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穷且志坚
望月阁本是典雅书香之地,文人墨客络绎接踵,不舍昼夜。尤数这望月阁第五层,门庭若市,文客才子云集。多有文人胸臆忽畅,意兴阑珊,倚窗拍栏,临江作诗。 故此,望月阁虽优雅、诗意,却并非肃穆宁静。至陆峰与上官贞靠窗而坐起,这里都未曾安静过半分。有人讨论学术,有人轻笑闲谈,亦有人斗诗比赋。但声音都不高,避免影响他人。 老者苍劲音调响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吸引了满座游客。大多人目中有疑惑,却并不言语。少数人目中闪过一丝丝厌恶,但本身亦有修养,忍着不语。还有少数人,似对老者吟诵的诗句感兴趣,但瞧着老者严肃死板的脸,没能抬步过去。 老者头发花白,脸颊褶皱,已至暮年。不过目光却出奇明朗,有着睿智。走动间,佝偻身子有些颤巍,很费力,接连辗转才找到一方空位,端正坐下,却是轻轻闭目,不再言语,似在冥想。 众人见老者安静下来,也就再度各谈各的,不再关注老者。 “看起来,有点眼熟。”杂乱却低微的话音交织中,陆峰忽然出声,低若蚊鸣,估摸着也就上官贞能听清。 上官贞眨了眨眼,感到惊讶。刚刚从老者身上移开的目光又流转回去,片刻后摇头:“他不是武者,难道你还会认识?” 陆峰嘿嘿笑了笑:“谁说我只认识武者了?” 说着,陆峰起身,顺着抬手,捏住上官贞手腕,却是领着上官贞向老者静坐的位置走去。 “我能坐坐?” 老者显然是没有察觉到已经走到身前的陆峰。直到陆峰清晰的话语落入耳畔,他双目才轻轻开阖,看了陆峰一眼,不带情绪点头,随口:“小兄弟请便。”双目再度合上,却也不再理会陆峰。 陆峰笑了笑,领着上官贞坐到老者对面,两者之间仅隔一方木案。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老先生刚才吟诵的诗句是一位前人的《题旅店》,感慨岁月蹉跎,人生苦短的一首名诗。” 陆峰盯着老者安详却生硬的脸,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化作庄重。 老者诧异,再度睁眼,仔细看了一眼眼前的年轻人,却是开怀一笑:“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博学却如此渊博。说是名诗,其实早就掩埋于璀璨浩瀚的文海。能识得这首诗的人,已经不多了。” 陆峰凝声说:“名诗不名诗什么的,其实都不重要。能记住的,才是有意义的。比如说,我记得有一位诗人,曾吟诵过一首无题诗。具体是什么我记不得了,但有两句诗,我却记得尤为清楚。应是:十年寒窗苦,一世经营辛。” 老者身子猛然一颤,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他抬手,指着陆峰,手指却止不住颤抖:“你、你是……” 陆峰微笑,轻轻捏住老者抬起的手指,道:“许伤,你现在可还畏惧我?” 陆峰看到这老者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他了。这个人,就是多年前陆峰初到长安,邀请自己到望月阁一叙的书生,许伤。虽然许伤已经老去,但陆峰还是能从他的面型轮廓捕捉到他年轻时的模样。刚才陆峰吟诵的那句诗,作者就是许伤。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激动的心绪。将褶皱苍老的手收回,蓦然起身,对着陆峰一拜:“陆老先生,能再见您,许伤幸甚。” 陆峰摆了摆手,笑道:“能再见你,陆某亦高兴。尤其是,这次没有吓走你。”顿了顿,陆峰捏了捏上官贞的手:“这是我妻子,上官贞。” 许伤笑着对上官贞点头,算是招呼过了。而上官贞也抿嘴笑了一下,很美丽。 许伤知道,跟在陆峰身边这女子必然是武者。年龄肯定也是远远高于自己。回忆起陆峰昔日苍老的模样,许伤心头忽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时光转轮,而今,将要入土之人,却已经是自己了。 许伤脸上有苦笑,轻轻坐下,目光扫过陆峰与上官贞年轻容颜,道:“往昔,我畏惧武者。而如今,却忽然有些羡慕了。至少,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陆峰没有否认,只是目光幽幽地说:“同时,也将承受更多不可言状的苦痛。” 许伤神色微微一滞,脸上苦笑更浓:“或许,武者与凡人,本就没有界限。同样是名为‘人’的生灵。” 陆峰总感觉,再这般与他说下去,会越说越深,这并非陆峰初衷。陆峰正色道:“且不说这个。既然身在望月阁,我们大可谈谈诗赋感悟。权当,上一次我们未完的探讨。” 说到诗赋,许伤脸上却是有了神采。他苍老的脸上有笑意,道:“红颜若雪,触之即化。长安如梦,梦醒天寒。”顿了顿,他轻咳两声,话音更为清晰:“陆老先生昔日作的赋,许伤不敢恭维。不过,陆老先生这四句,却让许伤感触至深。我时常会想,我足足用了四十年时间,才明白这诗句中的苦涩,进而难以泯灭。而陆老先生拥有更加漫长的时光岁月,又怎样艰熬这等悲苦。” 陆峰诧异地盯着许伤,却是没想到,多年前自己随口念过的“赋”,这许伤竟还能记得。想来,许伤这些年里也是遍尝悲欢聚散,否则也不会说出这些话来。 陆峰淡淡说道:“活着,总伴随着劳累与悲苦。但同样的,亦有喜悦与欢欣随行。当绝望苦痛的乌云弥漫之时,更多的是需要鼓足勇气。抬手一丝一缕地拨开云层,或会发现,乌云背后的明月依旧皎洁。” 语毕,陆峰扫视许伤。愕然发现,许伤的衣着却尽是锦绸罗缎,眉宇间也透着一分仕宦之人才有的气息。陆峰便问:“多年前,你赶赴长安参加科考,最后是金榜题名了?” 许伤地点点头,脸上却尽是苦涩:“年轻之时,向往仕途。拼尽心力,一味向上攀爬,却忽视了身边的,最值得珍惜的人。当我位居高位,衣锦还乡之时,昔年青梅竹马的女孩,却早已沉睡在枯黄的泥土里。那时候,我虽遗憾心疼,心中的雄心却并未泯灭。正因为向往权势而失去了她,我所剩下的,也就仅有权势。我更拼命,更努力地攀爬。直到如今,我已是朝内正一品太尉。再想向上,已经举步维艰之时,我才感到那种浓厚的疲惫。我迷茫,我这一生,究竟是为何而奔走?今天以后,我将辞官归乡。至少,夏日冬夜,能守在她身旁。” 陆峰沉默听着,上官贞却忽然出声:“我想,那女孩心里一定很难过。但她,肯定也未曾怨过你。当你站在最璀璨的高处时,她能在光华背后凝视你,她便满足。可惜,她终究是没能等到这一天。如今,你能弃官回乡,泉下的她,亦会高兴吧。” “胡说八道!” 上官贞的话,听的许伤发怔。陆峰却是忽然一拍木案,直接反驳:“十年寒窗苦,一世经营辛。既你已知道这一生除开苦,便是辛。既然,你已经走到了如今位置。又为何,不能坚持到最后!所谓你想陪她,仅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陆峰,你……”上官贞睁大了眼,显然完全是不服气。 陆峰却是管也不管微怒的她,直视着许伤:“从你赴京赶考那时起,你就该想到你这一生的轨迹。如果,她不能陪着你走到最后。那么,你就必须用更坚定,更顽强的态度迎着孤单走下去。一直走到最辉煌的顶端。过早离去的她,可从来都不希望你去陪她啊!她只愿,你能完成自己的抱负。既一生有了第一个遗憾,就不要再出现第二个遗憾! 这般,当某一天你真的殁于岁月。你亦可以在泉下骄傲地告诉她:我配得上你!” 许伤猛然一惊,死死地盯着陆峰。这般见解,恐怕是许伤自己穷尽一生都难以想到。细细品味,许伤眼中忽有了一分明亮,猛然起身,对着陆峰再拜:“陆老先生,许伤受教了。” 陆峰咧嘴笑:“晓觉茅檐片月低,依稀乡国梦中迷。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果真是一首好诗。世界上什么东西催着人变老一半是鸡声一半是马蹄声。岁月荏苒无情,一切都在陈旧。出生到死亡,紧抓每一刻。闻鸡而起舞,策马而奔波,这才是人的一生。” 陆峰顿了顿,似在沉思,片刻后眼睛一亮:“我没记错的话,‘十年寒窗苦,一世经营辛。’后面两句应该是‘人生如流水,潇潇孤岸汀。’! 早在多年前,你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不然何以作出这般诗句来。而今,又怎可退怯?” 上官贞皱了皱秀眉,扯了一下陆峰衣角,低声:“你说得太过了。” “去,你懂什么。”陆峰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再度将目光落在许伤身上,幽幽说道:“其实,你先前在吟诵《题旅店》之时,我就想到了另外两句诗:老当益壮,不移白首之心?穷且志坚,不坠星云之志! 我想,这四句诗,倒是颇为适合你的。” 许伤显然是受了不小刺激,一时半会是说不出话来。 陆峰见他双目明亮,身子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便轻轻起身,笑:“总的来说,能在长安遇到这么一个故人,陆某很高兴。如此,陆某告辞。” 说罢,陆峰牵起上官贞,沿过道直走,拾级而下,很快便没了身影。 “陆峰,你挺厉害的。居然还真懂诗赋。”街道人流中,上官贞忽然展颜一笑,赞叹了一声。 陆峰也不谦虚,多有得意之色:“你难道不知,我还当过十多年的书塾先生。” 上官贞眨眨眼,回想起来,似乎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当下也就信了,陆峰果真是饱读诗书。 却在这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陆峰回头,是许伤追上来了。看他身子佝偻,跑起来竟也显得矫健,几大步跨过,便追了上来。 “陆老先生,你刚才说错了。应该是: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志坚,不坠青云之志!” 陆峰脸上的诧异之色猛然凝固,化作了一脑门子黑线,嘴角抽搐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而陆峰身边的上官贞却是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心里想到:这样的人居然教了十数年书。岂不是误人子弟,千千万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