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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交错的思绪(一)

    “更可笑的是,英雄不但为人所逼,而且还要为时势所迫,他们不得不被卷入不想参加的事件、去做不想做的选择、去保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甚至要为此舍弃自己最为重要的人与物。到最后,他们醒悟了、后悔了,但哭声与泪水却被人们的欢呼所淹没,那些所谓的英雄,仍要继续迎合他人、强颜欢笑。他们,只是一个个失去了自我的可怜虫而已!”

    听完石破的一番言论,通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就算如你所说,但猴子却是不同的。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发自真心。”

    “所以他是最愚蠢的!”石破笑道,“他天生便是英雄,便是蠢材,所以他一直在笑,真心的笑,一直笑到最后。他与我所知的任何一个英雄,都不一样!”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猴子之后,天底下又有几人是真正的英雄?”通天道,“为国、为家、为人,又或是为自己的私欲,英雄皆有其局限。我再没有见过有人能够抛弃一切,明知道绝难成功,甚至与大千世界为敌,也要为全天下而争的人物。”

    “所以我绝不会去充英雄,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只做我自己,随心所欲,纵横无忌。”

    “你?”通天嘲笑道:“不要说这普天之下,就是天道自己,也为不能做到随心所欲,纵横无忌。”

    “做到他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不是很令人兴奋吗?”

    “你这只是无聊的虚荣心而已。”

    “不,这是我此刻的冲动、欲望,就像一头被关在牢笼中的猛兽,关得越久,它就会越饥饿疯狂。当我有足够的力量驾驭它时,就会骑着它破笼而出,吞噬任何阻挡我或是我想要吞噬的东西。啊,想一想我的身体就止不住地发抖呢!”

    看着石破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通天道:“你的心志真是扭曲恶劣到了极致。”

    “我会把这句话当作你自己因为做不到解放自我,而对我产生的嫉妒。”

    通天对石破的牵强附会不以为意,径自道:“想一想,从当初你误信人言,放弃继续抗争的那一刻起,你的心就已经扭曲了。之后的你,一直在渴求,又或者说是在等待,等待着毁灭。”

    “那时候的石守心是只等待被宰杀的蠢猪,杀他的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死亡。不过这对于他来说无所谓。哈哈,说起来,和现在的你倒很相像呢!”

    “好像,的确如此……”通天苦笑一声,蹲下身搅混平静的湖面,带起了阵阵波澜。

    两年,已经两年了。

    活着,如今的石守心只是单纯地活着。

    丢失了过去,没有了现在,剥夺了未来。

    希望、憧憬、情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如南柯一梦,一闪即逝、脆弱不堪。

    察言观色、笑脸相迎、曲意逢承、随波逐流,石守心正在扮演着曾经的自己最为讨厌的角色,而且今后还会继续下去,直到自己完全成为那样的人。

    再过不了多久,连这种厌恶的感情与想法也会消失吧。然后,那个曾经的我就会彻底死去,一个全新的我将得到新生,然后皆大欢喜,真是可喜可贺啊。

    躺在床上的石守心发出空洞的笑声,在宽敞冷清的房间中回响着,异常骇人。只有在这座石家别院里自己的房间中,石守心才会露出真实的自我,而不是在外面那个笑口常开的好好先生、泯然于众人的普通学生。

    家里曾问他,高中毕业以后有何打算,石守心笑着答道,自己也不想上大学了,反正学来的知识也毫无用处,毕业以后一切听从家中的安排。这标准答案引得自己的祖母的一顿赞叹,那是石守心第一次见到祖母对自己笑。

    毕业以后,自己就要迎娶一位据说才貌双全的女孩,这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喜事吗?自己也应该开心一些啊。

    一个羞怯秀美少女轻嗔薄怒的身影,在石守心的脑海中闪过,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但她的名字却还记得。白雪心,石守心曾发誓自己会将她当作自己的心一样守护到底的女孩。那时的石守心,是何等的雄姿英发、矫健刚毅。

    石守心起身,对着镜子看了看如今身体肥笨、双目无神的自己,对于每天三餐不少、唯一要做的就是上学、回到房间就躺在床上发呆的人来说,这种变化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再过不久,自己便不记得她,她也再认不出自己了吧。

    石守心回到床上,痴痴地笑着,犹如一头被喂得饱饱的、发出满足叫声的猪。

    一阵脚步声传来。

    咦,还没有到送晚饭的时间,是有什么事情吗?管他的,反正与自己无关,有什么事也轮不到自己插手,自己乖乖地扮演好一个老实听话的石守心就好。他躺在床上,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仍然直愣愣地看着房顶。

    什么时候连思考都能够停止呢?最好连感情、感觉之类的一并消失,不就可以不会再烦恼与痛苦了……想到妙处,石守心又嘎嘎嘎地笑了起来。

    “这位少爷,请留步!”

    “都给我让开!”

    “要见守心少爷,需要老夫人或是老爷的许可。”

    啪啪啪几声脆响,砰砰砰地重物落地之声,屋外的sao动总算结束了。然后,是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石守心觉得若房门不是上好的檀木材质,怕是要被踢得粉碎了。

    立在门口的是一道轩昂的身影,夕阳的余光照在他的背上,使他背后金光灿灿,正面却一边昏暗,看不见面目。但这也无妨,因为石破根本没有起身,仍然躺在床上发怔。

    那人扫视屋中,见石守心的惫懒模样,勃然作色,他走到床边,一把将石守心提到面前,见对方脑满肥肠的胖脸,顿时有些狐疑,便问道:“你是石守心?”

    见将自己单手提起的是一位容貌俊美、气质高贵的少年,石守心对他的容貌依稀有些印象,他不愿多想,只是懒懒地答道:“你闯进我的房间,却反而问我是谁?”

    那少年打量了一阵,石守心身材虽然走形,但眉宇间并没有太大变化,他终于认出当初在聚灵峰有过一面之缘的“野人”,冷笑一声,砰地一声将石守心摔到墙角,又快步上前扯住他的领子,怒喝道:“这是我第二次摔你了,怎么,不记得我了吗?”

    似曾相识的容貌,似曾相识的场面,让石守心终于回想起那段自己最不想去触碰的记忆,他端详着少年,惊呼道:“你……白昭扬……”

    “你终于想起来了!看来这些日子你过得不错嘛!”白昭扬冷冷地看着石守心,他长高了,足足高石守心一头,也更加魁梧了,与矮胖的石守心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氏的二少爷,是为了报当年我误伤你未婚妻之仇而来的吗?”

    石守心的笑容,令白昭扬心中发寒,想起自己曾经的未婚妻,又有些酸涩,但他脑海中很快浮现出jiejie憔悴的病容,道:“我今天只是为了jiejie而来。石守心,我问你,这两年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我的jiejie,白雪心!”

    石守心听得名字,心中震颤,嘴上却笑道:“我记不记得,与你何干?”

    “别给我装疯卖傻!”白昭扬心中火起,又见对方无赖作风,抬手就是两巴掌,又道:“回答我的问题”

    石守心只觉双颊火辣辣地疼,作痛的心却不由一松,又坏笑道:“就是不告诉你!”

    “收起你令人讨厌的笑,给我回答!”

    “偏偏不要!”

    “好,是你自讨苦吃的!”

    之后便是噼里啪啦地一顿拳打脚踢,石守心既不反抗,也不叫骂,就这样默默承受,白昭扬停手时。还冲他咧嘴一笑,使他更为光火,又是一阵胖揍。

    “怎么样,你说是不说?”见石守心意识已经接近模糊,白昭扬住了手,再次问道。

    “说什么?”石守心蜷缩着身子,闷声道。

    “你心中还有没有我姐!”

    “你贵姓?你姐又是哪个来着?”

    白昭扬气得连说三句“好”,抬腿一脚,将这诚心戏弄自己的混账踢得飞撞上墙,砰地落地,听他痛哼一声,道:“明天我还会来!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和嘴巴到底有多硬!”他一蹬地,向后掠去,出了房间,转眼间离开了小院。

    石守心跪伏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着,不一刻,呻吟声又变为空洞的笑声。

    接下来的日子,石守心依然像平常一样生活着,起床、上学、吃饭、回家,只不过加了一项内容,就是在屋子里任人殴打。

    第二天,白昭扬如约而至,相同的问题,前言不搭后语、寻衅一般的答案,然后就是越来越狠毒地拷打。家仆进来劝阻,被他三拳两脚打出门外,石家的老夫人、家主石承嗣来劝,他恍若未闻。见他这般态度,又觉得不会闹出人命,对当年内情有所了解的石承嗣母子只道他是为亲姐和林若水出气,便悻悻离开,不再插手,同时吩咐仆人们也无需再管。太阳落山之际,白昭扬也不管瘫在地上的石守心能不能听见,留下一句“明天继续”,扬长离开。

    第三天,石守心鼻梁塌陷,全身淤痕。

    第四天,石守心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第五天,石守心臂骨折断,肋条开裂。

    第六天,石守心仍然用笑容承受着毒打,反而是白昭扬的表情几乎麻木。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气氛,一脚踩在石守心的头上,破口大骂:“懦夫!孬种!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还是不是那个坚强、勇敢、绝不屈服的石守心!”

    “我和你又不熟,以前什么样,你又怎么知道,呵呵……”石守心满是青淤红肿的脸,显得愈发肥大了。

    “是我jiejie告诉我的!”白昭扬赤着双目,一副不甘地表情:“我那个傻jiejie,真是鬼迷心窍,居然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废物!你伤她伤得那么深,但这两年,她还是总向我讲述你的事情!你绑架她的事、你强行脱掉她外衣、你拼命地挖开洞口、你鼓励她求生、你向她表白、你与她在山中的生活……无数遍、无数遍!听得我耳熟能详。即使我姐生了病,昏迷时呼唤的都是你的名字!而现在的你却……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一拳重似一拳,一脚沉似一脚,石守心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但他仍然笑着,还差一点点而已……

    “是你jiejie犯贱,对老子念念不忘,你与其在这里揍我,不如回家打你jiejie一顿,或许能把她打醒,嘿嘿……”

    一把握住石守心的脖颈,将他提将起来,怒发冲冠的白昭扬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以为自己有恃无恐?冀中石家、齐鲁田氏,与我姐相比,他们什么都不是!别以为我就不敢杀你!”

    完全无法出声的石守心,仍然嘲讽地弯着嘴角。

    “好!杀了你,一了百了,免得我姐日日牵肠挂肚!”白昭扬下定决心,运使内劲,抬起了拳头,他有信心,一击令眼前的人渣从此在世上消失。

    “白昭扬,住手!”声音从屋外传来,由远及近,来者却是石承平。

    石守心笑容更甚,似在对白昭扬说:你终是杀不了我!

    白昭扬受不得激,正要下手,猛然看到石守心的眼神,释然、解脱、兴奋、欣喜,唯独没有恐惧,他打了个哆嗦,松开了手,对坐倒的石守心冷声问道:“你想死?”

    石守心不答。

    “你想死就去自杀!如此不清不楚地活着算什么,你不知道还有人天天记挂着你,为你茶饭不思、憔悴不堪吗!”

    此时,石承平终于闯进屋中。这几日,白昭扬下手越来越重,仆人们怕有个万一,终于还是上报,石承嗣知道自己去也没用,只得请在世家面前说话还有些分量的三弟回来,希望劝住这个煞星。否则,只好传话给田氏,要么出手相救,要么找人收尸了。风尘仆仆的石承平见侄子的重伤模样,顿时脸色一变,向白昭扬拱手说道:“白昭扬,你如此对我石家的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他身处行伍,手执大权,甫一说话,自有威严杀伐之气,叫人侧目。

    白昭扬心中烦乱,也不理会,但是石守心开口:“三叔,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军务繁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见自家侄儿奄奄一息,兀自逞强,赶小孩一般赶自己,石承平心中苦笑,道:“守心,你闭嘴……白贤侄,你现在离开,往后不再这般,我石家全当此事从未发生,如何?”

    “我还有话对他说!”白昭扬转向石守心,“你想我杀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死?这几天我查了你两年来的一举一动,你活得如猪狗一般,与我姐所说的判若两人。你不想死,是还想着我姐?你当年对她好,都是真的?你恶言伤她,只是受人所逼,是不是?”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还真是喜欢自作多情。要杀我就趁早下手,否则赶紧滚蛋,小爷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闲扯!”

    “你!”

    眼看白昭扬又要动手,石承平急忙伸手去拦,只听啪的一声,胸口中了一掌,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靠在墙上,双腿使不上力,慢慢坐到地上。他心中震惊,自己虽然没有身处一线部队,但一身功夫也足以傲视整个华北兵团,料不到竟然不堪一击,听闻白昭扬在两年前放弃白氏二少爷的身份和一切继承权,投身“炎黄龙魂”,在“龙巢”中苦心修行,他当时听到此消息时并未在意,如今看来却是所言非虚。

    白昭扬将石守心提起,喝问道:“你的命对我来说不值一提,我只想要你的答案!”

    “什么答案?”石守心笑着,嘴角渗血。

    “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姐!”

    “知道了又能怎样?”

    “若是喜欢,我竭尽所能,让你们得偿所愿。若不喜欢,杀了你,回家向我姐请罪,让她从此断了念头!”

    “好,痛快!那我就告诉你!我不喜欢!”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那是自然。”

    “老jian巨猾的老东西,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突然的插嘴,让剑拔弩张的两个同时一愣,这是石守心的声音,坚决、狂放、激情澎湃。

    石承平在千钧一发之际,从上衣兜里取出手机,播出了两年前的一段录音。

    “白雪心,你就是我石守心要守护一辈子的那颗心!我的存在,只为了你!我的方向,只朝向你!你等我,不管壁障有多么厚重,我都会凿穿!不管现实有多么残酷,我都会战胜!你,给我记住!你们,给我记住!我要你,白雪心,只要你!”

    那高亢的声音,诉说着誓言,摇曳着灵魂,似要将一字一句都烙印在所有所闻之人的脑海中,永不磨灭。

    屋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