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重逢
天地刹那倒转,头脑一片晕眩,又是一阵波浪掠过去,那魔树下已没了鸳鸯影。 唇上忽然间觉到一层麻痒,四周静得出奇。 我惊得睁大了眼。 被高山冠束了些许的、墨一般的长发,倾泻在我的肩头。他的唇覆在我的唇上,如羽毛一般湿润而轻柔。周遭苏醒人魂的清气流转,我却几乎浑然不觉。 心跳刹那停滞,怦然又起,在脑中回响,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 感觉不到别的什么,只有奇特的惊喜和欢愉同自己的心一起跳动起来,荡漾起一圈圈不可抚灭的涟漪。 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何年何月。 良久,他终于抬起脸,一口气长长吐尽担忧:“怎么这么不小心,被魔树幻境擒了去。” 原来看到的那对鸳鸯,是个幻境。 唇上的温热之感褪去,海水的凉意再度沁入肌肤,心里忽然间空落落的,却不知为何。 他似是察觉了我的异样,神秘笑笑:“阿湄,为了得到这么一个吻,你努力了很久吧。” 我跟着呆呆地点头,刚点完头,神智便恢复清晰,又赶紧摇了摇头,却已是徒劳。 之前听冰块脸说师父在这周围,我虽信了,却没想过会碰见他。他心怀的是天下苍生,我心怀的是周围之人,或者说,是他。 他分明就明白我的情,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说,为何呢? 于是伸手勾住他脖子,扑身上去:“师父。” 由不得他躲避,此番我已打定了主意,抓着他衣服死不撒手。他要我也罢,不要我也罢,反正我不撒手,有本事就把我的手砍了。 他被我抓得动弹不得、无语至极:“早知道就不该给你渡气……” 然而我打定主意抱得更紧了,将脸小心翼翼贴在他的胸膛:“师父要负责。” 他叹气:“好好好,师父负责,放开行么?” 想来他应不是烦躁,而是我的确像八爪鱼似的把他抓得太紧。得了回应,我便心满意足乐呵呵地放开。 这时才想起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地了个乖乖。 墙壁幽蓝,荡漾波光,尽是珊瑚而成,反有几分梦幻,连这屋里的陈设也都是五彩斑斓的海中物事。我跑到窗前引颈一瞧,外面那景色晃了我满眼。 鱼群穿梭,珊瑚丰饶。深蓝色的水底,深蓝色的天地,透着无尽粼粼光辉。而在这片深杳的世界里,处处可见萤光飞舞,好似萤虫。 盛景之下,色彩不一的房屋鳞次栉比,几乎连作霁后彩虹;这些房屋大多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又形态各异,简直…… 简直不像是人呆的地方! 咱家师父跟到我身畔介绍:“这是东海瀛洲的遗址处,距离魔树不出十里,现在是鲛人一族的居所。” 原来以那个地方为心来画圆,真的可以找到这个地方。而且这也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这才想起某个人来:“有期呢?他说他想看看德妃娘娘的家乡。” …… 我苏醒的地方竟只是大院里的一处厢房。 经路鲛人介绍,这大院以前是德妃娘娘之娘家,实则也是该地鲛人一族的领袖一家,德妃娘娘是家中独女。数十年前德妃娘娘爱得深沉,被皇帝老儿不顾一切拐走,她爹妈左右都寻不到鱼影,担忧得日渐憔悴。她爹日日焦虑不安,她妈日日以鲛珠洗面。 而数年之前,十里开外忽然来了棵除不掉魔树,毫无顾忌地吸收东海精华,乃至鲛人的七情和性命。她爹妈为了保护族人,双双动用禁法以命立障,方才护佑了这方圆二十里的海中苍生。 这座大院,就成了凭吊纪念景仰之地,每日数百鲛人前来拜谒扼腕,老的来教训中的,中的来教育小的,实是热闹非凡。 可我倒没见着几个人。那路鲛人慷慨解释,既然孙子都回来了,院子也该物归原主不是? 我寻到有期时,是在尤为别致的几间屋前。这几间屋白玉为墙,碧瓦为顶,错落有致,正是中原最正宗的风格。屋前生着一从生机勃勃的淡紫色珊瑚,小鱼穿梭来去,看着甚为舒心。 墨蓝衣袍因水浮动,而依旧沉沉。他伫立在一间屋前,一言不发。 我本就游不得漂不得,是以成了这水里唯一一个用走的人形生物。走近他,脚步也随之放缓:“有期,这里……是德妃娘娘的闺房么?” 他点了点头,却连脸都没有往我这拐一下。 之前,有期奔波在外,连睹物都得不了,如今终于得以睹物思人了。 他张开手,手心是一串精致的华胜:“这是母妃去长安时就戴着的饰品。小时候她说,等我长大了,她会带我回东海来,看海面上的日出,讲海里的故事。” 我只觉心尖上蓦地一疼,轻轻道:“德妃娘娘……她那时走不出长安,如今、如今能随渭水回到东海,也算安息了吧。” “嗯……”他缓缓垂下头,话中几分苍凉,“母妃总说,不希望我涉足朝政。她想带我回到这里,以得今生平安快乐。可分明……是她先回来了,散于东海,永享安宁。” 这东海瀛洲,没有朝廷纷扰,也没有对妖的歧视。这里的都是他的族人,这里是他真正的家,安宁和乐。 我瞅了瞅那屋子,门竟虚掩,时有小鱼溜进去,竟好像那里面有人一般。 总在外面凭吊不太够,我提议:“有期,我们进去看看吧。” 走进这德妃娘娘过去的闺房,里屋并不昏暗,屋顶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撒下光辉;扇贝为床,礁石为岸,一切陈设看上去就如旧时,从未改变。 只是,前面跪着一个人。 从背影看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一袭素衣,不施簪钗。最重要的是她亦没有鱼尾,是个人。 我正抓耳挠腮地郁闷这里面还真有人,有期已错愕地上前一步:“阿月?”
女子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待看清是谁,她脸色白了一白,甚至激动得站起:“殿、殿下。” 我突然觉得歉疚。 有期跟着我奔波,倒把陆月撇在增城。这么多些日子过去,思念之情都能酝酿成女儿红了,我活生生把这对小夫妾分开这么久,这是造了多大个孽啊多大个孽。 既是他俩重逢,纵使心里头莫名有点不舒服,我亦大度地退开几步,到一个角落里当一颗深藏功与名的夜明珠。 陆月身形本就瘦小,这些日子不见,也不知受了什么苦,更显得纤瘦柔弱。有期自然心疼,上去便将她扶住:“怎么成了这样?怎么会在这里?” 陆月扬起头,很是殷切:“无妨的,多谢殿下关心……”她略略往后扫了一眼,“我左右无事,求了晗幽上仙,带我来德妃娘娘这里尽一尽孝道。” 她这一身素衣,也的确是孝衣。 且不论她是尽孝道还是借此来找有期,那都是他们的事。至于我么,不过是条渡河的筏子。 有期更是关切:“你身体向来不好,以后还是不要乱走了。” “我明白,殿下现在勤力修炼,我不该来多事的。”陆月说话极轻,果真虚弱了不少,双手却下意识背到身后。 有期察觉,手环过去:“这是?” 陆月惊得推开,支吾道:“没、没什么……” 却不料她力气比有期小,手里的东西已到了有期手里。 那东西是个香囊,绣着粉莲并蒂,亭亭净立。芰荷的针脚匀细,透着女子微小却缠绵的情意。想是香囊刚刚绣好,还来不及添加白芷、薄荷一类的东西。 有期的拇指在香囊上细细摩挲,像是有些愣了:“……绣得很漂亮。” 陆月脸上飞上一抹桃红。 郎情妾意,我看得禁不住惆怅。这女工一类,我一概不会,更何况绣得这么好的香囊,情意绵绵显而易见啊。不过在增城,陆月居然能无聊到绣香囊,有期这个人夫也当得太不称职。 我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至于情意,还是师父来得直接。他既已答应要对我负责,等我回去得好好把他要负的责条条列出来。 有期抬脸又问:“是绣给我的么?” “……是。”陆月羞涩地埋下头,有些手足无措,“那样,殿下奔波在外的时候,就能够记得……家中还有一个阿月,在等你。” 我浑身抖了一抖,心尖又酸了一酸。 我自认很了解自己,人家早就成双成对的,可我和师父才刚见点苗头。人比人气死人,触景生情,难免心酸,正常正常。 接下来九成九都是情话,我实是看不下去,转身溜出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