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心绪染枯琴（丙）
堂中人见他方才行动迟缓，均有他年老气衰的错觉，却全然不知这老者一路之上潜心与月姬相斗魂力，加之又有黎狼从旁干扰，此时已然如同绷紧的弹簧一般，全身气势鼓胀，到达了“蝇虫不能落”的境界，而李厚此举，无疑如同在鼓胀的气球之上戳了一个小孔，登时便将这老者积蓄已久的气势打破。只见李厚如同败絮一般，直直向外飞去，“轰隆”一声响，酒楼窗户被撞破一个大洞，冷风漏入，显然李厚已然不得活了。 尤江见状，不由得大放悲声，挥拳便也要上前厮斗。月姬见的这般情形，心神巨震之下，指下忽然“铮铮”数响，琴弦已然断了数根。月姬情知“韵阵”已破，当下长叹一声，按弦收音，伸手拦住了尤江，那老者方一愣神，脚底紧接着又是不丁不八，已然靠了过来。月姬此时失了护卫屏障，但却丝毫不惧，冷冷看向上座的慕容峋，若有深意地笑道：“阿峋，你想过么，慕容岘为何要南征，若要攻破山海关，在何时才对他有利处？”她眼见这时枯瘦老者已然作势攻来，却浑然不惧，郎声道：“便是王京之中的四王俱死之时。”她话中提到的“王京”，便是幽焉都城，而她所说这些言语，均是慕容渊与她讨论过的形势。 慕容峋听闻这一句言语，脑中轰然一震，登时许多念头转过，不由得瞬间对这次会盟的目的产生了疑惑。他知道月姬所谓的“王京”中“四王”指的便是阿泰、宗敏，以及先皇太子长生、六子博休这四股势力。十年之前，慕容岘本是落魄番王，但不甘于先皇慕容复的的压制，从而在斛律欢等人相助之下夺权成功。十年下来，虽说慕容岘治下并无大过，但幽焉贵族之中却始终对慕容岘存有异见，力推将慕容复的子嗣立为皇储，百般博弈之下，终于将太子之位定为慕容复长子长生，同时六子博休出任辽王，而慕容岘继续保有军权控制。也是因为要借势摧垮王京中各般势力，狼主慕容岘这番南征，方才在山海关前驻足，慕容峋是慕容岘亲生子嗣，自然深明王京格局与慕容岘难处。他自小与长生、博休交游甚笃，随着年岁渐长，也渐渐明白自己与那两位堂兄弟的隔膜所在，此次南征，他隐约感受到父亲似乎主要精力并非全然集中在破关克敌之上，莫非……父亲真的是准备大开杀戒了？ 这念头在慕容峋心中一闪而过，回神之时，他不由得睁目怒喝道：“妖言惑众，齐国难道没有男子了么，尽让女子前来嚼舌！吴老爷子，快快将他除了！”他身旁的韩长恭听闻此言，似乎颇为讶异，转头看向慕容峋，鬼面之下却看不出任何神情。堂中之人知道慕容峋向来温文和煦，不料他此时竟然如此暴怒，众人瞬间便都明了月姬此言已算是说道了慕容峋心中痛处，再联想到此时幽焉围城已然两月有余，却始终没有大举进攻，不由得均是心中千般揣测。 那老者方才一招震死李厚，一身气劲微泻，但终于脱出“韵阵”，当下便遵了慕容峋的命令，双拳挥动，如同老龙入水，便向月姬攻来。 月姬此刻没了乐声相助，只能十指翻飞如同拨弄琵琶般，手上点、拨、切、弹、勾、捻、按，勉力格挡那老者招数，但却如同飞舞的蝴蝶对抗漫天大雨一般，显得单薄无比。 却说这水系魂力的技击能力在五系魂力之中可谓最弱，水系之人也多为智者文士，多是指点于帷幄之间，破敌于千里之外，所擅长处，多是防与转的功力。例如秦王遇刺之时，无树以滴水禅引爆风十里一剑的余威，便是“转”字的妙用，而月姬的“韵阵”将吴妙檀这等高手阻在三丈之外，便是“防”字的妙用。要说短兵相接，水系魂力莫说极不上韩长恭的杀伐决绝的“兜率”金劲与石信壮若泰岳的“黄裳”土劲，便是比之阿白“知命”境界的木劲的延展幻妙，或是项尤儿“惕若”境界的火劲狂霸纵横也颇有不如。因之方才弦鸣之际，月姬借助“韵阵”还能与吴姓老者周旋，而此时月姬虽然将水系魂力振至“不死生”境界，却也无力回天。她知道自己内力外功均非强项，而这老者乃是一代名家，一身刚柔功夫都已然练到了化境，她便是全力应对，十招之内，必也支撑不住。 黎狼与尤江从旁来救，却均是才沾上了那老者衣襟，便被跌开数步，起身不得。 月姬这时心境澄明，竟然有些微微喜悦，她心知方才那些锐利言语既已听在在座诸人耳中，此后便会如同种子一般生根，慕容岘慕容峋父子纵使不死心，再要约齐诸国会盟，诸国也会心有芥蒂，难以达成和议。 月姬这时不由得嘴角微微翘起，思绪乱走。 呵呵，总算在生前为他做了一件事了吧。 他总是瞒着病情，想必寿数也不会长了吧。 就当是提前去那边等他吧。 可是…… 老人们说，人死后会化作了蝴蝶，飞舞在无尽渺茫，那，自己还会与他相逢么？ 月姬微微闭上双目，傻傻念着，手上只觉一阵顿挫，便如同蝴蝶折翼一般，接着胸口便被老者一式上步冲锤轰中，她喉间不由得一甜，血从嘴角涌出，血液滴在她素白面纱之上，殷红点点，灿若桃花。古琴似有和鸣，嗡嗡作响。 那吴姓老者“嘿”地一声，凝力在拳，便要一举将月姬击杀。 却在此时，听得一声烈烈风响，方才李厚被击飞出去之处，又是一件物事挟着劲风飞入，声势甚是惊人，直冲那老者袭去，那老者心中一惊，当下反手变招，一招“崩山式”朝那袭来之物震去，却听得“破”地一声闷响，拳头如中败革一般，似乎打中什么绵软物事，定睛看时，却见原来是一个守在窗外的卫卒的尸身被当作暗器投了进来。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道如龙啸声从那处破洞响起，坐在靠近破洞出的密嘉措忽然全身一震，似乎遇上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茫然回头之时，一颗带着妖瞳的头颅已然平平飞出，被削落在地上。众人大惊回看，却见破洞出一道雄伟身形飞入，那人白甲执戟，眉目带霜，却是俊朗飞扬，却见他手持那戟长九尺，白银为杆，上雕七彩龙纹，韧铁为牙，镶嵌三寸良玉。 只见这飞将军甫一入来，长戟便已然将密嘉措无头尸身钉在地上，但那密嘉措的尸身此时虽然刚刚身首分离，却瞬间干瘪下去，也无血液流出，竟似瞬间干涸，尔后密嘉措的身躯竟然虚虚幻幻，便如同冰块渐渐融化一般。那飞将军不及讶异，长戟一翻，戟杆便向吴姓老者崩去，那老者凝神出拳，一拳之中刚柔相济，堪堪接住那飞将军一戟，便腾腾腾后退几步方才站定。那人长眉一轩，挺戟便朝上座的慕容峋攻去。 却听得这时场中一声“哐当”巨响，众人均觉耳膜发疼，凝神看时，却见韩长恭手持十方紫金槊已然挡在慕容峋身前，一时间两位飞将对面而立，戟槊对峙，互不相让，气势仪态之上竟然一时难分瑜亮，这时只听的韩长恭开口道：“幻龙戟？龙飞白？你为何至此？”这话语气冷峻，但从韩长恭口中说来，却有几分英雄相惜的味道。 原来这位飞将军正是龙钜，他率领飞白卫二十八人前去绥中探查粮草，但却始终没有头绪，中途还折了五人。龙钜不甘于任务失败，便在官道上拦截幽焉讯息，却恰被他得知百里之外的建昌将有幽焉的秘密会盟，当下便带了十三骑精锐，急急赶来建昌，谁料到得建昌，却见到荀府派兵围了凭栏酒楼，当下龙钜便知道了缘由，他安排了部下，自己提戟闯来，周围卫卒哪是他的敌手，便被他硬生生冲破漏洞，前来凭栏酒楼。方才楼内全被月姬乐声所引，加之龙钜神速，于是楼内之人均未察觉端倪。 却听得此时龙钜将幻龙戟就地一顿，对着慕容峋笑道：“方才是你说的我大齐无男子？那你大会诸国，为何却唯独不敢请我大齐男子前来？”一句话出口，龙钜幻龙戟直指慕容峋，朗声道：“我龙钜，为大齐使者，此来与盟！”说话间霸气十足。 慕容峋闻言，气势也并不弱，答道：“若你是使者，欲与我定何盟？” 龙钜方才大话放出，此刻得此一问，不由得怒上眉梢，喝道：“让你幽焉还我辽东诸州，让你幽焉滚回王京，让你幽焉从此不敢掠我大齐威风！”他这句话说得威风凛凛，却颇失水准，慕容峋所问的是“定何盟”，自然便有询问双方可谈之处，但龙钜一番话语，却着实是武人心思，一心只想“驱除鞑虏，收复河山”，却少了许多大局之念。 一旁虞紫壶听闻龙钜这话，不由得侧目斜看，心中微觉尴尬，不料瞥眼间却见忽赤尔丹趁众人不察之际，正自偷偷自破洞处溜出，不由得反而生了堤防。她与忽赤尔丹接触不多，但却知忽赤尔丹这人绝不是无胆鼠辈，但却这般屈伸自如，确数难得。她此时并不关切月姬黎狼等的死活，她心知此次盟会被月姬一番说辞挑拨，纵然再开，也是难了，而如今她唯一顾忌的便是叶文忠将她的身份认出，因此他必须将叶文忠暗中解决了，但解决叶文忠之前，她也想悄悄跟随叶文忠，最好是擒获逼问，探明怀朔镇的意图。毕竟怀朔镇镇守大齐西北门户，此时重兵集结于东面，若是西北生变，倒是难以应付。 当下虞紫壶俏眼回斜，如同一只母蝎子般，盯上了早已经被眼前变动吓得魂不附体的叶文忠，却不经意撇见一直默不作声的陈冲之这时也似乎盯上了她这个方向。她不由得眼波回转，给陈冲之递了一个眼色，似是调笑，似是逗弄，瞬间将陈冲之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堂上龙钜与韩长恭对峙，月姬已然昏迷，吕姓老者这时双手一提，在侧方斜斜对上龙钜。一时间龙钜被两大高手合围，方才的狂霸杀气顿时被牢牢压住，龙钜不由得回头看向那老者，忽然惊道：“覆雨手……吴妙檀？” 那老者面上皱纹不觉又是一深，缓缓叹道：“没料到这江湖，还有小辈会记得老儿。”说罢舒臂提腰，如同百岁枯木一般，拉开了个沉稳之极的架子。原来这老者竟然是昔日重阳宗大弟子吴妙檀，本可承继重阳宗衣钵，成为天下道宗，但却不料师弟苏妙琥天纵奇才，于“三味真火”一道力压吴妙檀，将他的掌教之位夺去。他当时年少气盛，便废了一身火力，北上京都，竟然凭借着一双拳脚做到了崩雷堂雷诺副手，当时京中还将他的拳术与黑鹰的轮回刃和神侯司马奇吾的谈笑真炁并未“京城三绝”，尔后司马案发，京师势力泰半受到牵连，“覆雨手”的名号便渐渐淡了。此时众人看他一举一动之间，虽然老辣异常，但与身旁韩长恭和龙钜这般风采横飞对比之下，却哪里还有半分二十年前与苏妙琥争夺重阳掌教时的意气风发。 这时陈冲之也是锵地一声拔出古剑怀术，占了一个方位，虽是面向龙钜，但却隐隐站在了叶文忠与虞紫壶之间，虞紫壶不由浅笑，低头继续吃梨。 龙钜这时身处重围，却也并不惊慌，他幻龙戟一扬，正待要以一敌三，却忽觉脚下似乎过电一般微微震动起来，接着耳中便传来“咯吱吱”木板摩擦之声。这怪声来得突兀，堂中人均是一时忘了相斗，四下看去，却见这时吴妙檀脚下忽然一空，脚下露出一个大坑，身子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