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教会之剑（2）

    方珏发现自己身处一座飘浮的仙宫，十九根白色石柱交错矗立，宛如盘根错节的参天巨木，无声的风刀削般划过面庞，纷乱的发丝扰乱视线，方珏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哔啵作响的炉火，但与那狂野异乡不同，仙宫之上黑云密布、月光如洗，整个冷原尽收眼底。

    轮椅女斜躺在仙宫中央破败的王座里，虽然刚刚才见过面，方珏却不禁怀疑她与先前是否同一个人，因为她左眼覆盖的眼罩倏然不见，轮椅则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踪影全无；现在她所面对的，是一具完美的rou体，尽管那rou体早已冰凉僵硬，乌鸦踩着逝者的头颅欢声高唱。

    它直视方珏的侧眼既深邃又狂热，透着不可名状的诡谲威严。

    “海雾初升，血之公主受缚囚笼，无信者手持火把鱼叉。咒骂，虐打，凌辱，烧杀，剥下她的皮穿作衣裳，扯下她的发丝编作摇篮；那焦黑的骨，我们施之以肥，未尽的血，啜之以酒，分食其rou，大快朵颐！”

    幽怨、空灵的女声从乌鸦嘴里吐出，字正腔圆，歌罢，乌鸦扑闪翅膀腾空而起，朝着方珏如电刺去。

    大惊之下，方珏下意识用陨石护住脸部，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陨石中蕴藏的足以令人恐惧到跪伏的力量，这次也一定会助她化险为夷。

    一定……喀嚓。

    哎？

    陨石……竟然碎了？

    方珏捂着右手向后退去，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神色。倚为神器的陨石和乌鸦一起四分五裂，散落地面玉石俱焚；暗淡的鲜血如时钟般滴答，她想去取背上弯弓，却不知道就算拿到又有何用，这雷霆万钧的冲击不仅击碎了陨石、击穿了她的手心，顺带着还将她满满的自信击得七零八落。

    好疼啊。

    医药包又在教授身上，她只得考虑用箭尖划下衣服上的布条来包扎，至于如何回去、能否回去，暂且没有头绪；幸好陨石碎片没有扎进伤口，否则会更加麻烦。比如感染……“喂，”一只苍白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伸出，握住她的胳膊，“永远不要毫无防备地背对他人，即使对方是一具尸体。”

    是乌鸦的声音。

    方珏吓了一跳，急回头时，先前王座上的尸体赫然立在眼前，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如果不是她的肤色实在白得瘆人，还真容易让人一见之下便生亲近之意。

    “你——”

    “嘘……有人来了。”不知是人是鸟还是僵尸的女孩递给她一块干净的绷带，里面包着一瓶医用酒精、一盒止痛片，避免了方珏衣不蔽体的窘境。但她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哪里有人？

    当、当、当、当。

    四声诡异的铃响从天外传来，声声入魂如魔音贯耳，一团血红色的虚影在仙宫寒气浸润的地板成形——起先像抛洒在半空中的朱砂粒，随后化为氤氲的红雾，红雾最终勾勒出人的轮廓，并且越来越清晰。

    “躲起来。”她丢下这句话后便不再去看方珏，转而紧盯着那渐渐成形的红影。方珏依言藏到王座之后，尽管眼前境况尚未明了，她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极其危险的气息，来自于红影汇聚成的矮胖人形。

    莱伊·布兰顿，教会之眼。

    抵达仙宫比预想的晚一些，紊乱的秘法流干扰了他与猎物的同步率，害得他对着个空屋子摇铃摇了半天。讲道理他压根没想过一介新手居然懂得设置“屏障”，还构建得如此宏伟，果不其然，设置屏障的另有其人。

    又是双马尾？冷原双马尾可真多。莱伊摇了摇头，这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且相较他而言太瘦了，真要做什么岂不压坏了她？

    “这天儿可真冷。”他cao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搓着两只肥胖的手，活脱脱一副地地道道的小农形象。

    他的对手可不吃这一套：“行了，别装蒜了，老大既然来了，老二老三还不现身相见？”

    “哈，你认得我们？”莱伊脸上含笑，肚子里却着实吃惊不小；布兰顿三剑的名号即使在教会内部也极少有人知道，眼前这人竟随随便便地一语道破，她究竟是何方神圣……且慢，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家伙，对，就在冷原，坐轮椅的女孩！

    只是那时她左眼戴着眼罩，周边雾气又实在太浓，以至于莱伊一时无法将两人联系到一起，但那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而且残疾并非伪装。

    只因这仙宫就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原来如此，”想通了其中关窍，莱伊笑道：“贵地可真是卧虎藏龙，看来我想要回去交差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杀了她，或者被她所杀——无论选哪一条，即使世界是虚假的，死亡却都是真正的、绝对的死亡。

    “不对。”少女摇了摇头，神色冷若寒星，“不是两条，是一条。

    吴凌烟在狂奔。

    戴着白色兜帽的黑衣人紧追不舍，单论速度他绝对在吴凌烟之上，无奈体力欠佳、续航不足，再加上吴凌烟仗着自己对环境的熟悉，专拣羊肠小道钻，一时间竟愣是无法追上。吴凌烟也不知道他是招谁惹谁了，方珏没找到，还被莫名其妙的人追杀，这个冤大头可当的一点也不好受。

    追杀是从一间小酒吧开始的。吴凌烟酒量不行，光顾酒吧还是第一次，毕竟经济条件变了，就算不能喝，花还是可以的。在如此阴冷的清晨荡一壶温酒下肚，那滋味别提有多醉人，可惜，他无福消受。

    透过杯中倒影，他看到头顶明晃晃的吊灯摇摇欲坠。

    吴凌烟大惊，顾不上没喝完的甜酒，扭身向后跳开；吊灯稀里哗啦砸在地上，飞溅的玻璃片和电火花宛如一枚投向人群的破片榴弹，原本睡眼惺忪细声细语的人们瞬间被炸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望向事发现场。小小的酒吧变得混乱不堪。

    唯一一个保持冷静的人不是吴凌烟，兜帽下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逃过一劫的菜鸟猎人身上，分开人群向他走去。吴凌烟惊恐地意识到这个事实，转身就跑。

    他可不想再次被吊起来放血了。

    不幸的是，要甩脱此人比想象中还要困难，每每吴凌烟觉得已经把他丢在浓雾中了总能在随后几秒内看到那撕开迷雾的纤长身影，甚至有几次险些就抓到他了，尖利的指甲划破特制的衣衫，丝丝鲜血漾成道道鲜亮的红练，为这死气弥漫的灰暗之雾刺上点点亮色。

    吴凌烟嘶了一声，回头瞥见划伤他的手正缩回袖里，然而就是这么随意一瞥，吴凌烟已感到相当不安。

    那不太像是人类的手。

    看上去就像骨骼直接镀了一层石灰，光滑、冷硬、筋络分明。指甲的长度和韧性几乎和他的猎人工具持平。吴凌烟反手开了一枪才将他逼退，但这样下去不行，体力迟早会用光；求助更是没有任何意义，这里可是冷原，隔离区冷原，堕落之都冷原。

    城东远离人群，视野开阔，显然往那边跑是自寻死路，吴凌烟打算把他引进“九曲十八弯”，如果小仙的情报准确的话，她口中的教会应该跟冷原本土教会不是同一个。那么，唯一的胜机就在地利了。所谓九曲十八弯并非指黄河，而是形容冷原九条首尾相连的羊肠小道，以大教堂为中心，东起荒郊，西连码头，呈蛛网状蔓延开来，仔细想想，跟天边那团黑云倒有点像，用来实施伏击再合适不过了。

    小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这些弯弯角角里跟小伙伴捉迷藏，灰白冷厉的天空之下，也曾有过飞翔的梦。

    第一击，失败。

    吴凌烟一直在计算两人之间的距离，只为在最合适的位置甩出铁爪。狭窄的巷道最不易于躲闪，浓雾最大限度地阻碍视线，再加上连续快速跑动带来的惯性，铁爪一出如奔雷掣电，直取黑衣人咽喉。他最好的闪避方式就是往前一扑趴在地上，即使如此吴凌烟也能确保至少在他头皮留一道口子，届时就可以找机会补刀了。

    然而对方根本就没躲。

    吴凌烟只觉虎口欲裂，铁爪好似撞在了某个极高硬度的物体上，反作用力震得他站立不稳，整个右臂好似就要离肩飞出。他赶紧收回飞爪，撞破玻璃，闪进一间无人的书店里。

    过不多时，黑衣人就追到了书店门口。这是一条死胡同，被时代所遗弃的古旧书店悄然静立，黑檀木门尽管灰尘遍布仍难掩做工之精巧，门上的玻璃内侧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端正清秀的汉字写道：暂停营业。另一侧的玻璃已经被打碎，星星点点的血迹迤逦拖行，一直上了二楼。

    看来猎物已经慌了，新手始终是新手，上次居然会让他逃出去真是失职。

    书店里相当安静，黑衣人注意到几本沾血的杂志被撕下几页随手扔在地上，这大概是猎物最后的挣扎，他想要止血但显然失败了，二楼房间里惶急的呼救声已暴露一切：“断头路19号守夜人书店，有人要杀我，救命！救命！”随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和急促的呼吸声，透过最里侧的门凄然作响。

    恐惧是猎人的天敌。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袖剑轻轻滑出，准备赐予为恐惧击垮的可怜灵魂体面的解脱。

    房间里空荡荡的，哪见得半个人影？唯有一部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重复播放着一阵又一阵的呼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