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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古都建陵(2)

    边说着,轻抖缰绳,那白蹄栗马便小跑起来。阿七被拽得一个踉跄,顾不得马蹄下扑面而来的尘土,赶紧拔腿跟上。背后鹿皮袋子既大又沉,一跑一颠,害的阿七苦不堪言。

    直跑出二三十丈,阿七惨呼道:“停!快停!我都招了——”

    苏岑勒马停住。

    阿七扑通坐在路边,使劲吐着砂土,“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苏岑闻言,一声冷笑,“如今你还有什么筹码可与我交易?”

    阿七道:“我既这样说,自是有你的把柄。不如你我互退一步,各去赶路,井水不犯河水——”

    “笑话!”苏岑打断阿七,不屑道,“如今连性命都在我的手上,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苏琴犯下足以株连九族的大罪,也不算苏公子的把柄?若我日久不归,只怕苏公子便举族难安了。”阿七望去十分平静,“将我逼急了,挣个鱼死网破,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况且,阮慕锦还在我的人手上。”阿七又威胁道,心下却暗自思忖,虞肇基必是不曾料到陈书禾会派苏岑北上,陵南三州沿途馆驿,俱归虞肇基管辖,这一路过来均是陆陆续续的车队,私扣转移漕粮一事,怕是早已被苏岑觉察,如此一来——阿七瞟一眼苏岑——此人对虞肇基倒还真是个麻烦。

    苏岑将信将疑,立时想起当日程家后苑起火时,jiejie的言行似乎另有隐情。此次捉住阿七,实属巧遇,心中也明知这阿七不会轻易说出幕后指使,原本也并未打算痛下杀手,于事无益且枉害性命——便淡淡道:“我苏岑向来不为难女人与孩童。不若这样,我问些什么,你只管答了便是。”

    阿七见他放缓了口气,便笑道:“若招出自己的底细,即便你今日放了我,我回去也是不得活命;况且,你又怎肯轻易放我——”一边慢慢说着,心中犹在琢磨如何逃脱。

    苏岑沉默不语,一时冷场,二人各怀心事,僵持不下。

    于是苏岑自怀中取出一只铜匣,掀开盖子凑至阿七鼻下。阿七一看便知是她带在身边的迷药——自己那鹿皮口袋必已被苏岑翻遍了,恨得屏住呼吸,骂道:“堂堂五品参将,朝廷钦差,竟也识得这些东西!”

    苏岑见阿七识出了自己的身份,轻笑道:“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如今非得将你一路押到京中去了!”说着伸手将阿七的嘴捂严。

    阿七憋了半晌,终是无奈吸了几口,苏岑便立时将药收了:“乖觉些,也少吃些苦头。”

    阿七双目发直,眼见便要栽倒。苏岑单手将她抓起扔到马背上,自己也跃身上马,策马飞奔而去。

    阿七再次醒来,只觉头晕目眩四肢僵直,睁眼又是一根朽得堪堪便要掉落的房梁悬在上方。微微转了转脖颈,更被唬了一跳——映着火光,只见靠墙几尊黑面泥塑,个个怒目圆睁,也不知何方神圣,排排端坐在结满蛛网的佛龛上。

    缓了缓,手脚才算有了些力气,挣扎着从草堆上爬起。

    隔着篝火,苏岑正躺在不远处的稻草堆上,见阿七醒了,便也翻身坐起,顺手将一只水囊丢到她手边。

    阿七取下盖子喝了一口,当即皱眉,“好凉!”

    苏岑嗤了声,“老实跟我赶路,便少让你吃些苦头,若再花样百出,便将你封在箱子里,找家镖局运回京中!”

    阿七根本懒得理会,抓过自己的鹿皮口袋翻了翻,独独少了迷药与勘合,此外便是临行前修泽给的丸药——冷眼一扫苏岑,伸手道:“给我!”

    苏岑原是唇角噙笑,见阿七这副神情,忽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禁愣了愣,“什么?”

    “药!”

    苏岑这才会意,向自己的行囊中摸出一只精巧瓷瓶,在她面前晃了两晃,“可是这个?莫不是解那迷药的?”

    阿七心下暗喜——这厮许是对医理一窍不通,竟未发现自己的底细!于是索性将那包衣物拎将出来,挑眉笑道:“你可知道这个?”

    苏岑向她手中扫了一眼,复又躺下,也不接话。

    阿七顿觉心中大畅,原本扭扭捏捏抱膝坐着,如今便重新盘腿坐了,摸着下巴打量苏岑半晌,心中啧啧称奇——这厮在烟花场子竟是白混的?连女子的私物也未见过!再不然,莫非那些姑娘不用这些个,自己两年前竟是被缃葵摆了一道?

    这时却见苏岑将手枕在脑后,突然说道:“庙宇虽破,好歹也供着菩萨,你竟敢如此不敬!藏了这种东西,还敢拿出来招摇!”

    阿七满脸傻笑立马僵住,只听苏岑又道:“年纪不大,倒有如此怪癖,陵溪南风盛行,便是多了你这等——”

    “住口!”阿七哭笑不得,重又冷了脸,“将药还我!”

    苏岑将瓷瓶上下抛了几抛,开口问道:“从不曾听说过迷药有解,这药到底有何用处?”

    阿七认定苏岑不知自己的底细,索性冷笑道:“此药专补虚损,想公子你平素眠花宿柳,必是时常腿脚酸软,下元亏虚,用它最是对症!”

    不料苏岑只轻轻一笑,“不出两个时辰,城门便开了。拿了方子进城寻间药铺一问便知——”

    阿七心内恨个不住,却也无计可施。直恨得双眼迷离,撑不住睡了过去。因迷药药力未过,一宿睡得极不踏实,梦中影影重重,一时像是看到继沧遇险,一时又是宅院起火,转眼间四下空茫,面前只余一名老僧,寿眉白须,手中执了一支签。。。。。。

    京中。宁王别院。

    接连几场春雨,渐次添了暖意。似只在一夜之间,庭中桃李初绽,杨柳新绿,便换了春景——别院有处木犀苑,又称春苑,苑中只种了白丁香与连翘,春日里景致最好,花树高低错落,竞相盛放,绵延的雪白与明黄交相辉映,满目灼灼;微风起时花香盈面,蝶缠蜂绕。日头照在这木犀苑中,似也比别处耀眼。

    花树掩映处,风亭水榭之上,珠玉莹然,环佩轻响,几名女子正围坐谈笑。席首是个极年轻的妇人,举止温婉,容色端庄,却是宁王正妻、吏部尚书元昭幺女,人称小元氏。宁王妃洛氏早逝,小元氏乃是续弦,其长姐大元氏,正是绫菲之母宣王妃,人皆颂其淑德温良,只是不寿,早早故去。宣王起事,曾多番威逼利诱,元昭拒不从命,衍帝因此并未追责元家,过后反倒将元昭幺女嫁与宁王为妻,以示嘉奖。

    元昭年近花甲,膝下有二女,这小元氏虽非嫡出,出嫁前也被视作掌上明珠,挑挑拣拣,竟耽误到年近二十也未曾许配人家。某日宫宴,衍帝许是饮多了酒,随口对元昭说了句“如今元家殁了一位王妃,朕便再还你一位。择日便将令嫒送至宁王府上吧!”

    口谕很快传至元府,阖家上下俱是喜个不尽,不想自家小姐耽误了些许年岁,最后却配了这样好的夫婿——皇上亲口赐婚不说,夫婿亦是绝佳的人品。小元氏听闻更是喜极而泣——早年去宣王府中看望jiejie,曾远远见过宁王世子,其风神俊雅,举止倜傥,果然传言非虚,便已芳心暗许,却是苦于自己庶出的身份,不得结亲——谁想如今天遂人愿,圣上亲口许了亲事,岂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不料晚间父亲宴罢归来,带回的消息却大相径庭——圣上竟是要将自己赐予宁王续弦!小元氏当即昏倒,醒来后多日粒米不进,急得元昭慌了手脚,只能好言相劝。家人却俱是不以为然,管他嫁的是父是子,总之如今宁王府如烈火烹油,颇得皇宠,即便宁王本人年岁大了些,却也正当盛年,位高权重,嫁他亦是天大的喜事。

    小元氏将养好身子,委委屈屈嫁了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丈夫,心中苦涩,自不必言说。当日宁王虽没了正妻,倒也有几房姬妾,俱是色艺兼美,那小元氏人虽年轻,却是庶出,相貌并不出众,且个性温吞,如今即便是皇兄赐婚,也未十分放在心上。

    而世子放浪不羁,取次花丛却从未对女人留心,自是不知小元氏心中情意;父王续娶了如此年轻的正妃,初时被好友嗤笑,暄也不以为意。

    回头再说这日木犀苑中开宴,却是沐阳长公主省亲,宫中住腻了,忽想起王兄别院中景致怡人,便过来赏玩。

    沐阳长公主嫁与沐阳潘姓望族,沐阳远在陵江上游支系、沐水之北,地处赵衍西北,路途遥远。此次省亲遵照太后旨意,特特携了膝下一子一女前往京中,今日过别院游玩,便将女儿景荣带在身边。

    公主年近不惑,与衍帝、宁王均是一母所出,与宁王赵顼尤为厚密。现下只见过两回,席间说笑一番,便将宁王妃视为密友,执了小元氏的手,将帕子轻拭眼角:“如今你嫁过来倒有一年多了!见了你,便想起你jiejie。也亏得她早早去了,不然也是徒增伤感——”

    小元氏听闻,也垂下泪来。席间两名陪坐的少女——一个生得清秀纤弱,正是景荣;另一个则明丽娇俏,却是衍帝之女幼箴——二人也跟着感伤一回。

    幼箴因问小元氏:“暄怎的还不回来?婶婶遣人再去催催!”

    沐阳公主笑道:“已派了两拨人去找了——”

    此时便见幼箴拉着景荣起身:“许是快到了,让他们备马,我们出去迎迎——你可会骑马?”

    景荣笑着只是摇头。

    小元氏便对幼箴笑道:“快别难为她了,女孩子家,有几个像殿下这般——”

    不等元氏说完,幼箴抢着道:“好容易出来一回,姑母婶婶你们且坐着,我去去便来。”

    沐阳公主与元氏知道拦不住她,忙命旁边几个侍女跟着过去。

    见那幼箴走得远了,沐阳公主回身轻笑道:“王妃也不避讳,竟将这陵南的明前茶拿出来待客,万一被这小妮子回宫说了出去,又是一顿好的!”

    元氏狐疑道:“家中事务我向来不理会,这茶沏得有何不妥?”

    “王兄日日出入宫中,竟不如我这远道来的消息灵通?”沐阳公主眉梢微挑,“我来了这半月,景沅殿那位,为这区区几片子茶叶,恼了两回了——”

    元氏方知她说的是幼箴的母妃任氏,便道:“我们的新茶,也是宫里赏下来的,又不是私扣贡品,要恼就随她恼去。”

    沐阳公主见与她说不通,便轻轻摇头:“你呀,还是年轻——来了一年多了,王兄倒还罢了,暄可每日来请安?”

    元氏心下微赧,淡淡道:“正是。”

    沐阳公主便道:“听说这几年大了,竟愈发不懂事,镇日寻欢作乐,不思进取。你如今是当家主母,也该管教管教!”

    “jiejie方才也说我年轻,”元氏更是局促,轻道,“暄。。。。。。毕竟与我年纪相仿,况且虽未正经搬出去,却早在外头置了宅子,即便偶尔回府,也多宿在外院书房,他父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叫我如何开口管教?”

    此时便听景荣笑道:“舅母好歹也比暄哥哥大些,便当他是做弟弟的,如何管教不得?”

    沐阳公主瞪了女儿一眼:“你懂什么!”转而又对元氏说道:“这与年岁何干,你是长辈,管教有何不妥?”

    小元氏心中作难,便只陪笑,不肯再多言。

    回头再说那幼箴,命人备了男子的骑装与靿靴换上,又自去马厩挑马。几名侍女提着裙摆,穿着丝质绣鞋,在春雨过后满是泥泞的小路上追着幼箴一路小跑,竟是十分的辛苦。

    幼箴开朗好动,颇受衍帝宠爱,便与一般的皇女不同。依祖制,皇女出嫁方可册封公主,而幼箴十二岁时便被册封。当她年纪稍长,偶尔带宫人溜出宫去,宫中的管事姑姑也不敢十分的责罚。

    江北诸州虽亦崇尚文风,却不似陵南贵族那般重文轻武,京中的士族子弟,即便是女子,也可学习骑射。幼箴自幼便跟着兄长们骑马打围,而上陵的皇家围场路途较远,多是到宁王府的别院来。

    现下幼箴在马厩前来回走了两趟,便见暄的近侍季长进来拴马。

    “世子可回来了?”幼箴问道,两眼仍望着马厩,面露不悦,“那匹青骥,今日如何不见?”

    “回公主,世子稍后便到。”季长道,“至于青骥,前些时候被世子赠与陈书禾大人了。”

    “哦?”幼箴双睫轻闪,“父皇派他南巡,也有些日子了,有什么有趣的消息传回来?”

    “这——”季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知陈大人一行已过了靖州,其他的,季长便不知了。”

    “才过了靖州。。。。。。”幼箴低声自语,便不再寻马,闷闷走了出去,也懒怠更衣,围着别院外墙绕了大半个圈子,仍是回到木犀苑中。

    沐阳公主与小元氏见她神色郁郁,开口问时,她也只是懒懒坐着,待答不答。

    沐阳公主笑道:“暄明日要启程,你不能跟着顽去,心中不舍么?”说着笑眼将小元氏一瞟。

    明知是邀自己一起打趣幼箴,小元氏却像被看穿了心事一般,口中支吾道:“世子明日启程,我却不知——”

    此时便听幼箴不耐道:“他何时启程,与我何干?”

    沐阳公主刚要接话,却见侍卫来报:“世子到了。”

    小元氏赶紧敛了心思,却不自觉的抬手,抚上云鬓。

    很快便见一名锦袍玉冠的男子自苑外过来。走近了,一双入鬓丹凤,似笑非笑的将众人一扫,女子们便纷纷含羞低头——唯有幼箴面色如常的伏在桌边;此外便是沐阳公主,含笑问道:“方才却是到哪儿去了?”

    暄上前来一一见礼,接着向下首坐了,“姑母这么远来了,将将见过一回,我便要奉旨北上,实在不巧。”

    正说着,有侍女送上茶来。暄两指夹了那侍女的衣袖,低笑,“岫儿今日熏的什么香?”

    那侍女既羞且怕,立马涨红了脸。

    沐阳公主见元氏不开口,便拧眉斥道:“胡闹!你meimei们都在跟前呢!”嗔怪中倒带了几分宠溺。

    暄笑着松开那岫儿,听沐阳公主又道:“瞧你这副样子,怎放心叫你去迎太子妃?”

    “也不知父皇究竟如何想的——只怕那燕初一眼看上你,到了京中竟不肯嫁给昳呢!”幼箴在一旁笑道。

    “且别得意,”暄轻轻一笑,“到时我只对那冒鞊说,大衍聘太子妃不备彩礼,只把幼箴公主送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