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今日午膳，监门卫的屯营闹腾地与过节一般，喧哗嘈杂的声音东宫都能听到，太子瑛还特意遣宫人来问发生了何事。

    娄安最为高兴，慕辞把cao练结束的话说出来他就激动地扔了手中的筷子，差点儿一个猛虎扑食的姿势扑向慕辞把他压在身下感谢一番，只是慕辞身法奇诡地躲过去，顺便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点了一处，作为今日他把自己拉倒的报复，虽然并未得手。

    展牧和陆岩顿时笑得拍桌子打椅子的，就差上了饭桌闹腾。陆岩整理好欢腾的心情，出去告诉正陷在痛苦里的监门卫兵将，一句“不再cao练”就把众人激得热闹起来，被兴奋过头的兵将抬起来扔了好几下。

    既然鄧州都不在了，也不cao练，下午的cao练干脆也免了。慕辞吩咐了众人只能在屯营走动出去要找他要牌子，也不许告假回家把兵将的心堵了下来，更把娄安正想收拾东西偷溜回家的心思灭了下去。

    既然逢着无事也不能出去回家，监门卫兵将干脆轻轻松松地洗个澡换身衣服把cao练这些日子攒下来的脏衣服洗了，顺道躺在床上歇个午觉就等着晚上，监门卫上将军应承下的宴饮。林总被娄安撺掇着来问慕辞为何宴请众人，慕辞但笑不语把林总的好奇心全勾了出来，倒是许鸿神神秘秘地在他耳侧说了一句，让他愣在原地。

    林总以前只知圣上给慕辞和敬王府九郡主下了赐婚圣旨，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亲事定了下来，在他记忆里家里长姐议亲，花费的时日可比这久得多了。一时惊愕，就忍不住问了出来，惹得许鸿一番高声大笑，瞧着坐着处理杂务的慕辞调侃一句。

    “这样也好，花费的时日再久，咱们的上将军不得急死！”

    慕辞有多爱那敬王府的九郡主，几乎是监门卫公认的秘密，因为有些东西是怎么藏也瞒不下来的。再加上一旁有个与慕辞一起长大的许鸿煽风点火地解释，慕辞在有敬王府郡主出现的场合上不同寻常的表现，早就是被人调侃的事。美娇娘即将过门，也难怪慕辞这几日喜气洋洋今晚宴请众人。

    林总未来得及说句恭喜，后面的展牧陆岩娄安就凑了上来，一脸促狭笑意地调侃几句顺便在慕辞雪样的睚眦云纹袍上摸了几把，一边说着沾喜气儿一边说着恭喜。慕辞也因为今日心情好对他们的调侃毫不介意，时不时再跟着赞同几句，于是被嘲得更厉害。

    足足闹腾了一个时辰，慕辞被他们知道的和敬王府郡主有关的事都被抖出来说了一遍，直到慕辞处理完了杂务娄安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一次敬王府郡主养的名花死了，慕辞听说当天晚上就溜进御花园偷了一株名贵花木。慕辞笑着打断他们说了一句不累么，就赶四人回了卧房去歇午觉，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本以为这就算无事，慕辞一回头发现似笑非笑的许鸿，才惊觉自己忽略了另一个安静的人。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许鸿已经先他开口说了一句上将军对九郡主的那份心，真是独一份的，而后转头离去。慕辞心里觉得莫名奇妙，想着不是独一份的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分啊，他也不想把一颗心分成几份。

    慕辞处置了杂务也是无聊，又比较兴奋睡不着，想着屯营里大部分人都去歇息，就一个人在屯营四处闲逛。说是闲逛，却是和巡查差不多。先是顺着一排卧房逛了一圈，看到提水洗衣服的兵将就停下来闲聊几句，关切地问问他们这几日训练如何，可有长进。慕辞记性较好，能记得监门卫大部分兵将，喊出名字。洗衣服的新来小兵见上将军喊着自己的名字关怀，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问什么都是点头。

    接着就逛去了驯养信鸽猎犬的兽房，与直长闲聊了几句。慕辞的本意是问他如何训狼，也好回去教教家里的雪狼崽子。只是监门卫训狗的方式不算好，三卫一营里当属羽林卫的训狗最巧，其次是金吾卫。监门卫原本是不养猎犬的，还是慕辞做了上将军才采办了猎犬。

    这样闲逛了半日，慕辞也算获益匪浅，对屯营众人对这次cao练的看法也了解得七七八八。等到暮色四合，换了一身簇新衣袍满脸迫不及待的娄安已经拽着和他同屋的陆岩出来，嚷着快点儿收拾不然去望江楼就晚了。

    慕辞悠闲地换了一身荼白长袍，束了条碧玉绶带在腰间，又穿了一件薄纱罩袍配上自己不常用的敛光，这才走了出来。

    望江楼仍是灯影憧憧人影晃晃的热闹模样，慕辞仍定的是上次的包间，直接被小二领着上了楼坐在包间侯着，等了不久鄧州也到了。娄安上次请满春园的红牌过来的事他还记得清楚，事后的处罚让他现在可不敢随意惹了慕辞。犹豫了片刻只敢请了楼下的弹着铁琵琶的老汉上楼，为众人弹奏一曲。

    琵琶自龟兹传来初期是铁制，乐坊乐师拿着不易，现在早已换做木制琵琶，铁琵琶已经很少在乐坊出现。娄安在楼上见原本弹曲儿的小姑娘没来，万般不得已才请了老汉助兴，现在对着老汉黢黑褶皱的脸，纵然琵琶弹得再好也提不起半点兴致。

    慕辞对他手里的铁琵琶倒是好奇，老汉行礼后问了几句来历，才请他坐在一旁弹奏，想着老汉说的自己的来历。许鸿在身边倒了酒，递来一盏奉请，一边说了几句道贺的话。

    娄安跟在一旁起哄，嚷着让老汉弹一个喜庆欢快的曲子。老汉兀自低着头调试琵琶，然后端坐在椅子上拨出一个音。琵琶声声声铿锵，仿佛塞外朔风吹在脸上，带着尘沙和日落前的光热余晖直直而来，耳边除了风沙声只有水声静静流淌，远处边城只有模糊的剪影。

    监门卫众人虽然都是勋贵子弟，但大多出身将门，大部分都和娄安一样不懂音律，却又爱做出一副懂得的模样。此刻只有慕辞觉出曲子里的肃杀，瞬间张开双眼与陆岩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向一旁低头弹琵琶的老汉。

    慕辞懂得音律是因为慕府老太爷素来风韵儒雅，身为武将却推崇那些文人墨客的论调，故慕辞自幼就学习琴棋书画，整日学文的时间比习武的时间还长。陆岩懂得则是因为他出身文官家族，陆岩伯父正是当朝丞相，又是太子太傅的陆庭笙。陆庭笙对陆府子弟要求极高，陆岩即使走得武将路子诗文什么也不曾耽搁，也对音律有些感悟，这也是他会与满春园的岑红相交的原因。

    两人自然听出这曲子里的高妙意境，所以才会这般惊讶。这样纯熟的塞下曲子，一位隐于市井的普通老汉就会，就算是宫里的新晋乐师也不一定能弹出这样的曲子来。

    慕辞疑惑，仔细回想近日的事也想不出丝毫破绽，倒是一边的许鸿见他目光闪烁，调笑地问了一句这曲子还不合心意么？许鸿虽然不精音律但也分的出这曲子不错，只是不知慕辞如何就紧张起来。

    “老先生的琵琶弹得好，不知师从何人？”

    陆岩先是按耐不住，朗声问道，含着内劲的声音瞬间把陷入乐曲里失神的众人唤出，一双利眸瞬也不瞬地盯着老汉。

    陆岩刚走后门进监门卫的时候，就被评价为来了一个文人。原因无他，只是陆岩那眼神就与其他武将不同，那是常年在文人仕族养出的恃才傲物目下无尘的眼神，纵然他尽力收敛性情温和也能显出与别人不同。后来不知慕辞用了什么办法训练他，出来后他的眼神就变了，众人再也察觉不到里面的文人气质。

    老汉并不答话，只是专注地拨弄着怀里的铁琵琶，低垂的头露出几绺花白短发，仿佛只是一位普通的鹤发鸡皮的老人。

    慕辞内力非凡，听力也比一般人强些，仔细提起精力查探四周，见并无埋伏更为疑惑不解，又认出那老汉虽然淡定也是没有武力之人，就拦下了想要发作的陆岩。他倒要看看这老汉是想做什么，又会发生什么！

    此时一曲已经过半，正弹到激烈处。慕辞听着原本的风更为凛冽，日落后塞外的寒气侵袭而来，空气里满是干冷干冷的气息，寂静的万里黄沙找不到一抹人影，只有清洁孤月皎皎起来，把黄沙地照得白昼一般。老汉的曲子虽然精妙，众人被陆岩喊醒后却是没什么作用，厅里的喧哗声反而愈大，几乎要盖了老汉的琵琶声。

    慕辞唇边染了几分笑意，恰逢娄安纠集了一群人上前敬酒道贺，就不再犹豫地满饮三杯，娄安正想再劝的时候就被许鸿拦下，最后只得悻悻地离开。许鸿转头对慕辞一笑，说了一句人逢喜事也不可过于贪杯。慕辞如何不解他的意思，反嘲了一句对凤羽教训得好节制才是君子风度。

    眼见一曲终了，慕辞才抬眼去瞧那仍是低头拨弄着琵琶的老汉。陆岩担忧，一直紧紧锁定着老汉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大意，此刻已经是满头大汗。慕辞在他肩上一拍，他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后背也已经被汗水浸湿。

    一声长调过后，一曲终了，屋里橙黄的烛焰晃动片刻，方才定了下来。慕辞看似轻松，实际已准备好了握剑的手势和进攻的路线，瞄着老汉的双手，却对陆岩笑得一如以往。

    老汉也放松了身子，一曲过后仿佛力竭，坐在椅子上喘了许久的气方才抬头，一双老眼虽不昏暗但也并不清明，起身抱着琵琶行了一礼。慕辞见他一身粗麻葛布黑袍，行礼的姿势却极为标志清雅，一时更为琢磨不透。

    “老先生哪里人？”

    在老汉退出包间经过慕辞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老汉身形微滞，而后笑着回了一句平野人，就离开了包间。娄安在一旁嚷着怎么可能，平野那边口音最重听着老汉一口官话甚是准确定然不是平野的。

    展牧不耐烦地摔了酒杯，反问人家是不是平野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没事管这么多做什么，管好自己就得了。一句话把娄安堵的哑口无言讪讪而语，最后干脆和一众酒鬼拼起酒来，最后又喊店家抬了几坛子花雕。

    反正近日也无事，慕辞就懒得去管任由他们闹去，等到众人喝得醉醺醺倒在桌上他在起身低声说了劝酒话，略略一提和敬王府九郡主要结亲。除了几个酒量甚好的听清之外，其他人都是跟着瞎闹的。

    慕辞也满意这样的情况，对着一群醉鬼说定亲消息和对着一群酷爱热闹的兵将说定亲消息的差距甚大，他还是喜欢这样没人追问着打趣的模样。鄧州被娄安领着人灌得半醉，仍是听清了慕辞说的话，笑着招手把慕辞叫过去从怀里摸出自家齐君准备的礼物，递给徒弟顺道说几句吉祥话。

    接过那小巧匣子一掂量，慕辞就晓得这里面应该是器物一类，值不了大钱胜在机巧，就微笑着道谢纳入袖里。鄧州摇头，拿着酒杯硬要与慕辞喝一盏，一旁的许鸿见了急忙夺过酒杯好言好语地哄着鄧州，与他劝了几句替慕辞挡酒。

    闹到月上中天，包间里的人已经醉倒了一大片，只剩许鸿陆岩几个喝得少的还算清醒。慕辞问过几个的状况，这才点头下楼唤人。让店家雇了几辆大车，又留下银稞子结账，慕辞才被店家送出了望江楼，一人孤零零地走回家。

    喝醉的兵将不用他担心，许鸿陆岩会帮他们运回屯营，运不回去的也能在望江楼醉上一夜明早醒来再走，反正慕辞是留了足够的银钱在望江楼。

    此时夜市已散，街上仅有几家在收摊准备回家的门面，除此之外只有街上闲逛的几只狗。慕辞幼时身边还有仆隶贴身跟随，自从入了监门卫后就撤了贴身的长随，常常一人独来独往也方便不少。只是在这样的夜晚，一个锦衣风雅公子独行街上，就有些凄凉。

    慕辞喝酒了之后有些微热，被初夏的微凉的夜风一吹，整个人就觉得清醒了不少。把方才在望江楼的喧哗热闹赶出脑海，慕辞揉着额角往前走着，依着七拐八弯的街巷路线回慕府。

    望江楼靠近皇城城墙，与东市豪富云集的海棠坊相去甚远，慕辞本还想着在街上遇到马车软轿就拦下来代步，也比自己两条腿走回去得好。只是这一路走来，走了一步的路也不见有马车经过，只好弃了这想法。

    东市更夫的更鼓声远远传来，慕辞这才停下脚步站在海棠坊的路口。深夜已经不见人影，只有远远几声犬吠。慕辞停在路口长身玉立挺拔如竹，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像投进了颗石子泛起一团涟漪，雾气般笼罩着眼底。

    慕辞忽然勾起唇角，仿佛决定了什么一般，转身进了海棠坊，疾步转进里面的一条暗巷。海棠坊里有诸多暗巷，比一般的巷子狭小而黑暗，大多是豪富世家的后门偏门，留给送菜送东西的商贩进入。

    暗巷里一片昏暗，窄小的后门紧紧拴着，连留给路人的照明灯笼也没有设。慕辞一身荼白长袍疾步走过，又迅疾地闪入另一边的更加窄小的暗巷，身影鬼魅般经过。

    这暗巷虽多，经过的人却不多。否则慕辞这一身白衣飘忽而过，还不得骇破了胆子。更鼓声愈发近了，慕辞忽然停下脚步，又确认了方向后才敢往另一边走去。倒不是慕辞蠢笨在皇城里迷路，只是暗巷里昏暗岔路颇多，慕辞再精明的头脑夜里拐了十几个弯，也早就有些迷糊不得不确认方向。

    拐来拐去的走了许久，慕辞转身终于进了一条熟悉的巷子，看着一侧的青砖围墙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还好刚才最后那几下没有拐错，不然就真得要错了方向。

    慕辞在墙角停下，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空气里隐隐传来木兰花的新鲜香气，静谧的夜色里只有隐约的脚步。慕辞离墙踢了踢墙角的一块方正石头，提气跃进高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