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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船(下)

    “收帆!”一个巨大的声音从船舷边硕大的喇叭花一样的青铜管道里传来。不远处的船楼上,四个巨大如大本钟表盘一样的青铜圆盘中的一个缓缓旋转了半圈。

    “收帆!”青铜喇叭旁边的一个水手侧过耳朵听了听,然后猛的拍了下旁边的人,一边指着圆盘大喊道。被他提醒的人扭头看了看那巨大的圆盘,然后也拍了拍旁边另一个人一样大吼道“收帆!”很快,整条木船的甲板上回响着此起彼伏的“收帆”喊声。水手们很快排成了几列,开始拉扯船舷一道手腕粗细的麻绳。不过和一般水手不一样,这些水手没有光着膀子甩着被海风吹得挂满眼霜的古铜色皮肤,恰恰相反,他们每一个都穿着包裹的厚实严密的皮草,胸口、四肢、腰间到处可见一圈圈用来把身上衣物紧紧捆住的绑条,耳朵上都是冻疮,头上每一寸皮肤都干、黑、充血,红而不润。头发和睫毛上都是细密的冰霜结晶。每一口呼吸都在空气中化作一团立刻被吹散的白雾,耳边也没有波涛的水声,只有呼啸不断的狂风……

    因为他们脚下的“船”并不是漂浮在水之汪洋上的,不远处和船舷齐平的一队大雁是他们旅途中唯一的伴侣,在船舷边向下望去,大地如起伏的地毯、山峦如盆景。

    “拉”有人喊道,很快,这个口号一声接一声的扩散开。在天空迅猛的狂风中,声音和身上的热气一样会快速消散,所以外甲板上的船员间要靠接力似的重复喊叫保证每个人都收到了指令,更细节的指令数据,比如收帆幅度等等就靠尾楼上的机关圆盘指示。而随着船舷的缆绳被绷紧,被滑轮和伸缩牵引的帆布顺着船侧平伸出去的粗长木桅展开去并在呼啸的风中鼓胀开,那粗大的横向桅杆受力开始嘎吱作响。这又是一个和普通的帆船不同的地方,因为没有海水的干扰,同时也为了保持平衡,浮空舰一般会把两面主帆设在侧翼,左右合一对横帆,加上甲板上一面传统的竖帆,这就是玛法浮空舰序列中吨位最小的三桅纵帆船了。而更小的船因为吨位太小,以至于会因为无法承受甲板上的竖帆而失衡(底部无法安置一面竖帆),只有双横帆的话,就无法转向了——浮空舰没有船舵,它的横帆和竖帆都不在重心点上而是前后布置错开,再调整风帆以此产生扭矩来控制仰俯和转向。

    不过,就算是最小号的浮空舰,也是玛法最尖端(以及最珍贵)的魔法和炼金技术结晶,终结了混乱与黑暗时代,取代了沉眠巨龙成为那些蛮族心中最恐怖的来自天空的梦魇,可以轻而易举毁灭一整个居民点的战争机器。

    “所以,你想让我的船攻击雪漫?你这个老东西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个轻微摇摆的昏暗房间里。木质的墙壁和地板连绵不绝的嘎吱作响。厚重的窗帘已经展开合拢,挡住了水晶隔窗,也挡住了外面的刺眼光线和寒气。一张桌脚钉死的木桌横在两人中间,桌上还摆着几个木盘,一些食物在盘中随着颠簸而滚动着。

    蜡黄的肤色和身上的皮衣一样干燥而褶皱,灰白混色的浓密胡须环绕着整个腮帮和下颔,如钢丝球一样盘曲纠结还微微闪烁着油脂的光泽。一身褐黄色皮袄看得出已经有些年头了,连袖口都已经磨穿了一些,露出些许内衬的棉絮。但从那边缘齐整密集的针脚,杀进水桶腰以及一圈圈箍在四肢勒紧衣料的有着明显叶状鳞痕的地龙皮皮带,还有连一点金属都不露出,全部用布料包裹的精细皮带扣都可以看出,这身有些古旧的皮衣实际上是处于名家之手,制作的非常考究的,再加上胸前那个眼睛俯瞰大地的三角形徽章,已经足够衬托出一个公会的威严——导航者公会的威严。

    不过他的动作就没那么威严了,毫不在乎同样考究而磨损的手套,一把抓起桌上油腻腻的木质餐盘里一根巨大如棒槌一样的丸鸟腿,凑到嘴边就一阵稀里哗啦的啃,看的正因为高原反应缺乏胃口的科特兹一阵恶寒,他总算明白对方那嘴巴闪亮的胡子是怎么来的了。不过,审判官先生并没露出任何不合适的表情,眼睛瞄了一阵后又回到了之前视线的落点——这位船长的另一只手,正毫不掩饰的握在一把做工精良带刀刃的矮人火枪上。科特兹知道自己刚才拜访的确实有些仓促了,连信号都没一个直接乘着乌鸦群落在甲板上变身,结果被那些看似普通却都有着一般骑士水准的水手们惨无人道的围观(殴),要不是急忙表明身份和用神术做证明险些被扔下船成为审判庭的笑柄。而在见到船长后又提出攻击雪漫的请求,对方直接一枪崩了他后拿着脑袋去领赏都毫不奇怪。

    “我明白,但事情已经刻不容缓。”科特兹凝视着面前大胡子舰长,手中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橡木杯子,微微蜷缩的身体仿佛在透过手心贪婪的汲取着其中的热量,但那里面泛着油花的怪异浑浊的饮料散发着一种怪异的腥味,让他没有丝毫兴趣去品尝一口,“克亚奇伯爵,那个恶魔的爪牙正试图在雪漫打开入侵的通道,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再拖一会儿的话亚空间的邪恶就要渗入主物质界了,整个雪漫的市民都危在旦夕。”

    船长一边啃着腿rou一边漫不经心的打着咯,一双精明的眼珠一刻不停的打量着科特兹:“我是不大清楚你说的那个克亚奇伯爵是谁,但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雪漫的神殿可不少吧,还有狮鹫龙鹰大队和铁十字骑士团。而且我打了一炮以后,出了什么事情赖到我身上怎么办?”

    有门!科特兹听出了对方顾忌和某种暗示“审判庭和妖莲公会会给你和你的船员进行担保的,”他向前倾了倾身,盯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压低道。“拯救雪漫的英雄,三个赦免名额的酬劳应该是足够的。”尽管教廷和银十字公会有着密切的合作,但魔法师本身超然于普通人的地位与教廷众神至尊的宗教理念有着天然的不可调和矛盾,而凭借着绝对实力和莫林议会创立时的团结一致硬生生从凯撒帝国撕下一块领土独立出来的魔法王国玛法,立国之初便对领土内的舆论风向和信仰控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以魔法塔数量过多,法力波动会频繁穿过教堂对神明不敬为名,客气的“建议”教廷不能在玛法的首都玛法城内建立教堂,城外教堂的建设也一直遭遇一些不可抗力的作用导致工程一拖再拖最终无法完成。被摆了一道的教廷自然对此表示理解,然后也从善如流的给玛法穿起了小鞋。不但把一些激进的魔法实验添加到了渎神行为列表中,还在原有异端裁判所辖下增加了新的巫师审判庭(后来一同合并,成了现在审判庭),时不时的在玛法周边城市和前往玛法的几条主要干道的途经城市里举行各种搜查和互相检举,很是有一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落网。

    科特兹很清楚导航者这个公会想要什么,知道怎么引起对方的兴趣。但也知道自己给出的这个交换条件太高,甚至逼近了某些底线,而且自己急躁的态度也会造成不利的影响,但他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果然一听到这话,舌头舔进嘴角的一块rou渣后,那一嘴的钢丝球胡子停止了咀嚼的晃动。大胡子把手撑到了台子上,手中还拿着半截的丸鸟腿,显得非常滑稽。脸上虽然没做出什么表情,但大胡子已经明确的表现出了某种情绪波动。

    “哼,赦免名额?……呸”船长吐出一块鸡骨头,一脸不屑,他的回答让科特兹失望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贵工会……”科特兹还想继续游说就被对方打断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审判庭的老油条忽然醒过味来,看着对方贪婪而暗示的眼神,科特兹不由暗骂一声老狐狸,一边维持着自己矜持的架子平静的问到:“您的提议?”

    “来自加利亚帝国的圣餐用蓝鳍金枪鱼,矮人国度的银盘金烛,教皇庭祝福的神像,多罗维娜的长明彩砂玻璃窗画,我可是虔诚的教徒啊,迫不及待的想为散播众神的恩惠出一份力。”扔掉手里光杆鸡骨头,船长拿起一个酒瓶晃荡了一下说到。

    科特兹眉毛猛跳了一下“圣物遣运恩惠印鉴?”涉及宗教正确,教廷的某些物资的供应商资质不能使用证明、许可、协议、契约等商业词汇,但其本质并没有改变,一般在各个商会的圈子里更喜欢简单称之为“教会特供许可”,简单来说,为了把控质量维护教廷权威,也为了防止某些异教徒的亵渎和破坏,当然最重要还是为了垄断这块利润丰厚的蛋糕,教廷所需的不少资源的交易和运输都有严格的准入许可,一般商人根本插不进这个行当。

    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世界,任何长距离通讯手段(魔法为主)都是成本高昂的,无论是海上还是空中的船,都是出港时接受大致命令,然后航程中大部分时间归属船长自由发挥。而显然,掌握着巨大自主权且缺乏监督们的船长,大部分都是不满足于领取玛法一份船长的死工资的。干私活捞外快几乎是行内半公开的“秘密”。而就地打家劫舍的成本太大且后续还有更多的风险和麻烦,大部分船长都乐于仗着浮空艇的排水量和速度运输或直接贩售奢侈品(浮空艇甚至能直接绕过税卡走私)。

    而面前这位船长,显然准备趁机把他的生意插足到宗教用物品这块油水十足的生意里去了。

    “无限制许可,这个忙老子帮了。”啵一声,船长叼开瓶塞。

    “狮子大开口无助于事态的进展。”科特兹沉声道,“三个教区,十年……阁下您开口之前我再奉劝一下,我不是商人,经不起太多讨价还价,或许你没注意到,太阳神在天空中奔驰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我没太多时间了。”

    “三十年,教区要我过目……不同意就拉倒。喂饱下面那个尖顶帽子可不便宜,还要应付……误伤的麻烦”船长倒过瓶底豪迈的往嘴里倒酒,眼睛却一刻没从科特兹身上移开过,眼神中透着早已识破一切的精明。

    “就这么定了,三个教区……”

    片刻后,船长看着手中一张羊皮纸满意的打了个酒嗝,用力把旁边的一根拉杆来回拉了两下,发出嘎啉嘎啉嘎啉一连串刺耳的齿轮铃响,然后凑近一个喇叭口的铜管大吼:大副!

    厚重的木门猛的被撞开,一个打扮和船长差不多,但是头扎兜帽戴着防风眼镜,嘴唇上的短胡子全部覆盖着冰凌的家伙弯着腰走进低矮的舱门口走下台阶。

    “父亲。您喊我?”

    “带这位尊贵的客人去水晶舱欣赏一下壮观的一幕。”

    “是的,父亲”那人带着科特兹从另一扇门走出了房间。

    哼,老东西,你确实算不上什么高明的商人。老船长得意的笑了起来,把残酒一饮而尽,“酬劳早就有人付了,不然老子干嘛要偏航两百多里到雪漫来……不过,有额外的收入入账感觉就是爽啊。”船长打了个重重的酒嗝,转过身换了根拉杆用力拉了几下机械铃响,对铜管大喊道:“嘿,高夫,准备的怎么样了,透镜马上对准位置。”

    “嘿,老滑头,别当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老规矩,五五分账。”铜管对面传来了一个很不客气的声音。

    老船长带着酒味的骂咧一口喷进了铜管里:“滚,老规矩是六四,少tm耍赖,我到手的比你还少呢,你以为每次堵港务官嘴巴的钱是谁给出去的!”

    “可以,但每次魔法材料我要先挑过……嘎啉”铜管对面的声音随着一声机械铃响消失了。

    “啧,你个魔法师的耳朵倒挺尖的。”老船长嘟哝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一旁一个立台前,眼睛凑到桌面上一个仿佛显微镜一样的装置上,两只手抓住立台两边的旋转把手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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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走道里跟着大副的科特兹这么久来第一次感到一种对计划失控和未来不可琢磨的疲惫感。

    计划明明非常完美,执行的也很有力,情报也证明了都是准确无误的,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先是针对那个克亚奇伯爵的暗杀遭到了意外的拦阻,雇佣的刺客甚至遭到追捕。然后是挑衅三大魔法工会与那个伯爵对立以抗衡那个伯爵手下的圣阶,明明都成功了封印了那个不知名的圣阶,天翼工会突然转到对立面,其直接原因是天翼工会法师塔的受袭。原定准备引导铁十字骑士团冲击那个伯爵的部队造成重损以此为由弹劾杰瑞明纳斯这个战神教信徒的指挥权,结果那个明明已经被妖莲工会莲娜女士做掉的克亚奇伯爵竟然没死,还和抓住了一名刺客的那些人接上了头。为了让事情不至于曝光还有让所有计划重回正轨,自己还不得不放弃了削弱铁十字骑士团的大好机会,迫不得已提早动用自己花了好大代价才打进去的那颗钉子才控制住了铁十字骑士团并让他们去干掉那个不肯死透的伯爵,为了避免事发后的纠纷还不得不暗杀了杰瑞明纳斯-这是之前计划中最后迫不得已才考虑的后备计划,因为副作用太大了。

    还有楚。

    一想到她,科特兹就感觉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心脏,那只手上还长着名为嫉妒的尖刺,疼的他难以自拔。

    这本来是计划的核心,也是这个计划中他最引以自豪的部分,作为曾经的灰骑士备选者以及能够查阅古老禁忌知识的审判官,他对灰骑士的了解仅次于灰骑士自己。他知道如何引导出灰骑士身上寄宿的危险存在。通过和楚的私人关系,他成功诱捕了她并释放了她身上的恶魔力量。接下来只要向教廷和其他圣神殿证明这一点--连灰骑士长老都在混沌中迷失,灰骑士团必然会失去其不可动摇的独立地位,套上名为审判庭的枷锁。

    审判庭拥有了灰骑士作为自己的直属武装力量,而且为了紧急关头遏制灰骑士的“失控”,自然还要保留一只规模更大的武装力量。届时审判庭的实力便会空前膨胀,不但摆脱现在这样有名无实的尴尬状况,而且那些审判庭建立之初和各教派在纸面上签订的协议也会在武力的推动下成为确确实实的巨大实权。

    这是科特兹为之奋斗了半生的目标,离他仿佛只有咫尺之遥……却在他即将得手之际如同淘气的蝴蝶般穿过他的指缝渐行渐远。突如其来的sao乱分摊了城卫兵的军力,也让各神殿的神殿骑士进入戒备状态难以调动,天翼公会上层几名法师的异常调动和法师塔被袭击,伏击刺客的反杀小队。如果不是时间对不上,科特兹几乎以为这都是那个光头草根伯爵与他对决时候见招拆招使出的精妙计策。而如果说是审判庭出了内鬼让那个伯爵早有准备也不大可能,很多应对的手段确实太过仓促并不像早有准备,而那些计划的执行烈度也太低,仿佛那个幕后黑手仓促间得来的情报却缺少资源转化成绝对优势一样。科特兹在脑中不断倒放着这两天来事态发展和计划细节,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雪漫,有一些人,或者一个力量并不强大(至少没强大到能摆上前台)的组织在暗中帮住那个克亚奇伯爵,然后要么是审判庭里有人走漏了风声,亦或者是那个组织里有高明的预言师,使得对方提前做出了准备。考虑到妇愁者联盟从贝尔蒙传回来的关于那个克亚奇伯爵领地内的一些让人遐想的小道消息,以及效忠于那个伯爵的圣阶。那个伯爵恐怕真的很可能是一个隐秘组织或隐世家族的推出来的代理人。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种让科特兹不寒而栗的可能性。这个与他暗中交锋者的真正目的并非为了帮助克亚奇伯爵,而是针对他-科特兹来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组织的地方就有派系。教廷内部各教派互相明争暗斗早已不是什么新闻(灰骑士前任金主天体教就成了怀璧其罪的牺牲品),审判庭就经常利用这些教派间的矛盾来火中取栗,而审判庭自己也经常成为其他人的目标,这还是针对审判庭的。即便审判庭内部,有私仇乃至想搞垮科特兹上位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天堂和地狱仅有一线之隔,这次行动既是科特兹爬上人生巅峰的楼梯,在他那些对手和仇家眼中,也是一个让他死无全尸的火葬场。

    浮空艇的三桅纵帆船大小其实相当于另一个宇宙十八、九世纪的单桅小船,内部空间相当有限,领路的大副带着他爬下船长室的舷梯,穿过狭窄短促,而且堆满了货物和船员私人用品的船腹(很多地方还不得不侧着身子)后,贴着船壁绕过船舱中段魔法师宅居的“动力舱”(大副不停比着噤声的手势),来到靠近船头的位置后,大副蹲下打开了一块地板活门“到了,客人。”

    水晶舱,一个比较浪漫的称呼,也有被称为天空之眼或舰桥的。而在制造了浮空舰的炼金师嘴里,他有一个更加朴实的名字:舵机房。正如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一样,这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所谓的舱,高度仅仅是船底龙骨的拱形下隆起和底层水平甲板之间的空隙,身形矮小的科特兹不得不半弯蹲着才能钻进来,脚只能踩着下面果露的龙骨、横肋和倾斜的船壳,一阵阵高空的寒风从封堵并不严密的船壳缝隙中不停灌进来。一个浑身包裹的鼓鼓囊囊的人以骑马的姿势跨坐在一节船龙骨上,浑身皮革缠的严严实实,连脸都被蒙住,面罩上全是呼吸水汽结成的冰晶,只漏出一双睫毛都挂满冰渣的眼睛,他就是这船的舵手了。舵手所坐位置的后方,也就是龙骨上他背靠的位置固定着一个硕大的机械齿轮盒,密密麻麻的铰链从盒子伸出连接到头顶甲板层,舵手还手扶着好几根从铁盒延伸到前面的金属机械杆,每根上面都缠着防冻伤的皮套和绳索。除此之外舵手头顶上还有个结构复杂,带有很多支架和折射镜的玩意儿,那东西末端是个镜筒,和一个与船长室很像的黄铜喇叭一起垂在舵手脑袋旁边,

    在舵手正前方,也就是船头开始翘起的船壳倾斜部位,龙骨的两端,是两块用圆环箍住嵌在船壳上的水晶薄板,大概餐盘大小,打磨的非常平整光滑。在那人脚下龙骨两边和一左一右两边的倾斜舱壁上也各有一块,总共六块水晶板,在这个玻璃技术还相当原始,退色技术不完全的世界,炼金师打磨的水晶板算是唯一可以用作挡风玻璃的材料了(价格也分外不便宜)。舵手通过这六块水晶板观察船的前下左右四个方向,这也是这个舱室的外号来源。

    这个船壳与甲板之间的小隔间实在太矮,科特兹不得不半蹲着才钻下去,而大副则蹲在舱外,没有下来的意思:“审判官大人,标注下你想要施加天罚的位置吧,不过小心一点,光矛的威力非常巨大,本舰不为误伤负责。”

    舵手闻言偏了偏脑袋,让出那个有着复杂支架和各种外部反射镜的镜筒,用沙哑的声音道:“焦距调好了,看这里,你来对准地方”

    科特兹有些别扭的蹲到舵手旁边,眼睛凑到镜筒前……马上缩回了脖子,镜筒里画面是放大的地面,雪漫的街道仿佛拉到眼前般一清二楚,把他吓了一跳。稍微习惯了一下,他才搞会怎么用这玩意儿,搬动着镜筒寻找起来。而在他这么做的过程中,船壳上一阵阵发条和齿轮声,科特兹睁开另一只眼透过水晶板看到窗外船底上一个颇大的望远镜正在用和他手里的镜筒一起同步旋转着。这个世界的人类还做不出这么精巧的机械结构,这毫无疑问是地精的造物(他们引以为傲的商品)

    翻找了一阵,科特兹忽然眼神一缩:他终于找到了他的乌鸦使魔一直在监看的那地方。

    一匹匹幻兽骑士奔逃而走的背后,纳垢的恶魔王子大不净者正从一个血色漩涡中爬出亚空间,灰骑士的女长老正纵身跃起劈向大不净者的脑袋。那副标志性的重型机关铠肩膀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模样的女法师正在施法试着击退,一圈圈正从四面八方围向他们的恶魔。

    科特兹眯了眯双眼,把镜头拨动对准了克亚奇伯爵和正在逃命的铁十字骑士团中间。

    “行了,”他说道。

    是的,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为了这个计划,他已经付出了一切,如同赌桌上全盘压上的赌徒。事先说好要分成几件古代魔导器的妖莲公会,以贝尔蒙为酬劳并且还要负担私军损失的贵族同盟,响应钢铁盟约的各教派亲审判庭派系,以及自己的在审判庭的同派系的几位高阶审判官,其中两人这次和他一起行动现在却生死不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协力者……或者说这次事件的实际推动者之一,那些人提供了大量的财力支持,要求却非常简单,本来在科特兹看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科特兹派出去刺杀那个公主的拜死教刺客到现在还没回应。

    而最要命的是他曾经最自得的部分,挟持楚的那一部分。他不知道那个克亚奇伯爵做了什么,但楚似乎从混沌中找回了身体的控制,并没有向其他教派的见证者露出灰骑士失控的丑态。更糟糕的是,那些亚空间的秽物还是以某种方式渗透进了现实世界……不是从楚身上,而是疑似从自己的同盟审判官用圣战咒文控制的战仆的身上。被圣战咒文影响的圣战士竟然成为了混沌入侵的媒介,这足以让审判庭的声望受到巨大的打击,所有当事人都被送上火刑架,刻上青铜耻辱柱遭万世唾骂都毫不奇怪。哪怕科特兹已经下了封口令甚至暗中命令清洗了目击的幸存者,但到底这件事泄露出去多少他一点底都没有。

    一开始还觉得优势很大的科特兹倏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已经一脚踏在了悬崖边缘,只差一点就将万劫不复,而那些一开始给予他助力的所有力量,都化作了将他推入深渊的魔手向他笼罩了过来。

    “动手吧。”他沉重的说道,既是胜利决战的宣言,也是困兽犹斗的一击。

    嘎铃嘎铃,舵手看了看镜筒里之后用力拉了两下旁边的拉杆,对着黄铜喇叭嘶哑的说道:“发射”

    一开始没什么变化,几秒钟之后,头顶传来嘎吱吱的声响,科特兹感觉身体有些微微向前摇摆——之前乘风不停前行的浮空舰失去了那股魔法之风的助推,开始缓慢减速了。

    玛法引以为傲的浮空舰,最精华之处便是其动力系统,用巨大的魔力池和立体法阵构建的魔法缓存、放大和转换器,只要一名中高阶魔法师坐镇,他的魔力就会源源不断的放大并转化成风系魔法推动浮空舰前进(注:不存在反作用力问题),当然这是要消耗巨量的魔晶或其他魔法材料的,而这套系统除了用作推进,也用于浮空舰的武器系统。

    透过水晶舷窗,科特兹看到浮空舰的舰艏的女神雕像上开始发亮,那光芒逐渐升高变得刺眼夺目。那是纯粹的魔法光芒,有着均衡的秩序和混乱属性,依靠混沌属性伤害,秩序属性导向,算不上最古老(最古老的是火球术),但从技术上来说最基础的魔法——奥术飞弹。虽然不带任何额外的附加伤害属性(高温、撕裂之类),但这种最简单纯粹的无属性攻击魔法反倒最为适合浮空舰的动力结构,因为魔力放大的同时,魔法阵中法术属性所用的魔文也会指数比的上升,奥数飞弹这种法术构型简单的魔法可以节省大量法阵图文从而构建更大的法力池。这种以奥术飞弹为基本构型的魔法武器在浮空舰上有一个全新的名字“光矛”。

    每一艘玛法浮空舰,不管什么吨位的,都有一套动力装置,因此每艘浮空舰都有一套光矛作为其标志性的基础武装……或者说杀手锏。当用来推动几百吨物质在空中前进的魔力转为破坏的用途时,其威力足以匹敌圣阶法师所用的禁咒之下的所有魔法,哪怕是最小的三桅浮空舰的光矛,只要一击就能将数个街区或者一座小城堡夷为平地——高阶法师需要至少几个小时的布置准备才能在不伤及自己生命的情况下使用出这等破坏力的魔法。当然,这等威力巨大的武器并非没有代价的,因为和动力源共用一套能源系统,所以光矛使用的时候浮空舰将失去惯性以外的机动能力,高度也会因为浮空法术的弱化不断下降。另外一个限制了这种武器发挥的理由则更加实际——太贵了,其一炮消耗的魔晶和宝石足以掏空一座小公国的家底。任何使用了一发光矛的浮空舰船长都会尽可能延长浮空舰的航程,以便把开炮的消耗尽可能的均摊进同样不菲的飞行燃料费里,让报销的发票和补给官的财务结算会计的脸色显得不那么难看。

    光矛的蓄能不过几秒钟,科特兹觉得仿佛过了几个世纪般那么漫长,当那窗外的光芒攀升到顶点时,科特兹已经不得不用手遮住了被刺痛的眼睛,同时周身皮肤一阵酥麻的感觉,浑身仿佛泡入某种无形的液体般——近距离的巨大魔力源开始干扰同样为魔力构成的灵魂,影响浅层的神经网络形成某种触觉上的幻觉。

    一想到这股力量马上将会为自己扫平障碍以及为了这股力量自己所付出的巨大代价,还有那不知何处不知是谁的幕后黑手,科特兹心中不由的产生了一股既澎湃又沉重的情绪。他一边感受着眼前这股升腾的巨大力量,一边在心中召唤着,把自己的感官连接到遗留在下面的某处眼线和哨位--一只乌鸦上。透过那告死鸟的黑色眼珠,他仿佛亲临现场般,看到了在地上试着连接两半碎烂身躯的楚,那纳垢所宠爱的恐怖而巨大的恶魔王子大不净者,看到了身穿着古怪厚重的机关铠甲,肩扛着一个女孩仿佛放弃抵抗般垂下双手,在大恶魔前呆然站立的克亚奇伯爵。也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这即将从天而降的神罚。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了一旁正在再生的楚身上,看着这个既丑陋又美丽,曾经让他心动,如今依然让他难以释怀的女人。

    舰艏的光芒终于到达了定点爆发开来。科特兹切断了远端精神链接。

    不过感官刚回到自己身上,科特兹就注意到侧面舷窗外一个奇怪的虚影。审判官的敏锐和警惕让他猛的扭头。

    那仿佛时间定格的一瞬间,他看到舷窗外是一个女孩,精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金色流光般旋舞的长丝,金属构装体的四肢残缺不全,身体上的硕大的裂口里没有鲜血只有火花和金属的迸溅,耀眼的推进火焰在她身后绽放出花瓣一样的形状。所有这一切在水晶窗的平面上构建成了一个凄美极致的艺术品。

    科特兹甚至来不及在心中冒出任何一个念头,那个女孩已经义无反顾的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