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裁缝铺子的老板是知道章华的身份的,自打章华嫁入知府府上,开始以女子身份示人,他的衣裳就全都出自这一家之手。 丫鬟出去传了章华的话,不一会儿店老板就自己跑进来了。 外人不知如今知府与章华之间的种种,只知这是知府最宠的人,万万不敢得罪,说话都拿着小心,那店老板额头都是汗,字字斟酌道:“夫人,刚刚那位小贵人订的,订的是男子的衣裳,您……” 他偷瞄一眼章华的神情,摸不准这一位的心思,额头汗更多:“您怕是要重新量个尺寸。” 这事儿出乎章华的意料了,他端茶盏的手顿了一下,笑了:“那就罢了,我穿不得。” 他立起来要走,然而忽然又反悔了:“不过也好,你且先出去,我一会儿来量。” 老板顶着汗涔涔的脑门退出去,丫鬟替章华关好门,不太明白章华的意思,犹豫道:“夫人……您……” 章华将人仔细打量一番,然后才问:“阿樱,你跟着我……五年了吧?” 阿樱摇摇头,说:“六年了,我正月里到夫人身边的,这会儿六年多了。” 章华“嗯”一声,又问:“那若是我不想在这府上待着了,你是打算跟着我,还是留下?” 这话听得阿樱一惊:“夫人,你……你……” “叫我公子吧。”这么多年章华第一回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又说,“我做了这么多年夫人,他倒是也放心,留一个女子在我跟前伺候着……只是阿樱,我到底是男人,你跟着我大概并不方便,所以我不强留你,不跟着我的话,我就先替你寻个好人家,嫁出去。” 阿樱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想她自己的去留,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慌得说话颠三倒四:“夫人在说什么话,夫人不在府上能去哪里啊?夫人……” 她看见章华的神情,嘴上一顿,改口道:“公子,公子这些日子心里有气,奴婢知道,可老爷待你是好的,奴婢,奴婢……公子跟老爷讲……” 章华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是带不走这个知心人了。 倒也好,一个女子带在他这个断袖身侧实在麻烦,他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也该无牵无挂。 章华将人虚扶了起来,道:“他待我好我自然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好……我原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你看,老天爷都看不过我这样骗自己了,让他们在我跟前走一遭,明明白白告诉我不是做不到的,不做而已。” 他一向很难这样为难自己,不然这些年日子真的过不下去。 可如今他只能艳羡地望一眼刚刚季安站过的地方,绝望又解脱地将自己曾经替那人找好的无数理由通通推翻。 ——情不够深重罢了。 然而阿樱不懂,只知道哭着劝他不要想不开,章华便不再与她多说,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觉得哪家好,我明日给你准备嫁妆。” 然后他不再管身后哭哭啼啼的小丫鬟,留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你自己先回去”便推门出去,量了身量尺寸,又仍旧觉得急迫,直接问了是否有身量差不太多已经做好的成品,加钱将别人的衣服给买了去。 从店铺门口走出的那一刹那,章华只觉得自己迎来了最明媚的一个春天。 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子,他都快忘了当初自己也曾洒脱明朗。 他还未知前路都有什么等着他,可他见过了宴淮与季安,就真的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有人跑过来,喊他:“公子!” 阿樱一脸的泪还没擦,跑得很急,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哭着说:“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嫁人,我伺候公子一辈子……” 章华嘴角露出来了笑,说:“好。” 不过带上个小丫头就不比他这样孤身一个无牵无挂了,章华掂量了掂量自己的荷包,说:“那你回府一趟,帮我给正房那位送封信,再去我屋里,把我攒的银票拿出来。” 阿樱带着一脸的泪,傻兮兮问:“公子,我们要去哪里啊?” 章华又折回裁缝铺子找人借纸笔写信,道:“进京赶考去。” 季安还不知道他和章华之间发生了什么样奇妙的联系,亦不会知道彼此对对方的命运做出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会儿正在珍宝阁里头,挑给新生婴儿戴的小金手镯子。 这礼物不是给宴洲的那对龙凤胎的,是季安想买来送给翠禾。 当初在寺庙的时候遇上辛弛,辛弛说过翠禾怀了孩子,可当时他太害怕,心里又着急宴淮的“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隔到第二天才后知后觉,捕捉到了辛弛话里头传递出来的这个信息。 他承过翠禾的情,心底里也一直当翠禾是姐姐,心中记挂得紧。 他并不能懂辛弛对他态度的忽然转变,可也知道如今的辛弛是对他动了什么样的心思,便不可能对翠禾上心,偏生辛弛又娶了正房的夫人,便是季安并不懂那些人情算计,也知道翠禾的日子该是不好过的。 他怕翠禾怀着孩子被欺负,但他自己是万万不敢去辛府附近露头的,宴淮当时也还“抱病在床”,一直拖延到现在,刚刚在给两个孩子挑虎头鞋的时候,季安才同宴淮提起来,说想要去看望翠禾。 古代出嫁从夫,何况是翠禾这样卖了身契进府,被指给少爷做小妾的女子。 季安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便想着送进去些银子也是好的。 然而男子去看望内眷实在不合适,宴淮便跟季安商量着,给未来的孩子买一对金手镯,再拿一包碎银,托藿香的那位冬生姑娘替他走一趟。 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不像养在深闺的小姐,不至于连家门都出不得,趁人家娘亲出去卖包子,藿香就把自家少爷和少夫人给带进人家家门了。 冬生热心,听完季安的话便点头应下,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帮忙送到翠禾手中再回来。 谁成想,包票打早了。 冬生自报家门说是宴家少夫人让她来的,被辛府的人客客气气迎了进去,然后…… 冬生回了家,还犹在震惊之中,端着一碗水比划道:“我说是宴家少夫人让我来的,人家通传了一声就让我进去了。辛府好大,我跟着那领路的大娘走了好远,进了好几道门才算是到了地方,房子好大啊……院子里栽着各种各样的花,一进屋少夫人说的那位翠禾姨娘正靠在小榻上歇息,大户人家连姨娘都睡那么好的狐狸毛垫子吗?桌子上光是糕饼就摆了半桌,都比我们家包子看着香!” 半天没说到正题,季安听得有些着急,打断问道:“那,那你把东西给翠禾姐姐了吗?” 冬生说得口渴,把碗里的水都喝了,旁边藿香赶紧又给倒了一碗,才听冬生继续道:“送过去了。不过当时辛家的少夫人就在那,亲自伺候翠禾姑娘喝蜜水呢,我听翠禾姑娘笑着说少夫人太小心了,少夫人就说什么日子近了,不小心哪里行什么的。” “后来看见我拿的东西,本来是发了脾气的,说不稀罕不许收,脸色也不大好看,我都被吓着了,但是不知道翠禾姑娘悄悄和少夫人说了什么话,还揉了揉少夫人的头发,少夫人脸色就红了,也不发脾气了,叫把东西拿给翠禾姑娘收了。” 她转头去看季安,说:“小贵人,翠禾姑娘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她,她如今过得很好,说等她方便了再来看你。” 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怎么觉得……和小贵人你说的不一样,翠禾姑娘过得一点儿也不惨啊。” 季安也听呆了,这,这的确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倒是宴淮听的若有所思,他曾经便听闻过一些关于云家女儿不同于其他闺阁女子的闲言,如今一听,那些话倒没准是真的。 他笑着拍了拍季安的脑袋,成功让藿香露出来了没眼看的表情,说:“东西送进去了,暂时可以放心了吧?” 这倒也是,听冬生姑娘的说法,就算是这位正房夫人想对翠禾如何,也该是要等孩子生完之后才是。 季安略略放心,谢过冬生姑娘,两个人把藿香扔下,告辞了。 折腾这一会儿,天色已经将近日暮,夕阳把整条街染成了一种暖色,宴淮牵着季安往回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宴淮才又捏了一下季安的脸,笑着说:“我们安安果然是小贵人,谁对我们安安好,谁就会有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