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疑虑生
“参军请放心,韩某必尽心竭力,严加管控,为侯王牢牢看守住这紧要的门户。”韩奎总算从惊恐中回过了神来,躬着身子对柳昕道:“惊扰了参军,韩某百死莫赎,所幸临汝馆就在前面不远,还请参军稍移尊步,早往下榻。” “老夫确实倦了,”柳昕在马上将身子往后仰了仰,叹息道:“临行之际,侯王曾忧心老夫年事已高,本不欲遣我西行,是老夫自矜其能,主动请缨接下此事。本以为时局虽乱,但所经之处皆是故地坦途,谁知才至襄城便已是险象环生,由此向西,尚不知更有几重凶险。老夫苦不足惜,此心唯一切切挂怀的,是深恐不能以身事主,有负侯王之所望啊。” 张曹椽哽咽着声音道:“参军赤心事主,公忠体国,德参天地,行为楷模,卑官拜服之余恨不能以身相替。使参军在敝县受惊,实乃卑官等无能。唯请参军早临馆舍,一洗征尘,方能稍慰卑官等惶恐之心。” “以你之能,区区一个骑曹椽着实是委屈了你。”柳昕颇为欣赏地看了张曹椽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夫向来惜才,待来日归营后,必将你荐于河南王帐下。” “卑官叩谢参军厚爱。”张曹椽偷眼看了看站在一旁满脸不自在的韩奎,躬身道:“请参军及各位勇士随卑官一同前往临汝轩。” “哈哈哈哈,好!走,去临汝轩。”柳昕扬鞭大笑,在众护卫和县卒的簇拥下,随着张曹椽继续往城北走去。 一行人走出不远,便来到了一个四面被树木环抱的宅子前,众人在门前下了马,张曹椽吩咐县卒将坐骑安顿好之后,指着宅门正上方的一块匾额对柳昕道:“参军请看,这便是临汝轩了。这临汝轩,据传是昔日魏国关右大使、河南尹、吏部尚书郦道元游览襄城时的下榻之所,这门上的牌匾,也是郦尚书亲手所书。” 郦道元?张曹椽说的这郦道元,难不成就是后世被尊为中世纪世界上最伟大的地理学家,撰写过《水经注》的那位游记散文之祖?程越心中暗暗想道,如此看来,这襄城县为安置柳昕,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想不到这襄城县中竟还有这等住处?”柳昕闻言兴奋地跳下马来,抬头细细地端详着门上的匾额,嘴里啧啧有声地叹道:“能让有幸老夫与先贤栖于同一屋檐之下,贵县实在是有心了。” “这都是刘县尊的一片爱敬之心。”韩奎笑着伸手往里一让,道:“夜深寒重,参军还是早些入内安歇吧。轩中已安排了两名婢女,参军只管使唤便是,我等一干粗人就不进去叨扰了。今晚参军与各位勇士只管安心歇宿,韩某率众县卒随侍在外,但有所需,只管差人传唤便可。” “如此,老夫便不客气了。”柳昕轻轻推开大门,见两名红巾翠袖的婢女跪伏在门后,低眉顺目地叫了声“郎君万福。”,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韩奎道:“有劳韩县尉。” “参军折杀韩某了。”韩奎笑着摆了摆手,道:“宿卫参军乃韩某分内之事,参军无需如此。” 柳昕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领着赵况、吴贲、程越、刘无敌诸人跨进了大门。两名婢女轻轻将门掩上,见柳昕等人还在四下打量,便悄无声息地又退回了屋中。 程越蹙着眉头看了看这座狭小的宅院,只见这号称临汝轩的宅子居然只有一扇大门,一个紧仄的小院和一间粗陋的正屋。小屋纸窗竹牖,茅顶木墙,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一般,而院中更是堪容转身,就这小小的面积里,居然还在小院的两个角落里堆着几捆乱糟糟的枯柴。更让人别扭的是,这狭窄的院子居然建着一堵高高的围墙,让身处其中的人有着一种处身枯井,仅见寸天的逼仄感觉。 “参军,这地方也能叫临汝轩?”程越沉声问道:“这里难道真是他们说的那郦道元曾选下的卧榻之所?我看这地方比一般百姓的柴房好不了多少。” “你啊!你们都太年轻,不曾听说过郦尚书的品性。”柳昕笑着指了指程越,带着责备的口气道:“当年郦尚书治理鲁阳郡时,不惧其民风剽悍,不嫌其地僻山隅,居茅屋,饮山泉,以身作则,与民共苦,奉行教化,大兴礼乐,为政三年便将鲁阳治理成河南庶地,弦歌之乡。如此人物,岂会在意安身之所是大是小。” “论语有云: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圣人之教在前,先贤之行在后,你等虽身居行伍,也不可不识而行之。”柳昕闭着眼睛,轻摇着头说道:“况且,郦尚书为编撰《水经注》,十余岁时便踏足江海,屈身川泽,风餐露宿,备极艰苦,此屋与其途中之险隘相比,又何尝不是明堂轩室。” “参军境界高远,卑下浅薄,拍马难及。”程越硬着头皮听完柳昕的教诲,顿了一顿,道:“参军,卑下自途中遇到韩县尉之后,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始终觉得这襄城县里透着一股危险和诡异的气息。” “危险?诡异?”柳昕皱了皱眉眉头,转脸朝赵况、吴贲问道:“你们有没有程护卫这样的感觉?” “这个,不好说。”赵况看了程越一眼,字斟句酌地说道:“之前在城门之下时,卑下曾感觉韩奎有意挟持参军入城,但自张曹椽和高功曹到了之后,卑下便没再怀疑了。” “你啊!终究是太粗疏了些。”柳昕指了指赵况,叹息了一声,道:“确实如程越所言,今日在这襄城县中所经之事,确实有颇多不合情理之处。不论其余,单单说张凡、李泰两人,老夫已入城许久,竟还未见他二人踪影,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参军说得极是,”程越点了点头,缓缓道:“卑下以为,我等此次襄城之行或有变故发生,参军还需谨加提防,以免被小人所乘。”
“各自小心些便是了,提防倒还不至于。”柳昕轻笑道:“莫非程护卫以为,襄城县中还会有人对老夫不利不成?” “卑下正有此疑虑。”程越望着小院围墙上那黑黝黝的天空,吐了口气,道:“我等在途中初遇韩奎时,卑下便觉得他杀意满眼,煞气横胸,进退举止,绝无善意;临入城时,他陈兵于城门之内,盛气凌人,凶态复萌,出言逼迫,意图挟持。凡此种种,足见其险恶用心。” 柳昕捋了捋胡须,淡淡地说道:“你所说之事,老夫亦有所感,老夫以为,与其说是韩奎用心险恶,不如说是襄城县枉作小人了。” “哦?参军此言何意?”程越疑惑地问道。 “哼,这还不简单,襄城县所惧者,不过担心我等追究他私纳高澄使者之事而已。”柳昕用脚跺了跺地面,冷笑着说道:“我原以为刘琛宦事多年,自有长进,却不料却还是如此瞻前顾后,格狭器小。老夫既已认可了他的擒敌安县之法,便断无再求全责备之意,他却如此深浅不分,战战兢兢,驱着一帮武人,事事设防,处处置备,将我等视如敌对,如此行径,难道不是枉做小人么。” 原来在柳昕心里,韩奎的种种恶意已然被他的这种解释所理解,程越暗暗想道,这解释倒也能说得过去,但在自己心里,却始终觉得此事没有这般简单。从韩奎身上程越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柳昕表面恭敬之下有着一种饿狼嗜血般的贪婪,而从高功曹和张曹椽身上,却嗅到了一股深沉的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柳昕的理解便是事实的真相的话,那还有几个疑问却始终无法获得答案:高成安说刘琛未能迎接柳昕,是出于安抚高澄使者的需要,但刘琛作为一县之令,更是柳昕的座下弟子,按常理来说,纵然是微服暗迎也不算多余,却为何他这县中的一主两辅都安卧不动,只派了个功曹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前来迎候呢? 就算刘琛确不能脱身,那他至少应该将张凡、李泰两名护卫遣回柳昕身边并告知以实情才是,为何到了现在仍没有张、李两人的任何讯息? 还有,那清歌馆中的黑衣剑客,为何无缘无故在柳昕所经之途不顾宵禁奏曲示警,而且弹奏的是《箜篌引》这样的劝阻之曲? 最让程越警惕的是,襄城县骑兵曹张曹椽,似乎认得自己和刘无敌,且几次三番在柳昕疑忌,事态紧张之时出面劝说,充当和事老。此人圆滑世故,心思缜密,在整件事中,他比韩奎、高成安两个身份地位都高于他的人更像主使一般。 “卑下总以为,此事或许并没有如此简单。”程越越想越心惊,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柳昕,拱手沉声道:“卑下心中不安,去门口看看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