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第三十二章 陌生的房间里,尤堇薇闭眼听着海风。 城北的夜晚也有风声,和辽阔鼓涨的海风不同,荒漠的风声里总是带着孤寂和苍凉。 住在城北时,她从不觉得孤独。 今晚躺在陌生的床上,心底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离陆嘉钰越近,得到的越多,她就越害怕,因为早晚都会失去。 尤堇薇躲进被子里,想着陆嘉钰现在在干什么,他没有手机,不能发信息问,房门从里面反锁了,他应该进不来。 这个想法才浮现一瞬,阳台上忽然冒出点动静。 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脚步声落地,琢磨着怎么开门。 她一愣,下床悄悄靠近阳台。 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窗帘,用力一拽,冷夜的月光霎时跳跃进来,映出他的面容。 陆嘉钰隔着玻璃看她,长发柔顺地披散着,杏眼微滞,装着月光和他模样。 有点呆,似乎不相信他胆子那么大。 “给我开个门?” 他还挺有礼貌地敲了个门。 低懒的嗓音隔着玻璃传进来,低沉沉的。 像是元宵那一天他们在雨中跳舞,她隔着雨幕听他说话,仿佛一个个音符坠落。 尤堇薇蹲下身,仔细打量着阳台门,底下有个正方形的窗口,似乎是方便家养的宠物进出,她打开窗口。 陆嘉钰:“?” 这是干什么,探监呢? 尤堇薇就蹲在地上,仰头看他:“就这样说话。” 陆嘉钰知道她脸皮薄,耐着性子哄她:“他们都睡了,没人知道我进来,我就抱你睡一觉,不亲你。” 尤堇薇眨眨眼:“那我回去了。” “?” “……” “行,就这么说话。” 阳台上的瓷砖凉,尤堇薇还跑回去拿了个垫子和小毯子塞给陆嘉钰,两人隔着玻璃门,通过底下的小口,手牵手说话。 陆嘉钰倚在玻璃门,懒散地屈着腿,把玩着掌心的小手,摸着上面薄薄的茧,嗤笑:“你说你,非得和小学生谈恋爱似的,只能偷偷摸摸牵个小手,幼不幼稚。” 尤堇薇抱着膝盖,告诉他:“小学生不谈恋爱。” 陆嘉钰没和她争辩,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两句,忽然问:“晚上怎么过来找我?想我了?” 尤堇薇:“很意外吗?” 陆嘉钰微顿:“没想过你会来找我,至少现在没想过。” 她低垂下眼,反手握住他的掌心,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掌纹,轻声说:“有点担心,怕像那天晚上一样,怎么都找不到你,只能在胡同里等。那次等了一晚,这次等了三天,太久了。” 三天太久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本就太短。 尤堇薇像是在抓指尖的流沙,想抓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却不知道越紧流逝地越快。 “那次……” 陆嘉钰舔了舔唇,他们之间从没认真谈过那天发生的事,误会,冷战,再到和好,之前的情绪像是被抹去了,谁都没有提及。 尤堇薇弯唇一笑:“你没事就好。” 陆嘉钰收紧手,用力感受着她的体温,她脉搏的跳动,想日复一日中他们会越来越紧密,他不会再犯之前的错。 两人安静地牵着手,月光缓慢流淌。 尤堇薇提起尤靳虞:“阿虞下个月要高考,和我说这个月想住到城北来,可能又要和妈妈吵架了。”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陆嘉钰想到那小鬼,有点烦,“他和你一点儿都不像,你们一个像妈,一个像爸?” 尤堇薇一怔:“我……可能像爸爸吧。” 陆嘉钰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别人的家事,说到最后都是一地鸡毛,但这是女朋友的家事,只能耐着性子问:“你爸是干什么的?没听你说过。” 她小声说:“他是医生,平时工作很忙。有了我以后,妈妈就不跳舞了,一直在家照顾我,她为我放弃了很多,所以一直和我赌气。” 尤堇薇很少和人提及尤森。 记忆中的爸爸话很少,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每天回到家说的话不如在医院对病患说得多,妈妈曾说,医院更像是他的家。两人离婚后,尤森更为沉默寡言,越来越忙,直到一阵子忙病了,外婆当着他的面问,还要不要这个女儿,再往后,他变得像个爸爸,笨拙的爸爸。 “他话很少。”尤堇薇说,“我不像他。” 陆嘉钰侧过头,看月光下的她。 她靠在窗前,额头抵着微凉的玻璃,神情安静,和那日的脆弱不一样,此刻她很平静。 “那簇簇像谁?” 他低着声,额头贴过去。 隔壁一层玻璃,她抬眼看面前的男人。 狭长的眸里藏着点点柔和,漆黑的瞳仁正注视着她,仿佛此刻她就他眼中的世界,这双薄情眸看她时总会变得温柔。 尤堇薇弯起眼睛对他笑:“像我自己。” 陆嘉钰想摸摸她的头,想告诉她以后也要这么想,可隔着玻璃,他摸不到她,只能攥着她的手心,低声问:“以后还会来找我吗?” 尤堇薇抿着唇瓣:“会的。” 每一次她都会去找他,从邺陵到洛京,从胡同到他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从城北到城东,她会去找他的。就像他来找她一样,从邺陵到金牛岭,从洛京到邺陵,从胡同到医院,他总能找到她。 尤堇薇曾说,她愿意把运气分一半给陆嘉钰。 但他不会知道,是他先把勇气分给了她。 - 隔天,陆嘉钰醒来已是下午。 昨晚和她在阳台上坐了半宿,回去了也睡不着,最后下楼睡在沙发上,也不知道上辈子和床有什么仇。 他懒懒地松了下筋骨,扫视一圈。 没人,到处都没人。 “簇簇?”他随口喊。 陆正明拿着鱼竿从门口进来,嘲笑他:“早走了,猪都没你能睡。陆嘉钰,你是叛逆期到了?天天晚上不睡觉。” 说完一想,这话不对。 这小子从小到大都是叛逆期。 陆嘉钰胡乱揉了揉发,视线在陆正明身上停留片刻,忽然问:“爸,晚上带我一块儿去怎么样?” “……” “?” 陆正明掏了掏耳朵,一脸匪夷所思:“你喊我什么?你喊我爸,我是你爸吗,成天陆正明陆正明,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老子。” 陆嘉钰:“差不多得了。” “带不带我去?” 陆正明轻哼一声:“看在簇簇的面子上,我和你爷爷打个商量。人家一个小姑娘一早就起来了,陪爷爷下了棋,还去花园呆了一上午,交流养花心得,中午饭都没留下来吃,你说说你,你在家能做什么?” 陆嘉钰皱了下眉:“让她做这些干什么,你们没自理能力?非得让她陪着?几点起的?” 陆正明有点恍惚,居然真有他才是他爸的错觉。 他回过神:“七点多,你妹妹上学那会儿起的。” 陆嘉钰算了算时间,就睡了四个小时。 “我手机呢?” 陆正明慢悠悠道:“你爷爷那儿,自己去要。” 陆嘉钰上楼洗了个澡,出来摸着自己湿哒哒的粉毛,想下回染个什么颜色,总不能真染绿色,这么想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响,朝陆清远的书房走去。 推门进去,陆清远正在写字,听到动静头都没抬,大刀阔斧地写完,叫陆嘉钰:“来,看爷爷新写的字。” 陆嘉钰瞧了一眼:“凑合。” 陆清远不想理他,觉得自己这幅字写得真是好,自顾自欣赏了会儿,搁下笔,问他:“有事儿?” “手机还我。”陆嘉钰朝他摊开手,“您多大人了,还学小学生那套。” 陆清远:“有用就行。手机可以还给你,你先坐下。” 陆嘉钰不知道老爷子又闹哪出,坐下剥了几颗坚果,见他也跟着坐下来,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说吧,今天又要教育什么?” 他嚼着果子,随口问。 陆清远沉默片刻:“阿钰,爷爷说过不管你感情的事,但今天有句话想和你说。” 陆嘉钰一顿,吐出嘴里的壳,笑问:“您不喜欢她?” 陆清远:“爷爷说如果,如果你们觉得彼此不合适,不在一起了,你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陆嘉钰:“……说完了?” 陆清远起身,从保险柜里拿出手机给他:“最后一次,以后再这样不分场合地打人就去你二叔底下做事。” “……” 老爷子是真狠,这还不如直接把他赶出陆家。 - 晚上六点,尤堇薇拒绝了林斯昀,准备自己打车去林家。 胡同里静悄悄的,只有小高跟哒哒的脆响。 她收紧外套,小心翼翼地避开难走的路,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往前走,直到影子被更大的影子挡住。 尤堇薇抬眸看去,呆了一下。 怎么会有人把西装穿得那么痞气。 他懒懒地倚在车边,单手玩着手机。 枪灰色的发梳至脑后,冷调的发色为他平添了几分疏离和慵懒,眉眼间难掩矜骄。 西装上唯一一颗扣子没扣,绸缎的高级质感在暗中泛着浅淡的光泽,下摆轻坠着,仿佛没有重量,白色衬衫随意塞在裤子里,没有领带,领口松松垮垮地敞开。 听见脚步声,他掀开眼皮子看过去,挑眉。 “偷看我换衣服了?” 尤堇薇低头看身上的小礼服,绸缎质感的短礼服和他西装的布料是一样的,暗红色的裙子和他的红宝石耳坠的色泽也近乎一模一样。 她小声嘟囔:“明明是你问小迷的。” 陆嘉钰一笑,长腿一迈,上前几步牵过她的手:“簇簇学聪明了,今天头发梳得这么漂亮,不欺负你了。” 尤堇薇抿唇笑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他。 她问:“爷爷肯放你出来了?” 陆嘉钰:“可不是么,还是簇簇有面子,去一趟陆家就能把我救出来,面子这么大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尤堇薇今天穿得很漂亮。 美得令他侧目。 陆嘉钰搂着人往车边走,关车门前瞥了眼她雪白笔直的双腿,叮嘱:“晚上在我边上呆着,哪儿都不许去。” 尤堇薇乖乖点头,她本来就不认识人。 有他在,她反而觉得轻松。 - 林家老太太的寿诞场面盛大。 场内男男女女正在跳舞,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从餐点到酒水,每一处都用尽了心思。 陆嘉钰轻嗤一声:“林家都要破产了,还办这些虚头巴脑的,没劲透了。” “嘘,小点声。” 尤堇薇去捂他的嘴巴。 陆嘉钰知道她敬重老师,把刻薄的话咽了下去,和她一起往宴厅里走,一进门厅内就起了骚动。 陆嘉钰对这些议论不感兴趣,问尤堇薇:“饿不饿?” 尤堇薇摇头:“来的时候吃了一点。” 原本尤堇薇想的宴会,是她躲在角落里,送完礼后和老师打个招呼就走,但多了一个陆嘉钰,一切都变了。数不清的人凑上来和他说话,他心情好了就搭理几句,心情不好就当没看到,多数人他连名字都不知道。 这么一圈下来,尤堇薇觉得小腿都酸了。 她扯扯他的胳膊,小声道:“饿了。” 陆嘉钰调侃道:“幸好我不爱办这些,这样就累了以后怎么办?走了,坐下吃点东西。” 宴会厅口,林思弥接到了新客人。 看到秦晚玉,她就知道陆筝不会来了。 “秦阿姨,小芙,好久不见。”林思弥温声问好,而指了指某个方向,“堇薇也来了,就坐在那里。” 秦晚玉皱了下眉,没多说。 只对林思弥点了点头。 秦念芙往林思弥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对亲密的男女,迟疑道:“妈,那是姐姐吗?我看到她和陆嘉钰在一起。” 秦晚玉一顿:“和谁?” 秦念芙:“妈,姐姐可能不知道以前的事,你别生气。” 林思弥见秦晚玉脸色难看,并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这个小女孩,看似天真的话语,却对姐姐充满恶意,尤堇薇或许不知道,但她肯定清楚。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困扰了几天的事总算有了解决方法。 - 宴会过半,到了送礼环节。 林老太太把客人们的礼物拿出来让大家鉴赏,她身边围满了人,一时间场内热闹非常。 陆嘉钰靠着椅背,姿势闲散,一手搭在尤堇薇的椅子后,身体向左|倾斜,满脸都写着无聊。 尤堇薇头一回见这样的场景,略感新奇。 她小声问:“如果有的人礼物送的很敷衍,大家不都看见了吗?” 陆嘉钰随口应:“这老太太没这么傻,拿出来的礼物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不会让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脸,但不排除有挑事儿的,提前听说了故意提起。” “然后呢?” 她惊奇地睁大眼,杏眼圆滚滚的。 陆嘉钰瞧她的可爱模样,笑着捏捏她的脸:“然后就看这老太太心情,心情好呢就给个台阶下,心情不好就不管了。” 尤堇薇感叹:“好复杂。” 陆嘉钰:“不复杂,凡事都是为了利益。从这方面考虑,几乎所有事都有迹可循,就像……” 他止住话,不打算往下说。 “嗯?”她还在等。 陆嘉钰瞥了眼桌上,拿了杯粉色的气泡饮料往她手里一塞:“回去说,尝尝味道,瞧着不错。” 两人说着悄悄话,却不知话题中心起了骚动。 众人围绕着架上的紫藤花束议论纷纷,有惋惜有感慨,也有人说制作这花束的人技艺不精,渐渐的,人群中传出尤堇薇的名字。 林斯昀和林诗佟的脸色都不好看。 陆家人也在,陆嘉楹一看事态发展不对,直奔陆嘉钰的方向,她嫂子要被人欺负了! “哥!”小炮仗又来了。 陆嘉钰眉心一跳,没来得及躲,她凑过来嘀嘀咕咕把事说了,说完就跑,担心尤堇薇知道这件事。 “回去了。” 陆嘉钰忽然起身,牵着她就走。 尤堇薇没多想,以为他有急事需要处理,只是没来得及和老师说一声,她转头看向人群,却瞥见熟悉的颜色。 “……等等。” 尤堇薇拉住陆嘉钰。 陆嘉钰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份工作,除了陪他,空闲时间都给了这些花束,到哪儿都惦记着,偶尔在路边看到花,她都会停下来观察半天,就这么把男朋友晾在一边。 尤堇薇走近人群,一眼瞥见了那株紫藤。 从春到夏,那么多个日夜,她耗费了无数心神的花束以一种陌生的形态出现在她眼前。 陆嘉钰捂住她的眼睛,低声说:“簇簇,别看。” 尤堇薇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垂落的花枝零落,像是被雨打落,片片花瓣凋落在地面,花束呈现一片颓败之象,像美人迟暮。 “我的花坏了。” 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