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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桑田 (三)

    仲奕和阿璃乘坐的海船此时一路北行,到达了跟慕容煜约定见面的峤州以东的水域。

    燕国的大船泊于远处,从东越的船上望过去,可见幡旗飞扬。

    双方交换信号以后,慕容煜带着十几名护卫和亲随,跃上小舟,朝东越的海船驶来。

    阿璃站在舱门口,低声而迅速地说:“那个……我就不陪你去了。待会儿他们一下船,我们就要放箭,我得下去看看弩弓准备得怎么样了。再说他们来的人不多,又在我们的船上,如果贸然动手肯定是他们吃亏。”

    仲奕原以为阿璃会死缠烂打地求着一同前去,却不料她竟然主动请辞,于是笑道:“我还在愁怎么劝你不要跟着去,你却主动开了口,这倒是难得!”

    阿璃有些紧绷地抿了下嘴角,“你万事小心,不要激怒了他们。”

    仲奕点了点头,伸手在阿璃的肩头轻按了下,随即推门出了船舱。

    甲板上已经提前置好了酒案杯盏,两国国君同席对案,侍从护卫等人则分立其后。

    仲奕看着眼前这位闻名天下的燕国战神,但见他相貌英武、眉目俊朗,比自己原本想像的模样斯文了许多,不像是常年浴血沙场的将军,倒有些像……猗嗟歌中那位武艺精湛的美男子……

    仲奕举杯道:“燕王不远千里赴约,寡人荣幸之至,略备薄酒,先干为敬。”他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倒转、置于案上。

    慕容煜也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君王,见他白衣玉冠,气质清雅,言语举止带着种淡然的、不紧不慢的节奏,仿佛对任何事都不甚在意、不甚关心。

    可正是这位看上去神情淡远的男子,雇佣了暗夷杀手、用极其卑鄙和残忍的手段夺取了王兄性命之人……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缓缓举杯送至唇边。

    身后的程武急道:“主上!不要喝他们的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动了什么手脚!”

    站在仲奕身后的张姓舟师在禁军中领有副职,平日里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人,此时听到程武的话,忍不住怒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我们会在酒里下毒?”

    程武“哼”了声,说:“下毒不正是你们南朝人最在行的手段吗?”他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暗指慕容炎被杀一事。一时间,众人面色各异,燕国人眼中流露出愤慨之情,而东越人脸上则隐有讪色。

    慕容煜手中动作微一停滞,随即举杯,仰头将酒一口气喝下。

    他也将酒杯倒转,置于了案上,开口对仲奕说:“东越仲奕,我们燕人说话向来直接、不懂拐弯抹角。我今日来就是想亲口告诉你,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无论你摆出什么样的条件来,我慕容煜都非取你的性命不可!你若是真为两国百姓着想,不愿见战火连绵、生灵涂炭,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在我王兄的墓前自尽谢罪,我便承诺在我有生之年不主动举兵南伐。”

    他的语气从容而决然,字字掷地有声,身后的燕国随从闻言,神情中皆有一瞬的激荡。

    “慕容煜,你好大的口气!”张舟师气得满脸通红,伸着手指,“是你们自己不济,百万大军都挡不住一个杀手,现在跑来逞什么威风?”

    仲奕不慌不忙地抬了下手,唇畔笑意依旧淡淡,“燕王既然无心议和,那寡人就只好送客了。”

    他邀约慕容煜的目地本就不是为了和谈,如今已与对方碰过面,而对方也知道自己身在海船之上,那么,目地也算是达到了。

    慕容煜亦泰然一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仲奕,“今日的酒、我已饮过,算是尽了国君间的礼节。他日你我战场相见,不必再有顾虑,自当全力一搏!”

    语毕,他领着随行众人,从船侧搭着的软梯处下船而去。

    仲奕的这艘海船,原本是为了出海游玩之用,因此甲板之下只设有两层船舱。一层用作船夫的休息之所,另一层用作仓储。因为高出水面不少,舱中的两壁上都开有木窗,可开可合。眼下,为了配合仲奕的计划,储物的船舱被调换至了甲板下的第一层。并且紧挨着窗口设下了承托弩弓的木架。

    仲奕出舱“和谈”之后,阿璃掀开地板上的隔板,顺着梯子下到了底下一层的货舱之中。

    她打开几扇窗户,借着照射进来的阳光、弯腰检查着每一张弩弓和木架前端的火油坛。

    架好的弩弓,皆是按照阿璃之前所绘图样所制的、可连发十箭的利器。待慕容煜等人离船后,预先准备的火油就会被点燃,而弩箭发出之时、穿过火油也即被点燃。

    一切,准备无误。

    阿璃倚在一扇窗前,眺望着对面远处的燕国战船,目测着距离,估量着箭失射中目标的把握。

    她沉浸在计算之中,努力不去想、那个曾与自己许下一生一世诺言的男子,此时就坐在甲板的上方。

    沃朗曾说过,自己和那人的缘份极深,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可眼下明明近在咫尺,也还不是不能相见?暗夷大巫师的话,看来也不是那么可信……

    阿璃自嘲地垂目一笑。

    当她再抬起眼时,却愕然地撞上了另一双溢满了惊讶的眼眸。

    慕容煜的手握在软梯之上,只需一个纵身便能跃入小舟之中,可他全身犹如被施了定咒般、再不能动。

    上下海船所用的这条软梯搭在船侧,从甲板一直垂到了水面。由此上下船、必然会经过甲板下的两层船舱。

    慕容煜来的时候,船舱的窗口都还是紧闭着的。而现在,离甲板最近的那一层不但开着两扇窗,其中的一扇前,还立着位姿态娉婷的白衣少女。

    水光粼粼,将窗边的这袭白影映在了虚幻的光影之中,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从蓟城到八方镇,从北国到东海,朝思暮想的那袭倩影已然成为剜上他心头的一道伤痕,除之不去,成念成痴,纵使伊人身在眼前,也让他不由得迷茫失措,难辨是真是幻。

    阿璃早知道仲奕和慕容煜的见面只不过是个幌子,但也万万没有料到会结束得如此之快。

    她与慕容煜怔怔的对视了一瞬,随即猛然回过神来,迅速地关上了窗户。

    等关到第二扇的时候,阿璃清楚地听见慕容煜唤了声“阿璃”。

    他的声音不大、低低沉沉的,似乎尚有些不确定,却让阿璃听得心头一颤,眼角霎时有了酸意。

    曾几何时,他将自己拥入怀中、在耳边一遍遍低声温柔唤着的,也是这一声声的“阿璃,阿璃。”

    他的笑、他的气息、他的亲吻、他从容而笃定的情话、他亮若星子的眼眸,纵使梦里一百次、一千次地重现着,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真正拥有了……

    阿璃用力关上窗,转身背贴着舱壁而立。

    她抬手捂住嘴,竭力抵挡着喉间的哽咽,苦苦压抑着的回忆与痛苦,此刻如决堤潮水般泛滥心田。

    慕容煜僵在了软梯上,迟迟不动。

    明明觉得自己看见了阿璃,可又不敢确认。

    有时候,思念太盛,难免心生幻念。

    如果真是阿璃,又怎会对自己不理不睬?

    等候在舟上的橹工见慕容煜悬在梯子上一动不动,不禁心下犯疑,仰着头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在下面喊了一声。

    慕容煜回过神来,努力平定心绪,放开软梯、跃入了泊于水面的轻舟之中。

    燕军的战船上幡旗飞扬,淮北将军钟笃率着麾下部将在甲板上翘首等候。

    众将士远远望见慕容煜等人乘舟归来,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整装束甲,躬身敬立着恭迎圣驾。

    慕容煜的神情却是难见的紧绷,一上船,就急招钟笃入舱,问道:“东越仲奕的海船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

    钟笃听得有些糊涂,一时没反应过来,揖道:“回主上,东越国君的船上除了他本人,想必还有舟师、舵工、水……”

    慕容煜抬了下手,打断了钟笃,“适才寡人看见他船上携有女眷。你可知是何人?”

    在回来的路上,他一遍遍回忆着适才所见,越想越觉得那就是阿璃!纵然自己真的是思念成痴,又怎会对着东越仲奕船上的女人心生幻念?

    钟笃原是东越出身的降将,虽然如今已归顺了北燕,但因常年坐镇淮北,又对东越朝堂十分熟悉,对南朝的风吹草动比其他人都更了解些。

    钟笃想了想,“主上所见之人,应该是东越国君的宠妃郑夫人。郑氏是东越司空郑玄的侄女,虽然尚未行册封,但已经入住温泉宫多时。听闻东越国君对这位夫人甚是宠爱,此次出海也令其相随左右。”

    慕容煜的眉心微微蹙起。

    他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可知道那位夫人的闺名?”

    钟笃满腹狐疑地偷瞄了慕容煜一眼,暗暗惊异着平时对女色毫不上心的国君竟对东越的王妃有了兴趣。他努力回想着从官方渠道和市井小道传入的各个版本的说法,思索着说:“回主上,好像……单名一个璃字。”

    如果说,慕容煜之前尚有半分的心存侥幸,此刻也全然化为一派枉然。

    阿璃,果真是她!她为何会同东越仲奕在一起?又为何成了他的宠妃?这,不可能!

    他胸口发窒,脑中轰然间有百千种思绪涌出,纷纷扰扰地搅得他心烦意乱。

    嗖!嗖!舱壁外侧忽然传来一连窜金木相撞之声,甲板上也是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刃出鞘的铮铮声。

    一名士兵慌张入内,单膝跪地奏道:“启禀圣上、钟将军,东越的海船正以弩箭攻击我船!”

    慕容煜闻言忙收敛心绪,疾步出了船舱。

    舱外的甲板、桅杆上插着数十只还燃着火苗的箭矢。士兵们忙碌地东奔西走着,有的在拉起船舷上的挡板,有的忙着灭火。

    “嗖嗖—”,又一轮的箭矢射来,几个亲随举起盾牌,把慕容煜围着中间、保护地严严实实。

    钟笃高声叫道:“传令官何在?立刻击鼓传令,调遣西面的两艘战船从右翼围截敌船!再命本船的弓弩手以火箭回击!”

    慕容煜踌躇一瞬,说:“慢!且先调遣战船围截,不要用火箭回击!”顿了顿,又说:“吩咐下去,即刻起锚,向北后撤半里。”

    钟笃疑惑的问道:“主上的意思是……后撤?”他原本还摩拳擦掌地想借此机会表现一番自己的水战实力,谁料慕容煜竟然打算不战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