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们的姓名无人知晓
短暂的动员宣誓之后,当火车再度停下时,已经是近三天后,正式步入十一月四日。北方的气温在火车上的人们不经意间,明显下降了许多。 辑安车站作为最靠近鸭绿江的中方车站,已经是中国边境,离鸭绿江不算特别远,但却可以说,车上几乎没有一个人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火车到站时,徐青能看到已经停了十几列绿皮火车,四处都是实枪核弹的战士们,上下列车,搬运物资。 车站十分军事化:堆积如山的物资、装备,在一片片风雨棚下搁置码的整整齐齐。这是从火车上面往下看的样子。而要是空中俯视,则只能看到一条条的铁轨排列,所有的人员行动、物资堆放都掩盖在遮掩伪装之下。 所有人都在忙碌,又都不动声色。 肃穆的氛围,让这里看起来比山东驻地还要严备几分。 千里吩咐:“留两个班,看着咱们的装备。其余人跟我下车!” 车厢门打开。寒冷空气扑面而来,吹的七连一群人不受控制的抖了一抖。 余从戎纳闷:“这温度差的也太大了!” 徐青看看四周,回了他:“这是我们国家的最北边,比东北还北,能不冷吗?” 余从戎搓了搓手:“我还是感觉太邪乎了。前两天还热的要死!” 徐青知道他说的没错。整个九兵团的队伍都是南方军队,一直都在南三省训练,什么武装泅海,勇度礁畔都是常规操作。 这些天从浙江、上海等地集结北上,已经逐步入深秋,一路过来其实是越来越凉。只是在火车上还感受的不太明显,一百多人挤在同列车厢,气温容易升得很高。 只有当此时下车后,才能明显发觉温差之大。像一下从平均温度十五度左右的南方穿越到了这。 千里也裹了裹身子,回头:“沈阳咱是去不了了,待会这儿问问,有没有多余的棉服。” 余从戎喜道:“这个好!” 一行人走下列车,月台上,很快有车站现场人员来对接: “你们是第七穿插连的吗?” “是。”千里敬礼,再握手:“第七穿插连连长伍千里!” “不客气!我是副站长,专门等你们的。”对面是个东北中年军官,他举了举空荡荡的袖子,“——不过没法回敬了。” 千里:“抱歉。” 副站长:“没事儿。” 他招呼着众人往前走: “政委办公室那边,还有人等着,你们还得再派个人过去。我这边主要是些物资和装备,奉命上你们车一并带走。” 梅生:“我去吧。” 千里点头:“带上几个人。” 一众人随即分成两拨走。 千里、徐青一拨人跟着副站长往风雨棚内走,千里看了看他袖子,问:“站长,冒昧一句,你这胳膊哪丢的?” 副站长大大方方:“锦州。” 余从戎听到了,忍不住插嘴:“锦州会战?” 副站长回头看一眼:“是。你们也打过?” “可不?”余从戎眉飞色舞,“小凌河攻城,咱们就是一路先锋——” 砰。 千里一巴掌把他扇回去,又敬了个礼:“别介。他不懂事,您是老班长?” 副站长摇头:“拉倒吧,有什么事直说。” 千里笑了,搓着手道:“听说——江那边冷的厉害啊?” “不止冷,还冻人。”副站长指着自己,“我在这儿干了两年,这身军大衣一直没脱过。你说冷不冷?” 千里就笑:“那……” 七连其他人也腼腆的笑。 徐青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感觉自己等人实在有些心酸。 副站长反应过来,停下脚步,上下一打量这才看清几人全身。 他摸了摸,惊住了:“我说呢……你们就穿这一身?咋不搁沈阳那旮瘩换棉服呢!” 七连的战士们,上次连长伍千里,下至新兵伍万里(徐青),都只有冬夏两套军装。现在穿的就是南方备的冬装——薄棉服。 其实就是夏装里面加一层薄薄的棉花絮。南方天暖,这个年代的生产力,可想而知填充的棉花量大概能有多少。 千里叹气:“没去成,半路上火车就给拉到这了!要不怎么找您来了呢?” 副站长也为难:“可我们棉服没库存啊。上一批发给你们前面的部队了,他们上周才走,下一批五万套棉服还要等两天才能运到。可你们——” 千里脸也垮了:“我们今天走。” “这不行!” 副站长也是个面生心善的人,他皱眉道,“你们这一身哪是棉服啊,简直就是蚊帐,薄面兮兮的。过了鸭绿江,根本不顶事!师里面……没给你们别的安排?” 千里只说:“……军情紧急。” 副站长犹豫,咬咬牙:“前面三号月台。你们连的先搬物资,我去找找看……” 千里笑了:“得。老班长,谢谢您勒!” 余从戎没受过冻,跟鹌鹑似的,高兴的直接合掌拜了拜——好人呐! “别。”他摇头:“赶紧的吧!我就是怕你们没死在打仗的事儿上,锦州都活过来了,总不能冻死在别人家的土地?你们接着搬——是十六车厢吧?” “是!” 副站长带着人走了。而千里,徐青,余从戎他们则留下来把物资开始搬到车上,主要是补充的子弹箱,食品,被褥和苏联提供的战斗装备。 点清数量,千里安排七连半数的人来搬,自己拉着徐青和雷公、余从戎几个排长,去找梅生那边。 梅生离的不远,政委办公室也在风雨棚底下,都是就地搭建的场地,没那么多讲究。 “指导员!这边!” 余从戎很快看到人,喊道。 梅生慢慢回过头来,脸色却有些难看。 千里皱眉头:“出什么事了?” 徐青等人也心里一紧,不会又出什么波折吧? 梅生点点头,又摇头:“是有事,但我也说不清是好事坏事。他们……要求我们所有人摘下帽徽,取下胸章,抹掉装备上的有关徽号,收缴部队番号印信和一切象征身份信息的物品。然后,才能入朝作战!” 余从戎问:“什么意思?” 千里也呆了:“这是……” 徐青倒是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志愿军的含义。” 这是要彻底消除“人民解放军”的痕迹。 “含义?我们出国替别人打仗,连解放军的身份都没啦?”余从戎急了,“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梅生摇头:“没有哪门子的道理,全军都是这样要求。” 雷公也有点难以接受:“那死在异国他乡……岂不是没人知道?” 千里看着身后办公室有其他兄弟部队把一箱箱的帽徽,胸章正在上缴。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那帽徽上的“八一”五星,胸章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是新中国军人的标记。几乎每个士兵视若珍宝。 没有身份,就没有归属。没有姓名,就没有存在过。 许久。 他抬头:“交吧。” 余从戎纳闷:“真交啊,那我们的名字……” “军令如山,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执行。不然你想怎样?记住你自己是第二百二十一名战士余从戎,就行了。” 千里摸了摸帽子上闪闪发光的红色“八一”字样:“因为就算你死了……只要七连有一个人活着,咱们所有人的名字就都还在这世上。” 余从戎嘟囔:“我还没死呢……” “行了!”千里摇摇头,“就这样。梅生,雷公,你们回去号召大家把勋章和帽徽都弄下来吧,尽快收齐。” 两人对视了一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