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八章:苍生
方正卿想说什么。 却在此时,两个人影到了方正卿的面前。 方正卿抬头一见来人,先是打了个哆嗦,随即面无血色。 接着,毫不犹豫的拜倒在地:“爹,我没做什么错事啊。” 来人…… 是方景隆和方继藩。 方景隆直直地看着方正卿,已是激动得呼吸急促。 而方继藩,面上带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尴尬。 这倒霉孩子,跪什么跪,连自己大父都不认得,还一副哭丧的模样,像是我会将他吃了一般。 这真怪不得方正卿,平时父亲总看自己不顺眼,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这个时候突然来找自己,准没有什么好事。 一看方正卿扯着嗓子哀嚎,还没开揍,就这般撕心裂肺的样子。 方景隆第一个感觉就是心疼。 果然是我方家的种啊,眉清目秀,连哀嚎都这么好看……哎……怎么看着这么可怜…… 方景隆已是健步上前,一把将方正卿抱住,随即慈爱的道:“正卿,亲孙,亲孙啊,来,让大父好好看看你。” 抱着方正卿又哭又笑。 方正卿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这人的身份,顿时有一种逃脱虎口的感觉,他倒还聪明,立即大叫道:“大父,是大父,大父回来了。”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曾见过自己的大父,却也不妨碍他从朱载墨的身上寻到大父的痕迹,在他的意识中,爹都是不好的,大父永远都是给孙儿撑腰的,现在……他的大父……回来了。 他激动得面上通红,动容的朝方景隆的面上吧唧吧唧的亲了几口:“是大父……太好了,我大父回来了,大父,我爹揍我,这个月揍了两次,用的是皮鞭子!” 说罢,又呜哇的大哭,死死的抱住方景隆的脖子,死死的,不肯松开。 方继藩:“……” 天知道他有多努力的忍下没有狠揍的冲动。 “学生见过恩师。”一直默默站着的朱载墨此时上前,向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摸摸朱载墨的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殿下真是乖巧啊。” 这果然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方景隆已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将方正卿搂的紧紧的,又见方正卿亲昵,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己,好孙儿啊,真是他的好孙儿啊,这么乖巧的孙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我方家……后继有人。 ………… 方景隆,刘氏,方继藩,方小藩以及朱秀荣和方正卿。 一家人围坐在厅中。 这是一幕难得的一家团圆的场面。 从前没有,以后……只怕这样的场面,也不会有了。 因而,方景隆既是喜悦,又有几分伤感和不舍。 可大丈夫在世,为的是什么呢?为的不就是功业,为的不就是恩荫妻子,使子孙后代,俱都受益吗? 方家的先祖们,栽下一棵树,让子孙们得以富贵,而现在,方景隆所要做的,就是将这树浇灌成参天大树,使后世子孙们,永世无忧。 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为此,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了自己。 他将方正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方正卿在大父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身子依偎着大父,显得很安宁。 方小藩举止很端庄,她脸已长开了一些,从前是肥嘟嘟的,让方继藩见了就想掐一下,现如今,竟颇有了几分小美女的雏形。 朱秀荣款款起身,给公公斟酒。 方景隆倒是显得局促:“殿下,殿下,臣自己来。” 朱秀荣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忙道:“万万不可,为人子女,当有孝心,父亲称我为殿下,倒是生疏了。” 刘氏便也起身,开始张罗。 方继藩呆坐着,觉得如做梦一般,但愿这梦,永远不醒来才好。 父子奋斗至今,方才有今日的地位,可是……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吗?好吧,至今的父亲,似乎乐此不疲。 方继藩心里万分感触,起身道:“父亲,敬你一杯。” “来……” 父子二人微醉。 方景隆舌头像打了个结,却是严正警告方继藩:“以后不可打正卿了,他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方继藩低头喝着闷酒,没有吭声。 与此同时。 一封敕命的诏书,已至方家。 赐方景隆为鲁国公,节制黄金洲军民,于天津港登船,带领军民,先至交趾,而后再乘季风西行。 旨意一到,没有喜悦。 有的却是千斤重担。 方继藩预备好的物资,犹如潮水一般,疯狂的送至天津港,这堆积如山的罐头、干粮、农具、兵器,还有药品,纷纷装载上船。 数不清的各卫官兵,也开始集结。 所有被要求迁徙的卫所,纷纷朝着天津港进发。 附近的各卫,先行登船,第一批离开,而后陆续抵达的官兵,也将携带着他们的妻、子们,登上舰船。 不少武官称病,对此,朝廷统统准许他们留下,可军户们,却既带着希望,又带着几分恐惧,抵达了天津港。 无数的水手和水兵,带来了无数关于他们一夜暴富的神话,可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更多关于海外的种种冒险传奇。 随行的儒生们,开始鼓足精神的提振士气,告诉他们,在那里有数不清肥沃的土地,有无数的金银财富。 只要肯出血汗,这富贵,便可使子孙后代永远受益。 天津港里,到处都是生离死别,带着希望的汉子,哭哭啼啼的妇孺,皱着眉,不断的回首着故乡方向的中年…… 唯一令人安慰的就是,军户们依旧还编在了一起,他们从前就是左邻右舍,同在一营,与其说他们是军马,不如说是一个村落,这等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迁徙,哪怕是离乡,至少平时所熟悉的人都在自己的左右。 水兵和水手们,看着这些弱鸡,一个个皱起眉,口里呼喝着,或是吓唬着一些愁眉苦脸的人,或是吹着哨子,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张扬模样。 许多人背着无数的行礼来,可要登船时,却被水兵们将行礼丢了出去。 都是一些破瓮烂瓦,这些东西,居然也要带着登船,嫌船太大吗? 这使本就不安的军户们,更加的不安。 他们焦虑着,或是三五成群,彼此叫上几个同营的人,与之理论。 “叫什么,上了船,带这些做什么,鲁国公都给你们料理好了,只要人能登船即可,若有钱财,带着也无妨,其他的破铜烂铁,不可登船。” “祖宗的灵位呢,祖宗的灵位怎可不带?” “好吧,准许带祖宗的灵位,再多,就不能带了。” “到了黄金洲,不要生火造饭的?” “捣乱是吗?到了黄金洲,自然会给你们分发炊具,看到那船上一箱箱的是什么,你们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总不至饿死你们,快登船,少来啰嗦,喂喂喂……带孩子的,要小心了,得先登记一下,随船的大夫,要知道你是哪一个舱号,这孩子在船上,容易生病,船上的医学生,要每日给孩子巡查一下。” 有人已经开始登上了船,他们惊恐的看着码头那乌压压蜂拥的人群,再看看这带着咸湿的空气,一旁,会有水手低声议论:“这么多妇孺,也不知到时这一船有多少人能活着到岸。” “这有什么法子,带了男人去,家里的婆娘和孩子难道都不管?不是医学生们都登了船吗,这么多的药品,况且……” 登船之后,为了安慰这些军户,船上的儒生们便建议先分发罐头,让人先吃饱了再说。 给船长提建议的,乃是一个叫刘杰的人。 据说是个翰林,这让船长对他甚是敬重,哪里敢说不是。 接着,刘杰带着儒生们寻了罐头出来,一人一个牛肉小罐头,此外,便是一个雪梨罐头。 每一个在船上登记在册的人,都可来领取。 刘杰带着船上的黄册,提着笔,让水手们召集人,每一个领到了罐头的人,都会在簿子里给他们做一个记号。 惶惶不安的军户们……一个个在登船之前,都进行了洗涤,在码头里,有专门的澡堂子,有人将他们洗刷干净之后,还让他们涂上了香皂,而后,每人分发了粗布的新衣,他们的身上,还带着香皂的香味。 他们早已习惯了,被命运所摆布,平时吃糠咽菜,任由武官们欺凌,犹如一群牲口一般,一旦朝廷需要时,他们便可能从河南布政使司,迁徙至云贵,或是去任何崇山峻岭,或是荒漠以及冰天雪地的辽东。 而现在,他们如他们的父祖们一样,当朝廷需要时,他们又登上了船,没有人知道,他们明天将面对什么,就如他们的祖辈一般,不会有人去关心。 可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并非是蝼蚁,依旧会有七情和六欲,此刻,他们不安的张望,领取了罐头的人,则蹲到了一脚,他们看着这奇怪的东西,冒出一个个疑问:“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