又咬牙道:“竟连你也听信了那些谣传,认定叶都统手下之人暗中通敌?”

    慕南罂冷哼一声,不答反问:“莫非方才是我料的不对,你竟是心甘情愿入了骁云骑,替那舒韦逊卖命?”

    阿七不知他究竟何意,心内已是乱麻一团,“青潼唯有这一处水窖,衍军虽可弃城而走,城内却仍有众多百姓,无论如何亦不能叫阿古金得手——”一面说着便要跳起,却被慕南罂一把摁回原处,牢牢捂住口鼻。

    只见慕南罂眸光阴沉,缓缓道:“所谓剜rou割腐,若能一举揪出jian细,暂且失了青潼又何妨?更何况,如今有我慕南罂在,断不能叫那颁多贺得了便宜。”

    阿七被抵在藏身的土壁之上,憋得满面通红,睁大双目瞪着慕南罂——投军这些时日,虽未在他治下,却对其行事多有耳闻——慕南罂此人,虽六韬三略智勇双全,然桀骜孤高,嗜血无情,正可谓毁誉参半。想来此刻在他眼中,唯有攻城掠地,重创敌军最为首要,城内百姓便如同随阿古金而来的祁人,不值一顾。

    直待阿七两眼发直不再挣扎,慕南罂方松了手。

    阿七大口喘息着跌坐在地,断断续续道:“慕将军之职本应是护送公主出关西去,为何却又要分神插手叶都统军中事务?莫非将军不愿公主嫁往西炎?”无顾慕南罂面色生变,阿七缓缓又道,“将军心之所属,乃是王女绫菲,而非岚帧公主绵夙。故而将军不愿公主下嫁,亦不是为了一己私情。云七只是不知,将军堂堂男儿,气吞山河,英武盖世,承旧主宣王恩义在先,再沐浩荡皇恩于后,此刻若还作反复——敢问将军,可还识得‘cao守’二字?”

    慕南罂既与齐儿、修泽有旧,又岂会不识程远砚?而程远砚所谋之事,阿七如今已略略有些明白。她只是一时还猜不透,那程远砚究竟又是何人?

    话未说完,整个人被慕南罂猛地向上提起,下颌亦被他狠狠扣在指间。阿七心知躲不过,便也凉凉将他望着,眼中全无女子该有的羞赧惊惧之色。

    粗粝大掌中小小一张粉面,叫人禁不住心生一叹——若有闲情,于掌中细细摩挲百般抚弄,必是娇软滑腻,馨香撩人——慕南罂不惊不怒,只如当日的程远砚一般,双目静静在她面上逡巡,一番探究,而后微微一笑:“心清目明,又有几分颜色,既不能为我所用,那你不妨猜猜,自己可否还能活过今晚?”

    阿七唇角轻轻一勾,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此刻正命悬一线,“将军若要杀我,又岂会留我到今时?”

    吐息轻软,似有若无的拂过他耳畔,好似猫爪轻轻向他心上一挠——慕南罂自恃酒力定力皆是不差,不知为何顿觉方才宴上那点薄薄酒意竟似突然涌了上来,胸腹间一丝温燥直窜而起,再难压下,着实令他暗暗生恼!双眼重重一阖,再睁开时,脑中仍未清明,气息却渐渐变得炙热——这个色诱宸王赵暄的女子,叫亓修泽亦动了心思的女子,当真是自己低估了她?眼中再无旁的,唯有两瓣精巧樱唇,近在咫尺——慕南罂心气一滞,未再多想便低头吻上。

    阿七一呆,分明瞧着冷冰冰的一个人,竟是个如此耐不住撩拨的?只当是自己未能拿捏好分寸,不慎引火烧身,心中犹自暗暗称奇——自己的功夫竟这般进益了?又赶忙将手掌挡在两人唇间——未料对方却丝毫未曾介意,轻一使力将她抵在壁上,顺着她的掌心便吻上腕间,一番厮磨下来,两手自她的肩头一路抚至腰际,轻揉两把,接着却猛的一按,两人便紧紧贴在一处。

    阿七手脚已有些发软,仍旧拼尽全力想要推开他的胸膛,颤着喉咙低斥道:“阿古金还在外头,你,你是疯了么?”

    恰在这当口,极远处忽而传来几声犬吠。

    慕南罂全然不为所扰,重重喘息着,一只手已开始撕扯阿七腰间的衣带。

    脑中一懵,阿七这才慌了神,忍不住便要哭出声来,心内却又十二分的明白,慕南罂绝不是苏岑,即便自己哭瞎了眼,他亦不会有一丝一毫心软!

    此刻土壁后犬吠愈来愈近,很快惊动了当值守兵,不多时奔跑呼喝声、众犬狂吠声已是此起彼伏——

    阿七忍无可忍,借由外头喧嚷之声遮掩,右手狠狠掴去——伴着对方左颊上一声脆响,阿七口不择言:“慕南罂!你是被人下了药么?!”

    她这一语直如当头棒喝,倒比耳光更顶用些——慕南罂脑中一个激灵,陡然回想起方才筵席上西炎舞女所献的果酒!心下暗恨,拽起阿七冲出藏匿之处。

    阿七被拉的踉踉跄跄,手里头又攥着方才被慕南罂扯松的衣带,好不狼狈!此时便见大雾之中人影纷乱,猛然间一条黑影急窜而出,竟是直奔阿七而来。

    还未等阿七回过神,那黑影已窜进她怀里,四只小爪兀自抖得筛糠一般,拼命往衣襟内钻。

    阿七吓得一把将它揪出来,却恰好瞧见它后腿上半截羊皮绳,不禁惊道:“。。。。。。二喵?”

    临来时将个二喵拴在客栈房中的床腿上,没成想倒叫它咬断了绳子,一路寻了来。

    抬头再一瞧,不远处竟有大大小小黑白黄灰十多条狗狂吠着紧追而来,阿七面上一跌——此处的狗,怎的恁般欺生?悻悻然暗道:照这般看来,被二喵一顿搅和,阿古金再如何谋划的周详,今日怕是也难得手了。

    这片刻功夫,慕南罂一把将阿七挟在臂下,沿着来路趁乱离去。

    阿七不叫不嚷,乖乖随那慕南罂进了一处独院——连腰牌亦被他收了去,在这行营之中,他若成心害她,便如同碾死蚊蚁一般轻而易举。

    再说这独院中正是灯火通明,院门处立着两个当值的侍卫,几步过去前厅廊下又是两个——几人齐齐将眼瞅着那慕南罂面带桃色,双目赤红的进来院门,一言不发直奔厅房而去,臂间又挟了一人,寻常若是个女人便也罢了,谁知竟是个半大后生,手里头还拎了灰扑扑软塌塌的一只。。。。。。有胆大的伸长脖子多瞅了二喵两眼,愣是没瞧出个子丑寅卯!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厅房那雕花门扇已“砰”的一声闭上。

    房内竟有两名年轻婢女——阿七不禁腹诽,他叶子谦虽战功不济,对这迎来送往之道却也谙熟!

    慕南罂大步走进内室,一扬臂将阿七丢了出去——阿七跌在榻上未及爬起,便眼睁睁看着帐前鹤嘴铜勾一松,帘帐十分凑趣的垂下,将闭未闭之时,又见帐外那二女又惊又羞,面颊早已飞红。

    人虽歪在榻上,逆着灯烛连他面色亦难看清,却无妨阿七暗暗发力,猛地横扫一脚,哪知慕南罂只稍稍侧肩,轻巧避过,紧接着便倾身压下——此刻在外头望去,虽窥不着内里乾坤,但见那水红绵帐轻抖,更接连传来裂帛声,便不难想见里头必是一幕香艳之景。

    孰料才不过半盏茶功夫,那慕南罂便撩帐而出,仍是那身赴宴之时的麒麟绢甲,鬓发亦纹丝不乱。

    二女在旁不禁有些呆愣。。。。。。这盥洗之物究竟备是不备?

    此时门外有侍卫匆忙来禀:“岚帧公主突感发热不适,急请将军前去!”

    慕南罂眸色一沉,正要前往,却听身后有人理直气壮的慢悠悠道:“饿得紧,劳烦将军临去前先打发人送点吃食过来——”

    。。。。。。帐中女子蜷缩在榻上,双颧赤红,烧的浑身guntang,神志早已模糊,正被两名婢女服侍着,将冷水浸了帕子擦脸。另有几人跪在外间等慕南罂问话,个个噤若寒蝉。

    慕南罂虽看似满目肃杀,实则却未比绵夙强上多少——百般按捺,仍觉周身被一把无名火烧着,几欲令人发狂——只将公主身边几名侍女一一问过,再吩咐侍卫严加看守,便草草作罢。

    正院,中厅内宾主落座。未见使人上茶,先倒端上一碗汤药。

    座中上首男子已近天命之年——虽作武将装扮,却是细目薄须,颇有几分文人相——先发话道:“依慕将军看,是何人胆敢加害慕将军与公主?”

    面东之人神色阴沉,一言不发,单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乃凉药,喝下却也未见压住多少火气。他与绵夙的饮食竟被人一起做了手脚!若非方才发觉梁上有人偷听,护送公主回房的,必是他慕南罂本人,果真到那时。。。。。。眼前竟似有一张俏脸轻晃而过,不觉心思一荡,旋即却愈发恨得紧握双拳,连骨节都格格作响,说出的话便也透着三分戾气,“都统可敢放手叫慕某将阖营之内仔细清上一清?”

    叶子谦心下犹豫,叹道:“这。。。。。。实不相瞒,近来因定洲生乱,单这粮草西运一事,青潼之内便有人心浮动,已叫我分身乏力。如今需以稳定军心为第一要务,将军之议虽也刻不容缓,却也少不得再作三思,而后定夺。”

    “叶都统军中之务,确也轮不着一个外人插手。只不过都统行事,太过审慎,”慕南罂淡笑一声,抱拳于顶一揖,“你我又皆蒙皇恩,故而才多此一言。”

    “那是自然。还要多谢将军直言。”叶子谦面带难色,“如今既得密报,颁多贺余部意欲再攻青潼。监军大人业已率部出关,当务之急乃是搬兵一事,着实令人作难,不知慕将军有何高见?”

    慕南罂默了半晌,忽而说道:“我知这营内有一人,此人识得舒韦逊布兵之地。”

    回头再说那阿七,此时仍被困着,手脚用布条绑得结结实实,不急不躁歪在榻上,正让一名婢女与自己喂饭。二喵在旁眼巴巴望着,地下滴了一滩涎水。

    先前那慕南罂将阿七扔在榻上,却也只是将她绑了,并未对她如何——阿七琢磨来琢磨去,唯有一个因由——慕南罂见了二喵,必能料到当日被亓修泽藏在屏风后头的,恰是她阿七;这慕南罂便卖了亓修泽一个面子,故而自己才得侥幸脱险。只是不知,如此将自己拘着却是作甚?难不成送亲途中亦要一路带着?

    阿七本就欲往炎祁之交,想想亦是顺道,正中下怀——不妨借机随他而去,总好过自己风餐露宿,危机四伏。

    打定主意,立时心下大安,口中的粟米粥便也格外香甜,吃过一碗,正要使人再去盛,却见那慕南罂已沉着脸进了房中。

    阿七偷眼打量,发觉慕南罂面上原本十分诡异的潮红此时已褪了些,便也愈加放心,理也不理慕南罂,只不知死活的向那婢女道:“咦,你愣什么,还不快去盛粥?”

    说这话的当口,慕南罂居高临下,冷眼将她睨着,有婢女上前来替他一件件解去革带佩剑、除下甲衣围裳。。。。。。

    灯影下,如此在她眼前从外到内解带宽衣,直到换下便服,她仍歪在迎枕上,泰然自若,自始至终虽未刻意盯着瞧,却也片刻不曾垂下眼去。

    慕南罂终是对她这副镇定之态忍无可忍,“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个——”说至此处猛地顿住,眼尾一扫身旁婢女,生生将“妇道人家”四字咽了回去。

    阿七自是明白他底下要说的,答的甚是无辜:“日日在军营里头,看得多了,莫非将军哪里与他们不同?”

    慕南罂一噎,便听身后当啷一声——竟是婢女失手摔了肩甲。

    那婢女煞白了一张脸,战战兢兢跪下去捡。阿七笑瞅着那吞云肩甲,安抚道:“不妨事,这东西扛摔!下去吧——”

    婢女竟真的依言退了出去——阿七这才回过头来,清了清喉咙,对那神色莫辨的慕南罂道:“将军还有何话?此刻但说无妨。”

    慕南罂眉心紧锁,忽而又回想起当日二人秋坪初见,传闻中这宸王娈宠的种种匪夷所思之举,已叫人恨到牙痒却又莫可奈何,谁承想却是个女子,更聘与自己为妻,全无女子该有的行止风仪——心内无端生了三分恼,当下冷哼一声,“到底是宸王府出来的人,鲜廉寡耻,声名败坏犹不自知。”

    阿七向来自认面皮不薄,听了这番话,心却似被冷水浇了个尽透,立时将方才那如意算盘抛诸脑后,敛了戏谑向他道:“将军说我倒也无妨,不必牵扯旁人。更何况,你我素昧平生,若非一道懿旨,绝无机缘相识。请将军高抬贵手放云七自去,万不敢污了将军清名。”

    听出她言语间对赵暄的维护之意,慕南罂冷冷笑道:“放你自去?又哪及寻个‘恰当’时机,将你奉还与他?”

    阿七抬头漠然将他一望:“将军果真是,对手中筹码无所不用其极。”

    慕南罂一脸轻蔑,反唇相讥:“试问你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是如此?”见那阿七似是矮了气焰,低低垂下眼去,慕南罂忽又向她道,“稍后带你去见叶都统。若我未猜错,身为骁云骑哨骑,你应是识得诸部屯扎之地——”

    。。。。。。阿七回过神来,还未问苏岑如何知悉青潼被困,却见苏岑扳过自己的肩,低声道:“此处不可久留。你。。。。。。可还能骑马?”

    阿七赶忙点头,并不要他搀扶,挣扎一番自己爬起,蹒跚着挪至白马跟前——不远处苏岑已上了马,正传令副将向青潼进发。

    敌军暂被击退,随自己而来的十数人马折损大半,阿七便决定与苏岑一道先回青潼。

    阿七咬牙攀上马背,周身骨节好似跌散了一般,痛的面色发白,双臂连抖缰掣马的力道亦使不出来。好在队伍行进不快,随众一路骑马慢行,倒也不至颠簸。

    置身重甲骑阵之中,眸光穿过重重银铠长枪、旌帜幡旗——阿七只能勉强瞧见苏岑的一角玄纹披风与他饰金战盔之上的墨色盔缨——饶是如此,心中亦觉安稳。

    天微明。三丈石墙之上,望楼高耸,垛口处尚有火光未息。阿七再望一眼身后,西天边一弯残月,夜色仍浓。

    回过头,城门突然洞开,望去竟是火光映天,城中全营人马一夜未歇,此时齐齐列队迎援军入城。

    穿城而过之时,阿七心中悄悄一叹——她已是三入青潼,却还未能出了这青潼关。

    再进行营,便与前次截然不同,被人恭恭敬敬领至下处——房内榻衾齐备,却哪里还能阖得上眼?待营中医士诊视过后,阿七和衣趴在榻上,竭力想要睡去,却终究不能如愿。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已然发白,总算听得房门轻开轻闭,等来了那人——竖耳听着,却迟迟未见苏岑走上前来,忍不住起身看时,却见他立在桌案旁,垂目而视,神色间透着几分凝重。

    阿七凑近去瞧了瞧,竟是一幅衍西舆图,绘于兽皮之上,内中山形地势、河湖城郭、密径古道、关口隘路。。。。。。甚是详尽,供行军布阵之用,极为难得,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阿七细细辨那舆图之时,苏岑却将目光缓缓移至阿七身上。

    虽已觉察,阿七却并未抬头,信手向案头取过笔墨,将内中三五处稍改几笔,轻轻向苏岑道:“这几处,探路之时我曾亲身走过,图中略略有些偏差,倒也并无大误——”

    苏岑沿着阿七落笔之处,复又定定望向舆图——虽未曾亲临其境,却也一望即知,她所改之处皆是险而又险、人迹难至之地。

    而她却轻描淡写,说自己作为军中探骑,曾亲身走过。

    苏岑心内既似痛,又似怒,不觉间眉心已微微拧起。

    阿七佯作不知,浅笑道:“恭喜将军得此宝图,不知是何高人义士所献?”

    “是慕南罂。”苏岑敛了心思,“此亦正是由他所绘。他知我奉皇命来此襄助叶都统平乱,便将这舆图赠与我——”

    阿七闻言一怔,万万不曾料到竟会是慕南罂,既惊于他的才识,亦惊于他的行事——初见他时,本以为他骄横跋扈,再见之时更兼诡诈阴险,岂知他却有赠图之举!而这幅舆图,得来十分不易,必得躬历亲劳,一地一地自去探过,胸中有沟壑,方能付诸笔端。

    慕南罂此人,恰如陈书禾一般,着实叫她琢磨不透。

    此时便听苏岑低声又道:“收下此图,我便承他一个人情——”

    阿七脱口问道:“他叫你拿什么来换?”

    苏岑未答,只抬眼静静将她望着。

    对慕南罂的憎恶将将才淡了几分——阿七心一沉,盯着苏岑,咬牙道:“。。。。。。难道是我?”

    她料的不错。苏岑似是叹了一叹,忽而开口低声唤她道:“阿七。。。。。。”

    阿七心中一软,再难恼他——最听不得他唤她,每回这样低低唤她,先前那一幕幕便齐齐涌入脑海——

    岍越山下,他如此唤她,只怕今生永难与她重逢。

    雁关内,他亦曾如此唤她,问她愿不愿随他而去。。。。。。

    此刻她离这男子这样近,近到能嗅着他胸口淡而清冽的苏合香——双目一垂,眼泪便悄悄坠下。曾有人满心恼怒质问她为何总对苏岑暗存愧悔,许或这便是因由——她与苏岑,本以为只是错过一瞬,谁料到两人却由此愈行愈远;情债难偿,此生欠下的,倒叫她如何去还他?

    他若对她好,便更让她心内难安;既如此,宁愿他将自己交与慕南罂——

    只听苏岑又道:“阿七,我已想好。。。。。。”

    他微微一顿。阿七便低低应了声:“嗯。”

    “恰巧成将军孀妻幼女月末由定洲启程,途中有重兵护送,”苏岑抬手将指腹轻拭过她的眼角,涩然道,“我便先叫人送你去定洲,也好与成夫人结伴归京——”

    阿七始料未及,哑然张了张口,心知争亦无用,终是一言未发。

    果然只听苏岑道:“且不提战乱,衍西不比祁地,现下天寒地冻亦不是四月阳春,如何能让你留下?此番回京,我叫人暂且隐了你的身份。。。。。。”说着又取出一封书信,不曾封口,交至阿七手中,“。。。。。。若还愿嫁去咏川侯府,苏家族中自有长辈代我为你cao持。”

    阿七默然将他望着,他眼中却不见悲喜——阿七这才记起,曾经他亦是能将心思深藏之人。

    苏岑眸光向下轻移了移,阿七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瞧去,却是落在腰间的软剑上。

    心里头一慌,急急向他辩解道:“不是。。。。。。这是。。。。。。”如她这般伶牙俐齿,竟支吾半日也未道出个所以然来,终是一咬牙,道:“那青潭,被我——”

    苏岑竟轻轻笑了一笑:“不必再说。”

    阿七悻悻然住了口,听他接着说道:“往后若不肯留在京中,陵溪那些人,还是莫要见了。”

    此时便见他向衣襟内取出一只织锦荷包,原是贴身而放,触手仍透着温热,“此物,我也不该再收着。”

    阿七怔怔接过,待看清了内中之物,手心竟似被它烫了一下,胸口便热辣辣的痛了起来——荷包内细细一束乌发,曾被他轻轻削下,随手挽作精巧发结。

    手掌探上她的面颊,捧起,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却终是不曾触上那双细巧唇瓣,改作将她的腮轻捏了捏。

    望着她一双泪眼,本想对她笑,却笑不出,“我还未哭,你倒哭什么?”苏岑低声道,“当真舍不得,便乖乖在京中等着,等我回去,亲手将它还我。”

    阿七再忍不住,紧紧盯着他,眼泪簌簌滚落,“你这样,我走到哪里都会恨你!”

    替她擦干泪,他轻轻道:“也好。”此生不能深爱,便如此将他记着,也好。

    心中未尽的话,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难向她道出——她这样聪明的女子,想是也不需他再多言。

    深吸一口气,苏岑强使自己打消拥她入怀的念头,扬声唤来候在门外的人——来人是一个瘦挑少年,望去与那周进年岁相若,正是苏岑的心腹。

    阿七木然站在一旁,苏岑如何吩咐那少年,她竟一句也未留心,只听得他最后一句——“事不宜迟,即刻启程”。紧接着便见那少年大步走到自己面前,抱拳一礼,道:“在下雷英。公子请!”

    外头车马早已齐备,马车四周又有十数人马簇拥,骑手未着戎装,个个经由苏岑亲选。

    恍恍惚惚任由那雷英将自己领至马车跟前,此时便见一名黑红脸络腮胡的戎装男子骑马而来。

    阿七见了他,倒立时回过神来。虽只见过一回,阿七却还识得——当日在秋坪,慕南罂身边随侍便是此人。

    那日阿七不曾取下面具,故而这男子并不识得阿七,加之心内对此差事极其不满,当下正眼也不瞧阿七,只下马向苏岑行礼,称自己乃是奉咏川侯之命而来,愿助苏岑护送阿七回京。

    不待苏岑答话,阿七已先一步上前去对那人气咻咻道:“不劳慕将军费心!倒有一事——还请慕将军务必将在下的东西还来!”

    许是见阿七气恼,那人反倒觉得心气顺畅了不少,洋洋自得道:“我们侯爷果然料事如神!侯爷吩咐过,公子若想讨回,还得亲去见他才成——”

    独院内一株歪脖枣树,树干上一条粗布绳,而布绳另一头,正系着无精打采趴在地下假寐的二喵。

    一双尖尖小耳,听得院墙外的脚步声,立时辨出了来人,爬起来向前一跃,便被布绳拽住,却仍是拼命挣着想要扑过去。

    阿七一眼瞧见它,口内喊着“二喵!这么冷的天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把你捆在树上!”正要冲过去将布绳扯开,一打眼却见一人施施然自房中出来,手里头还拎了只油纸包——显见正是活得不耐烦的那位。

    这厢二喵正腻在阿七怀中哼哼唧唧又扑又舔一气乱拱,阿七满心悲忿,边解绳结边絮絮与它道:“我不在时,阿喵你必是伤怀的连东西也不肯吃吧?不错!做个忠犬义犬便要如此,一心侍主,决不可屈从强权,委身富贵——”

    话音还未落,却见二喵猛地挣开阿七扑向另一边,眼神儿脉脉,比方才见着她还要热切三分,阿七回头一瞧,心下陡然一跌——

    那慕南罂指尖捏了块熏rou,左右晃着逗弄二喵;二喵两眼直勾勾盯了熏rou,脑袋随着rou块左右晃动,涎水滴滴答答,哪里还能分神顾得上阿七?

    只好怒目望向慕南罂,瞪了半晌,方见他将rou块丢给二喵,不紧不慢开口道:“既是太后恩典,慕某自当一世珍之重之。本不该送回去,只是关外寒苦凶险,带在身边反倒碍了手脚——还是苏兄思虑周详。”声音不大,更似说与她身后的人听。

    听了头一句,阿七顾不得回身打量苏岑的神色,先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继而恨恨指着二喵斥道:“不许吃!”

    二喵唬的一个哆嗦,到口的美味“吧嗒”掉在地下,不敢再去捡。

    阿七这才抬头冷冷对慕南罂说道:“我的狗,这便要带走!”说着又压低了声儿,“还有我的腰牌——”

    谁料那慕南罂当着苏岑,竟执起阿七的手,垂目定定望着她,仿佛二喵望着那块熏rou——语调温柔的对她道:“我先替你收着,待回京与你重逢之日,再还你。”

    阿七在他手中不禁又抖了两抖,拧着眉,两眼将他面上扫过一遍又扫一遍,竟瞧不出半点破绽——暗骂一声,这厮心口不一的本事,果然与自己旗鼓相当!

    心知拆穿他亦无甚好处,又悄眼打量一下栓着二喵的布绳,远不及先前自己的羊皮绳结实。索性也不再与他争,抽出手来,皮笑rou不笑的腻声向他道:“便依侯爷的意思。只是二喵它臭得很,我走后,平日里将它栓院中树上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