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过了良久，他母亲才平静下来，说道：“你看我，是老了，这样七扯八扯的，把正经事都忘了。何伯还说什么了？”

    杨铮沉吟说：“于家住的那栋房子起火，就是那天晚上，他闹肚子没有睡着，他看到张平出去过，大半夜的又慌里慌张地回来了，一身灰，一身泥一身狼狈，当时也没有想到，只不过现在想起来才觉得事情不对。”

    母亲握紧了椅子的把手，勃然变色，惊声说道：“那张平呢？他现在人呢，在哪里？”

    杨铮沉默下来，一会儿才说道：“我没有找到他，下落不明，现在也找不到证据。”

    “哎，中国这麽大，找一个人，就是大海捞针，谈何容易。”母亲坐在那里，像是陡然间老了许多，勉强笑笑，又说道：“不过，有些事情也说不准，我觉得老天爷总会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杨铮说道：“母亲说得对，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他语气一顿，又说道：“其实，我也想到了别的法子，前几天，我和谭刚他们跑了不少旧书摊，倒是在旧书店看到一些不知道哪里收来的古籍善本，其中有一本明刻《清平山堂话本》，就是我们家的，有我爸爸的印章，我是认得的。小的时候我在爸爸的书房里看过这个印章。”

    他母亲专注的看着他：“书摊的老板怎么说。”

    杨铮回答：“老板有些记不清楚了，已经两三年了，说好像是一个日本商人要回国，只能带走一些珍贵字画，有些书就只能忍痛割爱了。”

    “日本商人，日本商人，”母亲喃喃自语，她抿紧了嘴唇，低着头，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那个日本人是不是叫高村什么的，高村治也。哎呀，张平会不会也把一些家里的东西卖给日本人了。”

    杨铮摇头：“这些何伯倒没提，他只是说看见几个黄头发的洋人和张平见过面。而且书摊的主人告诉我卖书的日本人好像姓宫本。那高村又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望着他说道：“没有出事前，就是那个高山治也来过家里几次，想要买字画。你知道你爸爸的脾气，他把那些东西视若生命，怎肯出手，更何况是日本人。好几次，那日本人都是悻悻而去……不，不，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阿铮，这事现在想来倒仿佛是一个连环计，我记得那天晚上，你父亲被于家的人叫了去，说是于太太失了踪，你父亲带了两个男仆去了于家，后来那两个男仆回来了，你姆妈问他们，只说你爸爸在安慰于恒远。你爸爸回来到半夜，然后于家失火，于恒远和他的女儿没有出来——接着你父亲被诬陷下狱，我们上上下下地打点，不知道花了多少，倾家荡产。后来没办法，为了筹点钱，让你爸在大牢里少收点委屈，那些字画，当的当，卖的卖，也没剩了几件。那日本人后来也没有露过面，现在想想，有些事也未必非得抛头露面，说不定，那些东西暗地里早就到了他们的手里。可惜好不容易把你爸爸保了出来，第一天，就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用手枪打死了，凶手也跑了，连个证人都没有，你妈想不开也跟着走了——他们都没了。我只好遣散了佣人，剩下的那些古书字画到底有多少，我也是稀里糊涂的，张平大概就是这样趁着家里乱成一团做出这种事来的。”

    杨铮定定看着母亲的脸，说道：“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怀璧其罪，家里的东西早被人惦记上了？”

    母亲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这个，以前还记得你姆妈给我讲红楼，那个贾赦为了几把扇面就把人逼得家破人亡，大抵是这样罢了。只不过于家起火，——张平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是他在我们家里帮厨，到底和于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这样伤天害理。于恒远和他的女儿也是两条人命，我还记得那个女孩，一岁了牙牙学语，粉妆玉琢的可爱，名字叫静姝，她mama把她当做宝贝一样，整天囡囡囡囡地叫，阿铮，你还记得她吗？”

    杨铮的思绪也飘远，一个玉团儿一样的小女孩，他时常跑了去逗她，而她只是圆圆的眼睛的眯起来格格地笑。

    他轻轻点点头说道：“当然记得。”

    母亲叹了一口气道：“真可惜。”她自语道：“那张平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如果是生活不下去，偷了东西去卖，我也可以想到。可是放火杀人，他也敢吗？”

    杨铮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人心难测，如果有人重利相诱，让他去做呢？”

    母亲悚然而惊：“要是这样也太可怕了，”她沉默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只不过于家的事情想来也是奇怪的很，于太太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找不着了？她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子，除了我们家也没见她和什么人交往过。那个时候，她和你姆妈最是投机——哎。”

    杨铮见她神态倦怠，忙说道：“母亲，先别想了，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杨铮”，母亲喊了他一声，轻轻按了一下眉心，“当然要认真查，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整天挂在心上，就是你的终身大事。以前耽误了你的学业，难道还要为了这事再耽误你吗？如果有合心意的女子，一定要告诉我。还有，上一次那样说宁萱，实在是有些过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她确实是帮了你，可是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做妻子，她不合适。”

    杨铮感慨，他说道：“我知道了，母亲，我知道分寸！”

    母亲静静看着他：“我只不过白嘱咐你一句罢了。得了，你要回去吗？”

    “是。”杨铮点头，“母亲要早一点睡吧。”

    “你走吧，我看你走。”母亲说道。

    杨铮知道他母亲的脾气，点头说道：“好，我走了。”

    她把他送到门口，向着他点点头，杨铮才走出门去，她叫住了他：“阿铮！”

    “母亲？”杨铮转过身来。

    她望着他，高大的身材，清俊的面目，深沉的眼睛，俨然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男子，那个令人心折的儒雅男子，可是到底还是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孩子总是多了一份让人不安的戾气。

    她慈爱一笑：“没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了心爱的人，一定把她带过来给我看一看。”

    “好，一定。”杨铮答应了一声，便和谭刚离开。

    灯底下，她看着他消失在那扇门的后面。低头却蓦然发现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