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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金巧儿

    年轻的时候,她确实为自己的名字得意过。她心巧、手巧、人也长得巧,巧嘴巧舌配了个巧名字——巧到家了。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职衔”的升级,这个名字倒成了她的负担。巧姑娘、巧大姐、巧媳妇、巧姨姨、巧姑姑、巧婶婶、巧奶奶……现在,重孙子长得半墙高了,有人叫她巧姥姥了,她后悔了:“巧什么呀,陪着巧字过了一辈子,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巧儿巧儿的,成何体统!”

    在我们这些小字辈的心里,巧奶奶是我们村的骄傲。她虽然不能识文断字,没有当过营业员,但是凭着她那能唱几句山歌的金嗓子、能裁会剪、巧夺天工的巧手儿,确实也赢得了一片赞美声。逢年过节、娶亲嫁女,巧奶奶便成了中心人物,裱糊新房、剪贴窗花,自然沾不上别人的份。那些从外村娶来的新媳妇们,一进新房,便顿觉神清气爽、飘然若仙,禁不住往炕上、窗上多瞅几眼,羞涩的脸上绽开不自然的笑颜……

    “满意么?”巧奶奶站在新媳妇旁边,眼角堆起一条条纹路清晰的放射线,像个颇为自负的艺术家向人夸耀自己的杰作。

    新娘子脸红了,拿一块手帕,恭恭敬敬的献给巧奶奶,算是对她辛勤劳作的酬谢。

    记不清金巧儿到底为人家布置了多少新房,剪了多少窗花,村里有个念过初中的学生说过,王母娘娘要是知道巧奶奶有这般手艺的话,也会坐上飞机来请她的。

    春节刚过,村子里来了一位画匠,(我们山里人把带手艺的人都称为“匠”)一进村里,就被家家户户窗子贴的窗花迷住了,背着铺盖在村里转了一上午,不住声地叫着“妙、妙、妙。”村里的孩子们好奇的盯着这个学猫叫的外乡人,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神经病呢。

    话匠找来了金巧儿,要拜她为师,跟她学剪窗花。老奶奶金巧儿懵了,叫声我的天哪,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次招徒弟!巧奶奶莲步不稳,玉手发颤,口里像含着核桃,那个窘相呀,比第一次做新媳妇还窘。

    “有,有啥好学的,冒剪哩。”小媳妇、姑娘们瞅着巧奶奶的样子,捂着嘴笑。突然,巧奶奶开足了音量:“你们跟上她们学把,这些娃娃们都剪得蛮好哩。”姑娘媳妇们一怔,随即像唱歌那样齐声嚷道:“还是巧奶奶剪得好!”

    画匠高兴了,把手一摆:“大家都剪把,剪好了到北京办个展览。”

    这比听到原子弹爆炸,卫星上天还叫人吃惊。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听说过窗花还能进京!媳妇、姑娘们瞅着画匠一副郑重其事的脸,当她们确实弄清这不是戏言之后,便都默默的走开了。

    老天作证,我绝不是牛皮大王,我们村的姑娘媳妇们都有一双天女般的巧手,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天赐良机,谁不想露一手?大家都拿出看家本领,使出浑身招数,运刀动剪。三天以后,大队会议室简直成了窗花的世界。你看那千姿百态的鸟儿,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啾啾作鸣、有的昂首挺胸、有的展翅飞翔,凤凰的魁丽、鸳鸯的多情、公鸡的骄傲、猫头鹰的憨呆跃然入目,大有一触即飞之状;那婀娜多姿的百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争相吐艳、有的羞羞答答、有的含情脉脉,牡丹花雍容华贵、出水荷花苍翠欲滴、报春腊梅笑迎残雪、驿外黄花随风摇曳,把月宫嫦娥都看呆了。那活灵活现的百兽,有的侧耳细听、有的怒目以待、有的咆哮如雷、有的憨态十足……当然,巧奶奶仍魁居众首,你看她那富贵不断头、猪驮金元宝、胖娃骑金鱼、鲤鱼跳龙门、双凤送喜、麒麟送子、老鼠偷油、猴子祝寿、金鼎玉瓶、十八罗汉……介于似与不似之间,功夫独到,别具匠心,自成一家。

    姑娘媳妇们都看得眼红了,对着巧奶奶开火了:“把你的手艺往棺材里带呀,这一手为啥不教我们?”

    巧奶奶急得直摆手:“你们知道啥吗,这些都是牛蛇鬼神,(牛鬼蛇神)文化(革命)那年,红(卫)兵们看见窗子上有这些玩意,把窗子捣了几个窟窿,差点没有把我拉到台子上抹花脸……”

    画匠看呆了,不住声地叫着:“妙、妙、妙。”姑娘媳妇们妙趣横生,一致要求画匠给“巧师傅”磕头。画匠扶了扶眼镜,倒真的双手一拱,对巧奶奶作了一个长揖,口中念念有词:“巧师傅、众仙姑,容我把这些大作带回去,办个剪纸展览,在世间流传你们的芳名。”

    竹竿捅了喜鹊窝,大家笑的前仰后合:“窗花么,要多少,我们剪多少,全当耍子哩……”

    谁也不曾料到,窗花当真给我们山村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元宵节那天,村子里突然开来一辆小卧车,画匠请来了一位黄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女人,那个女人说着一口夹生的中国话,说要找金巧儿,把个金巧儿吓得浑身像筛糠那样发抖,以为“文化兵”又来了。唉——上了年纪的人,谁经过这个世面呀,画匠给外国人介绍:“这就是我县的民间艺术家金巧儿。”外国人伸出右手,要跟“艺术家”握手。可叹“艺术家”真不争气,不懂文明礼貌,一双手藏于身后,把个外国人弄得下不来台。

    “你的窗花吗,——好!”村里人听着洋人那口夹生的中国话,发出了热情、善意、友好地笑声。大队长很为这些不懂礼貌的村民们生气,他皱了皱眉头,真想把他的“臣民们”赶走。不料画匠开了口:“白云台女士是德国人,这次来中国,专门搜集民间工艺品,看了咱村的窗花,赞不绝口,想购买一些,带回德国去,加强文化交流,促进友好往来。”

    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山村,外国跟天国一样神秘,听说窗花还能出国,就像听到玉皇大帝下凡一样神奇。巧奶奶激动了,颤悠悠地回到家里,打开柜子,拿出七八本皮子发黄的皇历,唉呀呀,里边尽夹些窗花样子。大家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巧奶奶又打开一个包袱,唉呀呀!巧奶奶结婚时的绣花鞋、虎头枕。荷花裙、双头狮、金钱豹、布娃娃、秀着二龙戏珠的兜肚,摆了满满一炕。那手艺之精巧、造诣之深刻,令人惊叹不已。把个外国人喜得手舞足蹈,不住声的赞道:“中国,艺术家,真多!”

    姑娘和媳妇们的脸都红了,嫉妒了,她们能干些什么呀,只不过是剪些花儿鸟儿的,贴在窗子上,哄哄孩子罢了,看看人家,这才叫巧夺天工那!

    “嘟——”巧奶奶坐着外国人的小汽车走了。急坏了她将近六十岁的儿子:“唉——那么一大把年纪了,坐那玩意还是第一回,真叫人担心呀。”

    “好叔哩甭怕,那外国人坐的小车,怕县长都坐不上哩。巧奶奶当艺术家了,上北京办展览,说不定还能出国哩,”还是读书人见多识广,中学生的这一番话,说得大伙都笑了。

    姑娘媳妇们窃窃私议:“咱办个作业组,专门学刺绣、剪窗花,明年,咱也上北京逛去,巧奶奶去得,咱为啥去不得?!”

    一九八一年二月写于洛川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