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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忧愁暗恨生 (四)

    等到她幽幽转醒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却是巫医蒙卞。

    蒙卞侧坐在榻边,撅着胡子,“你醒啦?我去叫他们进来。”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不要。”阿璃挣扎着坐起来,捧着发晕的脑袋,“我是不是昏过去了?”

    “岂止昏过去,昏了一天一夜!把大巫师急得坐立不安的,昨晚守了你一夜,现在才被我劝去休息了。你也真是的,没吃饭,还拼命喝酒,又动怒上火,就算不问医也能知道迟早会出事!”

    阿璃原本还有些内息紊乱,可眼下看着蒙卞比手划脚、半黑半白的胡子上下晃动着,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你还笑!”蒙卞黑着一张黑脸,“幸亏你身上的蛊毒没有发作,不然,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是延羲的血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阿璃听到延羲的名字,脸上的笑意僵住。昏迷前发生的种种,此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争执、逼问、仲奕……

    蒙卞转身拿了个小瓷碗过来,递给阿璃,“这是用北虫草调的药汁,你把它一口气喝下去。”

    阿璃瞄了眼碗里黄褐色的汁液,摒息闭眼地喝下肚去,苦涩的腥味让她一阵地反胃,“这是什么虫子做的?好恶心的味道!”

    蒙卞接过碗来,“嫌恶心就别再生病了!我是巫医,不是大夫,只会用这些个法子来医你。”他瞅着阿璃,咳了声,“你跟延羲是不是吵架了?所以火气才那么大?”

    阿璃没好气地说了声:“是又怎么样?”

    蒙卞一拍大腿,“咳,好好的吵什么架啊?”声音放得低了些,“该不会是因为那个叫芙蓉的美女吧?”忽地意识到什么,赶紧改口道:“呸,呸,不是美女,不是美女,芙蓉姑娘,芙蓉姑娘。”

    阿璃见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开口辩驳,却听蒙卞又继续说:“这事你就不用多想了,我瞧着那姑娘只是一厢情愿,延羲对她可不上心!”

    阿璃憋了半天,没忍住,微扬着眉毛打趣道:“你何时也通晓男女之情了?”

    蒙卞嘿嘿笑着,抓了抓乱草似的头发,“以前是不太懂,可认识了你俩后就开始有些懂了。当初在暗夷,你为了救延羲是不惜一切,现在他为了解你的蛊毒也是不顾一切。”

    阿璃敛了笑意,语气中略带讥讽地说:“他自然是得想办法解我的蛊毒。”

    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答应帮他去盗女娲神石?

    蒙卞并未听懂阿璃语气中的讥讽之意,点头道:“是啊,他每次逼出心头血所受的痛苦,可不比你的蛊毒来的轻松。”

    “痛苦?”阿璃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蒙卞。

    “我原本以为,你俩朝夕相处,需要时,饮他的鲜血即可,用不着心头血。可上次他来暗夷找我,说你平日里并不一直在他身边,问我有没有法子炼制一些药丸让你随身携带。做药丸的话,那我就只能用他的心头血了。可你知道啊,他的心头血旁人是取不出来的。我那条嗜血虫就因为吸了他的血,成了条僵尸虫……唉。”蒙卞想起他那条红虫子,又是一脸的懊恼。“所以,这血只能他自己割破指尖,再一点点用内力逼出来。整个过程不但要耗费纯阳之气,还要身受剜心之痛。”

    “这次他又让我跟着大巫师一同北上,说是有件神器,或许能解你的蛊毒,要我专门来看看。”他嘿嘿笑了几声,“别的我不敢说,可对于蛊虫,我可是大有研究。你弟弟虽然是暗夷的大巫师,但他对于蛊毒不一定比我懂得多………”

    蒙卞比手划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蛊虫来,可阿璃却有些兀自出神起来,一句也没听进去。

    半晌,她叹了口气,略显颓然地阖上了双眼。

    蒙卞正唾沫飞溅地讲到如何养金蚕蛊,瞅见阿璃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严重跑题,尴尬地笑道:“不好意思,一讲到蛊虫,话就多了起来。”

    他这一路上与沃朗结伴同行,沃朗虽然年轻,可毕竟是暗夷族的大巫师,行事自有一派气度。蒙卞对着沃朗,就算话再多,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敬畏,所以聒噪地不够尽兴。如今见到阿璃,这话匣子就有关不上的趋势。

    阿璃睁开眼,微笑着拍了拍蒙卞的手臂,“没事,我其实正想多了解一下蛊虫。只是我突然觉得有些疲倦,想再躺一会儿。”

    蒙卞忙站起身,“好,那你再休息下。”

    蒙卞出去后,阿璃躺在榻上,反反复复地想着延羲问自己的那句话:“若是我从未想过要杀东越仲奕,你是不是就会信我多一些?”

    对于风延羲,阿璃一直有着种复杂的感觉。

    一方面,她理智地对他提防警惕、保持距离,另一方面,又感觉命运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把他们紧紧相连,想断也断不开。

    同样出身暗夷,同样与扶风侯为敌,他的血是能抑制她蛊毒的唯一方法。如今,就连唯一的弟弟也站到了他那一边……

    风延羲,到底是友是敌?

    他的冷嘲热讽之中,有多少的真心,又有多少的假意?汕州那夜他冒死前来相救,为了替自己抑制蛊毒不惜自伤取出心头精血,十几日来朝夕相处,言语神情间的那份关切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可是,谁又能断定这一切不是为了确保自己能帮他盗出女娲神石呢?

    过了许久,屋门被轻轻地推开,延羲衣袂轻扬,缓步走到了阿璃身边。

    出乎延羲的意料,此刻榻上的阿璃并没有入睡,而是睁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怔怔地望着自己。

    延羲被看得有些慌乱,吸了口气,问道:“你没睡?”

    阿璃“嗯”了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用手指了下身旁的榻沿,“坐吧。”

    延羲依言坐下,内心却满是疑惑,一时竟生出种荒唐的念头,觉得要么是自己身处梦境,要么就是蒙卞给阿璃下了什么惑乱心智、令行为反常的蛊……

    阿璃开口道:“你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延羲轻轻点了点头。

    “你当真不会再有伤害仲奕的念头?”

    延羲沉吟一瞬,“不敢保证永远不会有,但我不会再有谋夺东越王位的打算。”

    “什么叫不敢保证永远不会有?”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若是他伤害青遥,我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那沃朗呢?你会不会利用完他,就想办法除掉他?”

    延羲的嘴角牵出一道笑,“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相信我没有利用他?如果非要说利用,我也只是侥幸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阿璃咬着嘴唇,迟疑片刻,问道:“那我呢?在你眼里,我是敌是友?”

    延羲凝视着阿璃,沉默了半晌,继而缓慢说道:“这取决于你。你想做我的敌人,还是朋友?”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熏笼中偶然传来的炭烧的噼啪声。

    阿璃垂下双眸,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问我,如果你从未想过杀仲奕,我是不是就会信你多一些,我想了很久,说到底,你跟我也没什么深仇大恨,若不是你当日的那个念头,我可能不会一直这样偏激地对待你。”顿了顿,继续道:“你说得没错,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清白高尚的人物,谎话说得不少,连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从未做到过完全的坦诚。事实上,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对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不报一点希望了,偶尔有那么一次的犯傻,结果只是让自己更绝望……”

    延羲一瞬不瞬地望着阿璃,眸色逐渐深邃起来,仿佛水墨氤氲无声地弥散在了眼底。

    阿璃的睫毛迅速扇动了几下,最终,缓缓扬起,目光清澈似水,“其实,你有没有觉得,你和我,有些像……都是可以为了活命、为了在意的人,做到不择手段、不顾道义。只不过,你我选择的方式不同而已。我无权指责你的选择,也无权左右沃朗的选择,以后,你们的事,我不再过问。”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起来,你我做朋友更合适。且不说你跟我的一场交易,你meimei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现下我弟弟也成了你的盟友。”

    延羲眼神一动,“你最好的……朋友?”

    阿璃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低声说:“这件事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我跟仲奕相识了十多年,从他还在陈国做质子时开始,我们就已成了知己好友。”她不自觉地轻弯了下嘴角,“算起来,他好像是我唯一的朋友……”

    延羲欲言又止,阿璃这时却伸出了手,抬眼看着他,“延羲,我也想和你做朋友。我不能保证对你没有一丝的猜忌,但我会尽量做到理解你、相信你。你,可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延羲沉默地看着阿璃,神色有些复杂难懂。

    半晌,他弧形优美的唇线慢慢抿出道笑,缓缓握住了阿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