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近三咫尺(二)
那官员略显尴尬地笑笑,未置可否。他其实是花了半贯铜钱才进的坊门,只是这种糗事怎好随便向人提起? 来兴儿守在府门前,闲着无聊,过了不多一会儿,就又想着和那官员闲聊解闷儿,便向他问道:“请问大人官居何职?尊讳如何称呼呀?” 那官员仿佛揣着满腹的心思,正在呆呆地出神,听了来兴儿这一问,陡地缓过神来,讪笑着答道:“下官巴州刺史汤宽,在相府小军爷面前不敢妄称尊讳。” 来兴儿近些天被关在禁军军营之中,与外世隔绝,对睦王回京之事一无所知,听他自报是巴州刺史,尚没觉得有何新奇。 老黄则不然,他整日守着一堆死人的坟墓,闷都快闷死了,专一叫手下的军士每日里替他收罗长安城中发生的新鲜事供他解闷儿,当然知道睦王是在巴州被人识破身份,陪送回京的,见面前这位居然是巴州刺史,登时来了兴趣,冲汤宽连连抱拳道:“汤大人是搭救睦王殿下回京的贵人哪。这一回敢情不会再回巴州那种小地方了吧,不知万岁爷打算擢拔大人到何处任职呀?” 汤宽被问及此事,恰如有人在他伤口处撒上了一把盐,说不出的疼痛和委屈,强笑着摇了摇头,有些难为情地答道:“下官还未曾接到敕书。这不,今日专为面见中书令李大人探问究竟来了吗?”他只道李进忠府门前把守的军士必是府中信得过的人,因此不加隐瞒地道出了求见李进忠的目的。 不过,汤宽毕竟是在宦海之中游了多半辈子水的老手,自己此行最为核心的用意是不会向来兴儿和老黄两人明说的。 原来,汤宽亲自陪送睦王李启回到长安之后,就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着皇帝对他厚加封赏。最初两日,从大明宫隐隐约约传出皇帝见睦王平安归来,龙颜大悦,准备要他填补曾庆则外放留下的空缺,出任京兆尹。这一来,可把个汤宽乐坏了,从五品的三等州刺史一跃跻身于三品大员的行列,这较之于他当初破产求官来,不知强了多少倍。 可是,眼巴巴地守在驿馆里干等了三天,没有等到任命自己为京兆尹的册书,却意外地接到了一套四品官的袍服。前来传谕的宦者说得十分简洁明了:巴州刺史汤宽,护持睦王有功,赏服从四品袍服。除此之外,连个具体的职分都没有。 这一下,汤宽可慌了神,他急忙花钱四处托人打听其中的情由,这才得知李进忠故意将曾庆则排挤走,原为的是举荐自己的心腹韦敞执掌京兆。后来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韦敞倒是升了官,不过不是由京兆少尹扶正作大尹,而是调至户部出任了户部侍郎兼度支使。京兆尹的位置因李进忠手边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而暂时由他本人代任,皇帝对此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本来,如果没有最初的传言,汤宽尚不至于觊觎京兆尹这样的高位肥缺,他********地只想回京城做个四品的侍郎也就心满意足了。而如今在他面前分明有人放了一大块香喷喷的肥rou,而他却只到手了一套没有任何内容的袍服,如此大的反差叫他怎么甘心? 联想到数年前,李进忠曾接下过自己一半的家产,自己勉强也算得是他这条线上的人,汤宽不禁眼前一亮,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他打算到晋国公府求见李进忠,剖肝沥胆,向他表明心迹,以求能够将京兆尹这块肥rou一举摘入怀中。 来兴儿对官场上的事毫无兴趣,倒是从老黄嘴里听说睦王平安回到了长安,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前不久的逻些之行,他奉了皇帝的密旨,一路扮做睦王的模样,及至到了逻些城外的农歌驿,又因睦王在江陵出了意外,无法按时赶来与使团大队人马会合,而被迫继续扮做睦王,入城面见吐蕃赞普...... 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将自己认做是睦王,却至今连睦王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此时听说睦王竟从江陵王的拘禁中成功地逃脱,平安回到了京城,心中不由得油然而升起一阵渴望:要是能见上睦王一面就好了,真假睦王聚在一处彼此见面,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呀! 老黄听汤宽答说求见李进忠是为了探问自己的前程,想起方才李进忠临走前说过要到天黑才会回府的话,好心劝汤宽道:“汤大人就打算坐在门前这么等着?李大人不到天黑只怕是不会回府来的,依小的之见,汤大人不如等到晚间再来一趟吧,总好过这样白等着。” 汤宽陪送睦王回京,事先并未照会道上。倘若此次只得了一件从四品的袍服而职事未改的话,那么他就没有理由在京城多逗留一天。而今西南方向局势并不平静,巴州虽与吐蕃、南诏等邦并不接壤,却担负着为前方的松、维、保各州输送兵员、解送粮草的重任,他得不到新的敕封,就依然还只得回巴州做他的刺史,万一将来被节度使抓住把柄,弹劾他为图自己邀功请赏而擅离职守,岂不是这原本是大好的一件事要变做了坏事? 因此,汤宽一早离开馆驿时就暗下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李进忠,退一万步讲,即使不能坐上京兆尹的宝座,也须苦求李进忠,将他调回京城任职。 心中存了这样的心思,汤宽岂肯听从老黄的劝告,轻易离开晋国公府门前? “无妨,无妨,”汤宽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向老黄挥挥手,解说道,“睦王殿下顺利入宫见了皇上,下官在这京城便再无旁的事可做,今日索性就在此陪着两位军爷说说话吧。过会儿就到了辰时,下官出些钱,烦请这位小军爷挪动几步,去置买些胡饼酱rou来,咱们边吃边聊,如何?” 老黄和来兴儿二人一早便来当值,确还未吃过饭,他俩这一班需一直在府门前站到晌午以后才能交班回营吃饭,正觉肚腹渐空,听到汤宽竟要出钱请两人吃rou,皆是大喜过望,呵呵笑着点头表示赞同。 三个人两站一坐,在晋国公府门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天。眼瞅着日上三竿,辰时已到,汤宽伸手从腰间摸出个钱褡裢来,从钱褡裢里倒出足足有半贯铜钱来,笑咪咪地招呼来兴儿道:“下官这儿有半贯铜钱,烦劳小军爷到坊外走上一趟吧。余下的钱也不必还我,两位护卫相府有劳,下了值打些酒来吃,也可解解乏不是。”
老黄见汤宽言而有信,果然说到做到,两眼紧盯着他手中的那半贯铜钱,脸上笑开了花,一个劲地催促来兴儿道:“刺史大人有赏,你还快接下,照刺史大人说的去办。乖乖,这钱抵得上我一个月的俸禄啦。” 来兴儿听伙长老黄发了话,也是肚饥难奈,遂一手接过汤宽递过来的钱,冲汤宽说了句:“请大人在此稍候,在下去去就来。”便撒开腿,飞也似的奔向了坊外。 李进忠的晋国公府距长安东市约有三四里地的路程,来兴儿一路飞奔,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来到了东市。他先是在临街的一家酱rou铺买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酱rou,顺手买了四五个热气腾腾的胡饼配rou吃,偏头一想,又来到一家卖蔬菜瓜果的铺子挑了几个鲜红的藩茄带上,心中琢磨,这东西既能消腻又可解渴,且酸中带甜,是锦屏最爱吃的瓜果,带几个回去,三个人聊天聊得口干时,正可拿它来解渴。 如此一番采购,来兴儿走出东市时,盘点手中的余钱,发现居然统共才花去了不到四成。其时南北局势皆不安宁,东路漕运梗阻,东南诸道的贡赋、货物往往无法及时运至长安,长安城内物价沸腾,斗米的价钱已从叛乱之前的六七十文暴涨了十倍不止。而汤宽不过是一个小州刺史,一出手便如此阔绰,令来兴儿感到惊讶不已。 他虽出生在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后来又入宫为宦,对民生艰难、百姓疾苦并没有切身的感受,但年幼时母亲教他习诵的前人诗句中不乏就有“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样令他记忆深刻的语句,使他对衣不足以蔽体、食不足以裹腹的穷苦百姓多了一份同情和哀悯之心,对穷奢极侈、挥金如土的显宦豪门存了一份厌恶和鄙视。 眼下这位年过半百的刺史大人对自己和老黄两个小小的守门军卒出手居然就这般大方,定非是一位廉洁清正的好官儿,过会儿一定要将买吃食剩下的这些钱还给他。 来兴儿边想边走,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晋国公府所在的里坊门前,当他正要迈步跨进里坊时,身后突然有人将他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