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叁、焦虑
沉疑赋很焦虑。 异常焦虑。 当他发现自己的力量被抹消了近百分之八十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本质上是个施法者的灵魂甚至陷入了难得的空白。 他站在从个人空间中取出的冷冻舱前,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具精致优美的棺材,一动不动。 这间环境尚可的别墅附有地下室着实免去了囚笼小队很大的一些麻烦,比如说设备的摆放。就算是能够额外开启空间节点的设备,设备本身也是需要一个位置的。 这也让沉疑赋有了独处的机会,取出这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见过的棺椁。 年轻人缄默注视着冷冻舱金属的外壳,它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放入个人空间时那样光洁如新,纤尘不染。 “如果……” 他轻声呢喃着,低头看向自己已然失去色彩,化作深渊般黑暗的身躯,缓缓眯起略显狭长的双眼。 “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我的力量……算了。” 他伸出手,或者说虬结的触须,迅速而精准地在舱门旁的cao纵台上输入一连串冗长的密码,除了寻常的字母数字外甚至还需要徒手绘制出特有的符号。 纠结于那些没有意义。 年轻人想。 我已然不再是人类,也不可能再成为人类,但我依旧需要力量。 冷冻舱的舱门缓缓开启,从中流泻出的冰冷将空气化作rou眼可见的白雾,席卷升腾,继而沉降消散。 我需要力量来保护我爱并爱我的人们,我曾保护了她们无数回,在她们意识得到与意识不到的时候,我必须保护她们。 也只有我才能保护她们。 沉疑赋的黑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他掀起眼皮,看向冷冻舱内的事物,苍白的面孔上流露出难得的怅然与苦涩,却又不得不微笑。 “好久不见了。” “陈书。” 在坚硬冰冷的金属床上,一具残缺的少年躯体陈列其中。肌体红润,皮肤白皙,即便死去了身躯中澎湃的生命力依然顽强地维持着自己,仿佛他还活着。 但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活着。 因为虽然大部分骇人的伤口被那身宽松的白袍所掩盖,但在那张沉静容颜上所能见到的,几乎抹消了他半个头颅的狰狞缺憾,清晰可见。 而在被掀开的头盖骨中却没有丝毫脑组织的踪影,如玉莹白的颅骨上隐约泛着琉璃色泽,可定睛看去似乎又并非如此,只是个美丽而虚幻的视觉错误。 不只没有大脑。黑色的魔物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还没有心脏。 大脑储存记忆与思想,心脏贮藏灵魂和希望。 陈书的记忆、思想、灵魂、希望被“主神”扔进了名为“永恒之恶”的泥潭中,细细捣碎,搅拌均匀,浸透污浊与邪恶,最终化作一只漆黑的魔物,孕生于黑暗,狩猎于黑暗,无尽饥丨渴,不知餍足,却披着画皮行走于光明之下,对见到的一切露出看似真挚纯然的微笑。 那只魔物叫做沉疑赋。 而现在,被敲碎了骨头,拔去尖牙利爪的魔物需要力量。 至少需要能站起来。 所以沉疑赋彻底化作漆黑的液体,倒灌入冷冻舱之中。 近乎胶质的液体顺着少年身上的各处伤口潜入体内,空无一物的颅骨和胸腔被共生体化作的器官填满,黑水吞噬掉原本残存的血液,取而代之,在血管中奔流起来。 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狰狞伤口中涌出黑血般的共生体,它们覆盖、包裹住伤口,改变颜色,融入肌体,将其修补如初。 光洁如新。 —————————————————————————————————————————————————————————————————————— 陈书。 应该是个武者,肯定去过《真·三国无双》世界,可能去过《北斗神拳》世界,或许去过《JOJO的奇妙冒险》世界。 性格沉稳,待人和善。有自己的原则与坚持,不迂腐,不贪婪。 然后他死咗。 很多时候沉疑赋都在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个转生仪式,作为人类堂堂正正战死的结局是不是比现在沉沦于黑暗中要幸福许多,也幸运许多。 但也只是想想。 虽然他唯一保留的记忆只有“陈书”这个名字,虽然新生的“沉疑赋”在本我上和过去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但失心的妖魔仍然明白,他的苟延残喘,他的新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的。他从资料中得知,陈书曾有过自己的队伍,那是个强大而温暖的小队,队员们情如兄弟亲若手足。但当“沉疑赋”醒来时,他环顾四周,唯有自己形影相吊。 幸存者并不幸运,他只是接过了故友们的包袱,扛起那些责任,带着伤痛与鲜血继续前行,直到生命的尽头。 虽然他连朋友们的面容姓名都记不得了。 那种明知自己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东西,却连失去了什么都无从忆起的空虚感,痛苦又绝望,也曾一度击垮沉疑赋。 直到他捕捉到了足以温暖自己的幸福,在一个近似于现实世界却又有着些许微妙不同的类地行星上,一次两个。 出于对自己队员们的爱意,或许也有将她们拖入这个泥潭中的愧疚,沉疑赋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保护着她们,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隔绝在外,狙杀掉所有图谋不轨的恶徒,就像他在那个世界做的一样,只是更加彻底一些。 保护公主们的骑士?并不,他是囚禁公主们的恶龙,而且是恶龙中最大最恶的那只,他所做的是把其他的恶龙和着骑士一并嚼成rou泥,再吐出满心刻毒与讥讽的火焰毁尸灭迹,最后踩在一座焦炭构成的山上哈哈大笑。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公主们也在爱着这头恶龙吧。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公主们都披坚执锐势不可当,反而是恶龙变成了一条漆黑的小蛇,无力又愤怒地吐着信子,想要拿回四肢和翅膀。 或者,先拿回两条腿。 —————————————————————————————————————————————————————————————————————— 地下室的推拉门在不大的声响中被打开,沉疑赋攀着梯子缓缓地走了上来。 他的步伐缓慢而认真,还略带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坚实的鞋底踩在地面上,发出富有规律性的碰撞声。 在客厅中凑在一起打游戏的洛天依和乐正绫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但专注于战局的乐正绫抿着嘴皱着眉头根本就无心去理会不知道又自己暗搓搓的搞了些什么小动作的外星人,武者的神经反射和动态视力都是远远超出常人不知几何,但此时屏幕中的局势还是电子精灵单方面的虐杀,毕竟先天优势,在游戏上乐正绫就算捏碎了手柄也打不过洛天依。 所以电子精灵又抽出了自己少部分的运算量,扭头看向脚步声有些反常的沉疑赋。 “……” “怎么了?” 温和的低沉声音响起,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 “一副吃到阿绫做的菜的表情。” 本就被虐的心浮气躁的武者当即摔了手柄,无线手柄擦着沉疑赋的脸颊飞过去,搅乱的风吹起几缕黑色的长发,而年轻人丝毫躲避的意向都没有,双手蜷在袖子里原地站得笔直。 “沉疑赋我告诉你我现在心……” 乐正绫满脸杀气的转过头来,然后露出了和洛天依如出一辙的表情。 “所以阿绫你果然试吃过自己做的菜?” 一席素色长衫,黑发垂地的年轻人调笑道。他的皮肤白皙而红润,透着健康的气息而非以往妖邪的戾气,身形与面容似乎都比原本年轻了少许,略显狭长的双眼中有着琥珀色泽的瞳眸,腰间别着两颗鲜红果实构成的坠饰,左眼眼角旁有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怎么都不说话?被吓傻了?” 年轻人迈开脚步,一束卷着游戏手柄的黑发略微抬起。沉疑赋的步伐稳健但速度极快,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凑到了沙发附近。 但他并没有坐在为自己预留出来的位置,通常而言囚笼小队的日常座位极为稳定,洛天依坐在中央,沉疑赋和乐正绫一左一右地拱卫两旁,像是皇帝的两个侍从,或者两条大型犬。 他硬挤进了洛天依和乐正绫之间,然后伸手环住乐正绫的脖颈,将脸庞埋在她的肩上。黑发构成的触须捏住手柄毫无间隙地搓起波动拳,和洛天依cao纵的豪鬼打得难舍难分。 沉疑赋嗅着乐正绫身上的气息,深深吸了一口气。体会起许久没有体会到的,以为自己再也体会不到的肺部扩张的感觉。 嗯,石榴般的清甜味道和刻入骨髓的淡薄血腥,真好。 “阿绫。”沉疑赋的声音有些沉闷,他凉软的嘴唇贴在乐正绫的锁骨上,随着吐字而不断开合。 “干、干嘛?” 少女的声音有些迟疑。 “害羞了?”年轻人抬起头,满面称得上可恶的笑容。 “明明日常衣物都是我变成的,却因为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就害羞了?真可爱。” “闭嘴!状况不一样啦!” 乐正绫气急败坏的低吼着,原本白皙的脸颊甚至耳朵却都红了个通透,语气也毫无威慑力可言。 “好好,乖,我懂。”随着他将头颅埋回去,沉疑赋的声音又变的含混了起来。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唔,没什么。” 可能是乐正绫的错觉,也可能不是。 但沉疑赋的语气中,似乎真的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惆怅黯然。 “只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血,原来也是甜的啊……” “虽然没有你的甜,阿绫,给我喝口血犒劳犒劳我好不好?” “滚。” “就一口。” “……就一口。” “嗯,就一口。” 少年笑得欣喜而纯真,如同晨露或云曦,柔和,温暖,毫无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