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玖不回答厨娘的话,只觉手里温热鸡蛋的触感愈发明显。 这鸡蛋是厨娘听李玖说要做鸡蛋盒钵特地去鸡窝取得,洗过后还带着余温。用刚下的鸡蛋做盒钵才好喝,这是厨娘说的。 李玖深深吸气,攥着鸡蛋的手有些抖,看着砂锅里冒着泡泡的水。 “陈刘氏,你来,把鸡蛋打进去!” 还是不行,李玖闭眼,把手里的鸡蛋递给厨娘后退两步。厨娘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蒸腾的水汽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伸出双手接过鸡蛋,熟练地磕进水里。 鸡蛋入水时的声响很小,圆润地像一颗珠子滑进水里。厨娘一边吹去大片的烟气,一边拿起长筷拨弄碗里的鸡蛋防止粘锅,还不忘小心翼翼地解释这是粗活,郡主不会也情有可原。 红漆木桌上放着一只粗瓷大海碗,碗底铺了一层砂糖,几乎可比敬王府桌上盛汤的汤盆。厨娘说鸡蛋盒钵就要放在这样的碗里才好,那种甜白瓷的小碗虽细致但并不爽快。 砂锅里的鸡蛋逐渐成型,厨娘用筷子戳了戳便觉得好了。 “郡主,不知您要吃溏心蛋还是略熟一些的?” 溏心蛋腥气重,李玉衡本就不适,闻了味道怕还会干呕。李玖抬起头说了句还是略熟一些吧。 厨娘点头应是,又等了一会儿方拿起布巾,垫着把砂锅整个端起,倒在准备好的大海碗里。 guntang的热水冲进碗里,随意搅和两下碗底的砂糖便全部融化,圆润的鸡蛋浮在上面,泛着一种温暖,李玖也觉得被勾起了食欲。 李玖拒绝了想要帮她端去屋里的厨娘,自己端着托盘回去。临走还不忘赏给厨娘几颗银花生,被感谢一番。 正房里明艳早请来大夫,只是李玉衡拿着架子不愿被乡野村医诊治,直把本就不太乐意出诊的大夫气得脸色通红甩袖而去。 李玖端着托盘绕回去时,正好远远地看到留着长须的大夫气冲冲地离开,尚且疑惑。等走到门口,明艳正好追了出来,见了李玖赶紧行礼,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顺便把李玉衡告了一状。 听说了李玉衡身子不舒服不愿意诊治,还把大夫气跑了,李玖更是气不顺了,直接进屋绕进内室,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是准备把床上躺着着人拉起来丢地上。 “李玉衡,起来!不愿看大夫你想作甚,这可不是撒赖的时候!” 李玉衡掀了被子,坐起来望着她笑得灿烂,一张脸早已恢复血色,不知为何竟还比以往艳丽三分。 “本宫刚就言明,可不愿被乡野大夫误诊。若是诊脉,就请太医院的院判来吧!” 李玖气结,想反驳又找不到借口。李玉衡原是圣上最爱的公主,生病自然是太医院的人照看。可如今郊外,哪里去请太医,何况院判。 李玉衡看一眼明艳端的托盘,闻到了鸡蛋盒钵的味道,招手喊明艳过去,自己端来海碗,低头呷了一口。 味道尚可,就是糖放多了。李玉衡忽觉胃口大好,再不理一旁兀自生气的李玖,吃起鸡蛋盒钵来。 李玖被她一番馋相气笑,憋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顿时不那么生气。看一眼无措站着的明艳,故意高声吩咐。 “明艳,吩咐管事备车,我们稍后就回去。另外遣人先回去,拿上敬王府的牌子去宫里请章太医。” 说完瞟一眼吃得正香的李玉衡,赌气一笑。 “三公主既然不愿被俗医诊治,我们就回皇城寻太医。不知三公主,觉得如何?” 李玉衡用着瓷勺吃碗里的鸡蛋并不方便,正专注地把鸡蛋切碎方便食用,闻言也不生气,回了句“好”。而后又喝了几口汤水,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 “阿玖厨艺大进,这鸡蛋盒钵的味道尚好啊!” “你怎知是我做的?” 李玖蹙眉,颇为惊讶地问,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李玉衡并不答话,继续用瓷勺边沿切着鸡蛋,神情专注。 “你那一身的燎烟气,隔了大远我就闻到了,必是进了厨房!” 敬王府的管家杜宇,得了别院小厮的传话,拿了牌子便急匆匆地进了宫里,一路直奔去太医院。 今日正好是章太医章炎值守,负责敬王府脉案的孙太医不在。杜宇说明情况,章太医却为难起来。 原来和章炎一起值守的另一位院判程太医不在,他离不得太医院。若宫里贵人娘娘得了急病,来太医院找不到值守院判,这可不是一眼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了。 杜宇也犯难了,传话小厮说郡主要他务必把章太医请去,如今怎再换一个回去。 两厢僵持的时候,监门卫上将军慕辞领着监门卫的军医进来,来太医院寻一味药材。杜宇这下看到了救星,隐晦地把经过说了一遍,就盼着慕辞能说动那刻板的章炎。 监门卫的军医章邯啸,可是章炎的亲侄儿。有了这层关系,章炎怎么说都要给慕辞一个面子,走一趟敬王府。 谁知慕辞听了后只是略皱了皱眉,反应平淡地说一句宫规如此,就顾自和章炎讨要起药材。 杜宇吃了个暗亏,对这位准姑爷不满意起来。刚抬眼准备对着他的背影瞪一眼,却看到那人背手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最后,满头雾水的杜宇还是没请来章炎,带着另一位医德良好的老太医回府。 因为杜宇掐着时间去的,在太医院又耽搁一会儿,领太医回府后就听下人回报郡主公主回来了,现正在潋波院。 于是就委屈了那老太医,连盏茶水都没喝上就直接去了潋波院。 潋波院里,李玖把李玉衡安置在自己床上,盖好被子等着太医。两人在敬王府向来睡在一起,在庄子上因为有两座主院李玉衡才肯自已住了一处院子。 之所以叫老太医不是因为他年老体迈,而是因为姓老,他本人不过四十而已。明艳搬来了一张凳子,老太医矜持地坐了个边缘,拿出医箱里的金丝悬上,一边诊脉一边抚着美髯。 李玉衡这次乖巧地躺着,也不提这老太医不是太医院的院判,脸色比在庄子好了不少,添了些红润。 李玖坐在床边,看着老太医阖目诊脉,半天也不发声,猜着这人不是睡着了吧,便忍不住开口。 “老太医,三公主的病不打紧吧?” 老太医张开眼睛,收了金丝,也不理会李玖的问话,只看着李玉衡。 “公主近日可是食欲不振,容易嗜睡,偶尔还心烦气躁,胸闷腹痛?” 李玉衡的表情一刹那变得很古怪,李玖不明所以地握着她的手,察觉到她身子猛然紧绷而后放松。李玉衡倚着身后的软枕,看向老太医。 “老太医不愿直言,不如就让本宫猜猜。若我没想错,怕是这身子有喜了罢!” 有身孕了? 李玖惊愕地看着李玉衡,而后转头去看神神在在的老太医。 “老太医?” 她本以为是吃坏了肚子,或者吃惯了草原的吃食,再回来跟着她整日吃青菜白粥水土不服。却原来,是有了身孕! 老太医颌首,微笑地抚着美髯,收拾自己的医箱。 “公主有近两月的身孕了,日后要多注意饮食休养……” 李玉衡挥手打断了老太医的嘱咐,伸手揉着眉心。 “本宫难受得紧,劳烦太医开几副安胎药来吧!” 老太医似想拒绝,李玉衡却直接把侍女喊进来送上笔墨,老太医无法,叹气写下了一张药方,递给等候的侍女吩咐熬药的步骤。 等老太医离开潋波院,李玖才从愕然里走出来,忍不住靠近李玉衡,伸手在她平坦的小腹碰了一下,又触电般放开。 真得不敢相信,这平坦的小腹下有着一个孩子,李玖想。 “做甚么这般模样,还能没见过怀孕的女人!” 李玉衡不耐烦地打掉她的手,抽出身后的软枕拍好,就躺进了被窝。说一句药熬好了喊她。 “好,你睡一会儿吧!我让人去四夷馆传消息,有没有什么想吃,我使明艳去准备。” 李玉衡有身孕,无论如何也该通知一下四夷馆的苏木小王子。李玖见李玉衡没有回应,出了内室去唤侍女,找人传消息。 刚吩咐好侍女,管家杜宇却匆匆而来,直接到了三门才被几个婆子仆妇拦下。 “发生了何事?” 李玖见他一脸急切,想是有什么迫切的事情,就使人把他喊了进来。杜宇擦着额头跑出来的汗,气喘吁吁地递来一张帖子。 “太医院的程院判来了,就在大门口,说来给郡主请安。” 李玖也知道杜宇在太医院的事情,闻言惊诧起来,这程太医不是告假了么,怎么有功夫过来了! “他还说什么了么?” 管家看了看四周,丫鬟仆妇都在门口守着,他们站的廊下也没有下人,压低声音转述了程太医的话。 “程太医说,他得了监门卫上将军的话,特来敬王府请安。” 李玖忽然记起一件事,程太医的亲妹,是慕府的妾室,当下心里有些明白。思索一下,便令杜宇把把程太医请去前院花厅。
李玖吩咐下明流,等药抓啦了便去潋波院的小茶房熬,顺便热着白粥等李玉衡有食欲了就吃一些。吩咐好后又去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去见程癸。 程癸年纪和老太医差不多,出身杏林世家,祖上便是宫里的太医,只是获罪遭了贬谪,直到程癸这一代才又重入太医院。 李玖从侧门进来,直接坐在屏风一侧,与程癸隔了扇锦屏。花厅的侍女上茶后也被杜宇赶去院里,杜宇自己站在外间守着。 程癸隔着屏风行礼,只问九郡主可是哪里不适。李玖摇了摇头,客气道无事,有劳程院判亲自跑一趟。犹豫了片刻,李玖禁不住问了一句。 “程太医说是得了慕将军的话来的,可不知慕将军是如何说的,竟劳烦您夜间赶来?” “慕将军说敬王府请太医,值守太医不便前来,求老夫走一趟,也好让他放心!” 李玖听了这回答心里一暖,脸上的笑便止不住浮现出来。随即又记起了宫里的消息,暗五前日方告诉她皇贵妃陈氏动了胎气,这几日正是混乱的时候。太医院的院判确实不便出宫。 “辛苦程太医了,刚才老太医也来过了,三公主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了身孕,害喜得厉害!” 程太医闻言又交待了一些孕时禁忌,和药膳方子,李玖赶忙记下,生怕遗漏一种。虽说那孩子带着外族的血统,但也是流着李玉衡血的。为了李玉衡,李玖也不敢亏待了什么。 交待完应该注意的事项,程太医见李玖并未有再让他给李玉衡诊脉的意思,就起身告辞。李玖见外面月上中天,也就顺势不再挽留,只说过两天再劳烦程太医请脉,就遣杜宇送人出门。 忙活好了,李玖才一脸困倦地让明艳提灯回了潋波院,路上又询问李玉衡的动作。得知她醒来已经喝了大半碗白粥,又吃了安胎药,现下已经睡下也放心了。 进屋的时候李玖忽然记起程太医说的孕中容易食欲大增,又吩咐明艳在隔壁热着米粥,随时准备着听李玉衡吩咐端来,方进屋洗漱。 今日李玖可是累坏了,先是慕辞忽到庄子里把她吓了一跳,又是和他置气难受,然后李玉衡不舒服请大夫熬药,最后还走了夜路赶回来,到了现在方能歇息。 李玖累得不行,简单地洗漱后进屏风后换了睡袍,就直接上床歇息。两人仍睡在一张床上,明艳收拾了铺盖睡在外间地上,预备着两个主子起夜什么的。 李玉衡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也不愿言语。李玖和她说了没几句便耐不住困倦,昏昏欲睡。 “你是猪么,白日里睡了两个多时辰,现在又要睡去,可是懒到家了!” 李玖知她无聊,强打着精神陪她聊天,困得双眼泛着水汽,也不敢合上。李玉衡却又咄咄逼人地继续。 “说什么陈氏怀孕,本宫有喜便是双喜。什么双喜,本宫还嫌和那女人一起耽搁了我的命数!” 皇贵妃陈氏现在怀孕五个月,在宫里愈发得宠,朝堂后宫也开始吹起不一样的风。圣上在朝中不发话,后宫里明摆着护着陈氏,让太子一党和没有孩子的妃嫔咬碎银牙。 陈氏生下李玉衡时位份太低,太后嫌慈安殿冷清就把她抱来养着,后来陈氏做了贵妃皇贵妃,有了抚养孩子的资格,她却连探望李玉衡也很少去。玉衡本就与她没什么情分,这样来更是怨恨于她。 老太医诊脉后说了一句恭喜的话,无意提到皇贵妃便惹到了李玉衡,谁知李玉衡竟能为了一句话气成这样。 李玖无奈,伸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黑暗中帐子里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太医不过是无意之言,你和他计较这些做甚,皇贵妃纵使登了……对你也了无好处,你有心思索那个还不如想想肚子里的孩子。” 那句未尽的话,两人都清楚。陈氏如日中天,盛宠不衰如今又身怀六甲,若生下皇子,加上陈家不在皇城,说不得就凤袍加身。 可就算她做了皇后又能如何,李玉衡早已远嫁鸭儿凼,她做了皇后也与李玉衡没有丝毫用处。 若陈氏想为玉衡打算,当初和亲的人选便不会是三公主了!李玖想起当年的经过,眸中也染了几分冷意。 月氏不曾直接求娶哪位皇族女子,皇族虽然子嗣单薄但当年可以嫁人的郡主县主至少也要有四五个,三公主向来是圣上最疼爱的。依当时的情状,轮上了李玖也不会轮上李玉衡的。 可偏偏,就是最不可能,身份最贵重的三公主去了鸭儿凼,若说其中没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龃龉,怕是谁都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