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前世(七)
我想对遥夜好些。 遥夜自然没有哭，倒还是我因晗幽的离开太伤感，是夜趴在他怀里睡过去，心里才有些许安慰。 次日，遥夜去了瀛洲，路上被魔族报神农鼎之仇，回来时，就成了个满身伤痕、半死不活的样。 父神不在，他只能在神树休养；为了前线战事，他竟然还不愿用女娲石或神草去治伤。 “不到百年，小仙……就可痊愈，殿下无须担心。” 听他鬼扯。他能活一百年，可我不知我能否再活一百年。 我第一次动用全身治愈灵力，是为了他。 虽说是为他，可我也有私心。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他好好的，我也会很安心。哪怕，这“有生之年”再如何短也没关系。 他为我受伤许多次，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受伤了。 为治好他的伤，我几乎耗尽全力。即便觉到自己的意识更加飘忽，可躺在他怀中、看到他已安然无恙，那也值得。 他不断谢罪:“殿下，小仙罪该万死。” 我望着他的脸，点了点头:“对，你罪该万死。不过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让你死好了。” 他双眸微亮:“殿下请说。” 我下意识瞧了瞧手指上散得不太明显的灵力，一把捉住他的衣袖:“你能不能喜欢我？” 那时我觉得，上次问沐月问出那么大反应，这个“喜欢”，应是有些更深的意思。我喜欢遥夜，那他喜不喜欢我呢？ 早料到他会答“不敢”，我又句句紧逼，想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他似乎是对我无法了，犹豫许久才道，“小仙飞升之时，就已断绝这些俗尘牵绊之事，请殿下……恕罪。” “……” 我几乎忘记，他在人界三世修道，七情六欲早已去了。那个七情六欲里面，似乎是包含了“喜欢”这个东西。无欲无念，他自然也不会再喜欢我。 明明知道原因，心里却空落落的。 “殿下，我……”他欲言又止。 我略整理表情，摇了摇头，笑道:“我都明白了。没关系，至少你不会为了哄我，就跟我说假话。这样子……你才是遥夜呀。” 他将我搂得紧了些，与我一同听着风吹神树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他叹了口气:“殿下，这里风凉，我们回去吧。” 他的伤即刻已好了，而我休息几日，身体也好了许多，似乎灵力流逝还不至于立马就让我魂飞魄散。 半月之后，天军班师，我去迎接父神。 三皇神器在战事中各有损伤，神力须千余年才可恢复。兴许是父神觉得我乖得很，一个高兴，将尚还能用来弹的伏羲琴拨给了我。我自然也拨给了遥夜。 早先我与遥夜在莲池旁种了株西天挪来的桃树，生长六十年，近日终于开花。东风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遥夜在树下抚琴，正如初见他时，琴声如水，静静流淌。那是他的新曲，他让我取名，我却还未想好。 我走近他，从一个远远的身影，到清晰的轮廓，到他的面前。 看不腻，望不够他的眉眼。 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变成荒魂，我还能记得他么？ 可至少现在、至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都会在我身边。 过了几日，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虽浑身乏力，可昴日星君竟已升至头顶。我足足睡了七个时辰。 遥夜在殿外立侍，等我。 我赶紧命沐月带人打理事务，又如常时一般同遥夜去照料木叶园中的花草。这日我觉得不同，无论如何手脚都没有多少力气，时不时就又犯困；这日他也有些不同，话少了许多。 事毕，我正倚在树下略作休息，发现他去寻了沐月，也不知在聊什么。等他聊完、朝我走来时，我正要好好招呼，他却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往怀里一拽，目光凝重:“殿下，为何不早些告诉小仙？” 这么大力气，我第一次见识了他上战场不是吃素的。 我装作不知:“告诉你什么啊？” “殿下的灵力……在流逝，是不是？” 我“嗯”了一声:“我的灵力不是一直在流逝么，以前都没见你这么难过。” 他将我搂得更紧:“殿下，你昨日睡了一整天。” 我顿时便懵了。我分明是昨日近半夜入睡、今日正午起来，这“睡一整天”的来历，便只有一个可能——我已睡了一天半。 或许将来有一天，我这么睡下去，便再也起不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竭力搪塞，语气平静:“可能是灵力散得更快一些吧。你知道，我是活不长的，如果哪天我不在了，那也是早已注定的事，你用不着为这个感到歉疚。” 越害怕、越掩饰，说起自己的生死也越发平静得可怕。 “殿下……” 他却再没有说话。 之后，我越发觉得我这觉睡得不对。每一次醒来时，总发现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沉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连父神来看望我，也只见得我的睡颜。 几次醒来，都能看见床边摆放着遥夜搜集来的能够聚敛灵气的东西，甚至一些花草。 渐渐地，醒的时间没有睡的长。 在梦里，我站在一树桃花灼灼下的莲池边，莲池中映着桃花与红莲的魅影。莲花红艳如火，竟平平让我错觉，那是三生石旁孤独的曼珠沙华。 莲池旁，立着一方石碑。梦境虚无缥缈，我不知那石碑上写的什么，正蹲下身去查看，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我不禁回头去。 那个人是遥夜，又不像遥夜。 若是遥夜，我此刻应当喜出望外地扑过去；可见着他，心中却莫名空洞无比。最熟悉的人，竟好像陌生人一般，哪怕重回旧地，也已隔了许多不可能再逾越的人和事。 再者，他脸上两寸宽的黑绫遮了眼睛，若不是下颚轮廓和衣着身形，我怕是也认不出他。 虽然是梦中，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遥夜，却不愿向他走过去。 我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梦，但在木叶园里，日复一日的时光似乎也走到了尽头。一切的归宿，都似乎在指向那个不可逆转的结局。 这一日醒来时，是夜晚。不知道又睡了多少天。 从前，遥夜会守在榻边等我醒来，这次却没见到他的身影。我以为睡了许久，久到连遥夜也不在了，一时慌乱起来，撑起几近无力的身子，跌跌撞撞地滚下了床，又摸着玉凳勉强站起，一路扶墙向外走去。 问了侍人，他告诉我，遥夜在山崖的八角亭里。 我不想要任何人扶，我只想证明自己还能活很长时间。 神界云气适宜，可于我而言，这温和的云气反而刺骨，冷风强劲，令我几乎行不动路。 不知道路有多长，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能够走下去，是因为我知道，他在尽头。 遥夜立在亭中，一手放在栏上，望着漫空如眸星辰。静谧的天地让我错觉还在梦中，我试着唤他，声音虚弱而颤抖:“……遥夜？” 那自然不是梦。在他回过身来时，我努力往前几步，终于脱力倒入了他怀里，终于安心。 “醒过来的时候没见到遥夜，我还以为……以为……” 他拥住我，手臂发抖:“殿下，你还好好在这里。” “不是梦就好。”我松了口气，用不多的力气勉强一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遥夜了。” “……见得到的，每天都见得到。” 这一天，和平常一样，他带我去侍弄花草、带我去迎接阳光、带我去莲池边，他抚琴，我坐在他长长的衣尾上。 “这个曲还没有取名，殿下以为取个什么名字？” “嗯……叫《在水一方》好不好？” “为何？”他笑着问我。 “我睡着的时候，梦到了这个莲池和桃树。本来没有别人，我突然听到脚步声，回头才发现，你正在水那边呢。” 一天过去，我早已疲惫不堪，可没有睡意，也莫名地，不敢再睡。 又回到了这座亭子。 云气比昨晚还要冷，哪怕有遥夜抱着我、为我施法，也似乎没有半点用处；星夜如漫透碧空的潭水，辽阔无垠。只是那些星星时而一个，时而幻成两个，遥夜的眼睛也是时而四个，时而两个，委实看不清楚。 那时我已隐约觉到，这一晚，我熬不下去了。视线越来越模糊，这一次，或许连之前的梦也见不到了。 他倒吸了口凉气，将我揽得紧了些:“殿下，是困了么？” “又要睡去吗？”我像是在问自己，“我不要睡……我还想……多看一看遥夜……就算多看一小会都好呀……”说着，伸出手去，指尖抚摸他的脸庞。 很烫。 或者说，我的手，很冰。 他的嘴角似乎弯了一弯:“……殿下，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会？” 我努力凝视他，让他看上去只有两只眼睛:“等我醒过来，遥夜……会带我去人间玩么？” 他忽然间紧闭双眼，连两只眼睛都看不到了。手抚摸上我的头发，声音好像有一丝颤抖，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嗯，会的。” 这是他的承诺。 我心下十分喜，尽力睁大眼睛，让他看上去只有一个脑袋：“我想去人界，要在人间最漂亮的地方……搭起……搭起一座小小的房子……等我们走累了……每天就看一会风景……种花……像现在一样……”她垂下眸，“到时候……你要帮我呀……” 他好像在害怕什么，再不敢睁开眼眸:“嗯，我答应你。” “这次，你不许耍赖了……” 眼前，蓦然漆黑。 身体好像越来越轻，也好像有什么东西消散得越来越快。我看不见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也感觉不到他的怀抱。 但我知道，他还在。 “遥夜……可以等我么……？” 那一世，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请求。 这句请求，这句承诺，注定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