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潋波院离花园不远，转过两处院子便能看到花园的假山。因了去见男子，李玖被大堆的丫头婆子簇拥着，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走进花园。 敬王府的建筑严恪规整，青石板鸳鸯瓦，院里也少有花木，只有高大的阔叶乔木，看着就有深不可测的气势。花园里也不是一般的移步换景小桥流水，只有从潋波院池子引的一湾活水经过假山奇石，花圃里种着时令百花，其余便只有一座坐落在高处的曲水亭，和高大耸翠的香樟梧桐。 跟在李玖身后的奶娘林嬷嬷，和敬王妃的陪嫁静姑姑还在唠叨着待会儿的规矩，什么荡秋千进两步退一步趋步离开行礼半福身听得李玖脑仁发疼。 刚沿着假山下的小径绕过一个弯，李玖便看到了秋千架旁摇着折扇的慕辞，呼吸微窒。 慕辞穿着白衣长身玉立于香樟木下，手里檀骨素绸折扇轻摇，长发及腰齐整地用白玉簪梳在身后，细致眉眼似揽尽春日的风光，李玖与他对视便再移不开目光。 “郡主愣着作甚，快去啊！” 林嬷嬷见李玖停下不动，不解地在背后伸手，戳在她的腰上，着急地催促着李玖，压低声音咬耳朵。 李玖藏在袖中的手蓦然握紧，收拾好脸上的表情，迈步上前，绣了百蝶图的拽地裙摆扫过青石板，身后的嬷嬷侍女敛目跟着。 慕辞收了折扇藏在袖里，站直身子含笑看着走近的李玖，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瞬。 “九郡主来了，华章有礼！” 李玖看他照着古礼躬身揖手，回神敛衽回了一个福身，还不待起身身后的静姑姑就将她扶了起来。 “慕将军客气，今日阳光热烈，辛苦慕将军了！” 静姑姑瞥了一眼充作警告，埋怨李玖不按礼法胡乱说话。李玖被瞪一眼老实非常，乖顺地垂手敛目任慕辞打量。 这般模样落在慕辞眼里，只觉心头阵阵暖流冲刷，跟着他身后咋呼胡闹的小女孩，如今也长成了沉稳识礼的少女。再联想前几日看到的那截玉腿，脸上的笑愈发温柔起来。 林嬷嬷和静姑姑纵想跟着李玖寸步不离，但也挡不住荡秋千的规矩。两人和慕辞行了礼，便带着身后的侍女退回花园外，留两人独处。 等到众人退到看不到的地方，李玖不等慕辞说话便抬起了头，跨了两步直接坐在了秋千上。 秋千做得颇为简陋，系在香樟粗大的枝上，但也不是粗制滥造，李玖摸着座下包着软垫的小座，又去抓那各色绸缎绞起来的彩绳。 慕辞无奈地看李玖左摸摸右碰碰，凝神听那一堆丫头婆子的脚步，确定她们离开了花园才有动作，绕到李玖身后将她圈在怀里。 秋千架得高，李玖坐在上面，慕辞略微弯腰便将人抱了个满怀，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草木香。从他的视线，看到黑发下素白颈项上一根红绳，撩拨着慕辞的目光。 李玖在慕辞抱她的一瞬间后背僵直，握着彩绳的手攥得更紧，骨节发白。慕辞在背后蹭了蹭她的长发，安慰地唤她一声。 “可是长高了，我记得前几次还要我抱上来！” 李玖本受了安慰放松身子，想着幼时也没少与他亲近，正好慕辞的手摸上了她的头顶。谁知，他竟会这般感叹一句。 李玖滞了片刻，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立刻恼红了脸颊，收回手朝后抵去，给了慕辞一个拐子。什么叫她长高了，她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让慕辞抱着她坐秋千。 李玖身子一僵，面上更红。她记不得慕辞抱她上秋千，只是忽然想起慕辞以前抱她上马。 “胡说，我怎么不记得了！” 李玖底气不足地反驳，目光落在脚边一盆开得正盛的凤仙花上，忍不住伸脚去踢那盆沿厚重的花盆，绣着牡丹的绸鞋立刻多了一道灰印子。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自是不用慕辞搭什么秋千架子，李玖及笄回府后慕辞才能随着风俗搭座秋千，统共也不过搭过两次。何时需要他抱她荡秋千了！ 慕辞脸上笑意更浓，看到她使小性子的动作立刻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让她伸脚也碰不到东西。 “生气也不可踢那花盆，容易伤了脚。” 李玖赌气不理他，故意在石板上蹭着鞋底，宁愿隔着树影掩映看自己阁楼角上的铜铃，也不愿回头看他。慕辞搂着她叹气，这次生气竟没想起挣他怀抱，方便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些悄悄话。 “还记得小时候么，这里也有一座秋千，是你缠着王妃搭起来的。有没有，恩？” 耳边喷出的热气让李玖身子一颤，那话却让她一愣，立刻想起往事。这里以前确实有架秋千，也是她缠着敬王妃搭的，那时王妃管着她不许骑马她便要了一架秋千，只是没多久，秋千就被拆下来了。 因为当时她的庶妹，吵嚷着也要秋千，非这一架不可。敬王妃不耐烦她的苦闹，就把秋千拆去了月华院。 慕辞见她出神，顺势直起身子，轻轻推着秋千，小幅地荡动。 “秋千拆了之后你便不依不饶的，我家也有架差不多的秋千，你就惯常去我家玩，非要我推着才好……” 李玖这下全记起来了，红霞从脸颊一直铺到耳根。 李玖幼时个性跳脱，最受不得委屈，那次真得犟着性子不听母亲好言相劝，最后还是慕辞连哄带骗地劝好了她。她便常在慕府逗留。 慕府的秋千的确和她惦记的差不多，只是架得颇高，李玖自己根本坐不上去，就要赖着慕辞抱她上去，顺便帮她推一推。 “……那时不是还小么。” 李玖心虚地回了一句，抓着彩绳掩饰。 慕辞闻言笑容更盛，抽出一手在她鬓边抚弄，把一绺乱发梳在脑后，继续揶揄。 “还小，还小的时候就晓得用不嫁了这理由胁迫我，恩？害得我跑前跑后地哄你要什么给什么，生怕你真得不愿嫁了！” 小孩子容易说混话，李玖现在羞得恨不得钻进假山的缝隙里，心里不住埋怨慕辞怎么把那些事记得一清二楚，又埋怨敬王妃和她讲那些乌七八糟的话。 敬王妃的个性和幼时的李玖很像，又爱捉弄人，连自己的两个孩子也不放过。时不时讲几个狐仙蛇妖的故事吓李玖。稚子缠人，敬王妃却向来不喜孩子跟着，每日哄骗着李玖去寻慕辞玩耍。 至于最开始的口头婚约，敬王妃只哄了李玖几句“许了你慕哥哥就有人陪你玩了”“不定亲以后你慕哥哥的好玩意儿就不给你了，饴糖也不会给你了”。就为了这些，李玖当即就忙不迭地应下了，甚至生怕慕辞反悔在他面前哭了好大一场。 定下婚约之后敬王妃对李玖的管束更少，宴席聚会上看到慕府的人就将李玖丢给慕辞，只撇下一句“团子和未婚夫先玩一会儿，他不陪你长大了就不嫁他”。 因为敬王妃的引导，李玖向来黏糊着慕辞，高兴了找他，不高兴了也找他，有事没事就要缠着他。不缠怎么行呢？敬王妃说了，自己的未婚夫不缠着以后就不能嫁给他了！ 李玖进了宫里方开始学习闺阁女儿的东西，舞蹈规矩礼仪，宫里的老嬷嬷又凶又严厉，才让她的野性子改了不少，明白了自己幼时是有多荒唐。 “那时不过是把母亲的玩笑话当真了，作不得数的，你何必挂在心里！” 花圃里不知何时飞来数只粉蝶，在春风里煽动轻盈双翅，在百花丛里穿梭，出来染了满身的花粉。 慕辞腰间坠着块温润的白玉，雕刻着武将镇邪的獬纹。秋千彩绳上绑着细小的铃铛，秋千晃动的时候叮铃叮铃作响。慕辞声音温润，压低嗓音说话像圆润的玉石珠子入水。 “是啊，不过是把王妃的话当真了，连我也当真了！” 慕辞至今还记着敬王妃与他说过的话。“这是你未来齐君，教好了是你的贤内助，教歪了也是祸害的你”。慕辞也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反应，悲伤地想哭。 那时他就想着，这未来齐君早就被教歪了，他如何再教好？ 李玖的拽地长裙拖在地上，一下下地摆动，素色的锦缎拖在石板上把石板都衬托得鲜亮起来，绂带上系着的水蓝色荷包绣着合欢花纹，散发幽香。慕辞盯着荷包，蹲下身子解下她的荷包，在袖里摸出一个东西塞进荷包，复又绑好系在她的腰上。 “什么？” 李玖没听明白慕辞的话，反问了一句。看他蹲着自己身前，长发垂下几乎要挨着地面，忍不住伸手帮他抚到肩膀。 “那时王妃就常说，若我对你不好或者欺负了你，她便不把你许给我。你说，我还不是把王妃的话，做了数么？” 李玖忽然就笑了，记起来那些时候慕辞都乖乖地任她欺凌。本以为是他自愿受着，原来是把母亲威胁的话当了真。亏她还为他作为感动过。 两人若说起幼时的事情，谁都能不重样地说几箩筐，把那几年的经历一件一件说完。 慕辞起身便安稳了些，询问了李玉衡的情况。两人在香樟树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说了个把多时辰，直到林嬷嬷和静姑姑耐不住性子现身，李玖才颇为不愿地起身。 慕辞收敛了面对李玖时放纵的心思，正了神色对两位老嬷嬷躬身，道了句辛苦。 静姑姑回了一礼，也不好直接说她来带李玖离开的，只说日头毒了来请郡主回屋歇着。慕辞顺从地说是，又再谢了两位嬷嬷，辛苦她们照看郡主，也就顺势离开了。 慕辞由杜宇领着外院的仆隶送出去，那架秋千等着晚间王府里的仆人拆了，这就算结束了。 静姑姑因为李玖与慕辞独处时间过长，回潋波院的路上一直黑着脸，任李玖如何劝哄都不肯露出一丝笑模样，直到进了潋波院的院门才生硬地说了一句“郡主应自重为上”。 李玖暗中编排，她小时候被敬王妃哄骗着说各种骇人言论，那时怎么不见你静姑姑出来劝阻，现在又头头是道说得她犯了多大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