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楼尽 两厢魇(三)
{二}无垠星空 院内有声动。三人。气息微弱。有意隐藏。 颜儿与天渊以同心功疗伤,此时正值夜深,天渊伤重,已先入眠。颜儿知道,又有不速之客到访。 魅光阁四大高手中西兵已爆体阵亡,剩下三人之中南音被天渊所伤,东舞中了她的“轻喉断梦”被北剑仓促带走,几日时间绝不可能复原。于此想来,院内三人应该不是魅光高手。 若是其他魅光阁杀手,颜儿虽有伤未愈,应付起来却不成问题。而她已决定,要给此番不速之客华丽而残酷的死亡,以示惩戒,杀三儆千。她不用流萤剑法,不用弹指神功,亦不用轻喉断梦。她要用承诺天渊不再用的十层魇掌将三人的灵魂碾灭成尘,在如此乌衣夜色中,在她深沉的怨气中。 毕竟,她极少会气恼,尤其在天渊面前。可是一而再三的偷袭于她而言无异于挑衅,她虽不问父亲手中事宜,可是并不代表父亲手下那伙为讨器重蝇营狗苟的势力可以无所顾忌的在她面前消失或出现,将她夫君的性命看做物什般意欲一次次的掠夺。 所以,惩罚理所当然。 窗外动静渐渐逼近,她确定是三人无疑,从而排除了调虎离山伎俩的可能。于是,利落的动作连贯一气不掺杂分毫间隙,小屋窗开,人已门外。 掌未动,却有满树满树的桃花在空荡的院落之中默然绽放,幽寂夜色中似划过花开的声响,却又如索命的冥音,在一方院落之上降临。鬼祟的三人霎时沉浸在一片真实的幻景之中。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武功,能够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取命,这天下还有一种爱情,能够让人看的到悲伤结局却甘愿含笑而终。 春去春来,花败花开,在她掌间肆意轮回。茂盛的花树瞬间凋零,院落回归平静,这里空荡如初。没有一花一草,只有一颗老木孤独,枯死多年却未曾倒下。 她若有意,三人已经归西,毕竟杀心已动。她的一掌可收三人,可是便如阳光亦有罅隙一般,在她挥掌的瞬间,凭借她未曾被蒙蔽的理智与谨慎,终得以看清,来者不是别人,竟是皇甫圣枫、清角与飞岚! 颜儿的掌虽停,清角的剑与皇甫圣枫的折扇却动。他们陷身在莫大的危机之中,而今暂以逃脱,已顾不得看清对手为谁,在与死亡错身的瞬间,杀招奔袭。 颜儿足尖轻点,已飘然屹立在那截老木之上,“停手,是我,柳安颜。” 而此,三人方仰头看清,让他们一时沉浸在美好与毁灭并存的情景之中的人儿,竟是他们连日苦寻之人。 “师…师娘,怎么会是你?”清角惊问道,不假思索之中却又有支吾,毕竟这个称呼她始终别扭。 柳安颜未语,却听飞岚说道,“这样不正说明荆前辈定然也在此了吗!”他的追踪之术,从不曾失灵。 “师娘,我师父呢?”清角匆忙问道,方才弥漫的死亡气息对她犹有震悚,可是于今却容不得她多加理会。 “清角莫急,你师父正在屋中休息。”颜儿足临地面,指了指打开的窗子,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他们轻声勿要惊扰了天渊。 几人从窗而观,看到天渊安详睡眠,心中顽石落地,莫不大松口气。 “师娘,这几日你与师父踪影全无,到底出了何种变故?”清角问道,却听身旁皇甫圣枫带笑说道,“如今相见已证明无恙,还是先让前辈说说刚才几乎将我们杀掉的神功吧!” 三人于此时想想,亦心有余悸。凭他们三人的身手,世间已少逢敌手。清角水月剑法已达九层,皇甫圣枫回阴之功出神入化,还有飞岚快剑行云流水,可是在茫茫桃花树下,他们竟没有还击的余地,一时丧失了所有主动意识,被一场明知空洞不现实的奢侈华丽牢牢束缚,如傀儡般任由摆布。 未伤身,未伤心,却伤魂。尽管颜儿及时停手,可是来自于灵魂的震悚却未曾消失。这是他们犹存的强烈感念。 “皇甫公子谬赞了,那本算不上什么神功,不过是我自创的一套掌法。”颜儿谦虚言道,那是一套掌法无疑,可是那又不仅仅是一套掌法。一种思念,一种感伤,一种天荒,有太多的东西在其中蕴藏。她心知便可,又何必言太多? “夫人谦虚了,您还未出掌,在下却已感知到了死亡。而此般神功竟是前辈自创,在下一时真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敬仰!”飞岚抱拳说道,一个女子的武功竟达如此境界,实在令人惊叹! “而且,那是美轮美奂的死亡。有无数的桃花盛开,我以为我回到了曾经那天。” 清角不自觉地想起,不自觉地描摹那片永生难忘的记忆。那天,那花林,那飘香院。她与师父第一次相见,她出手狠毒被轻巧化解,她也以为自己会死。因为生无所恋,直到他的眉眼间,有了一丝温暖。于是,他的身影,便成为了她的执念与羁绊,甚至连同那时死亡气息,亦成长久的怀念。 而每个人身临同样地幻象,却不会触景生出同样的情怀。便如皇甫圣枫,就算生死线上走一遭,他至少得到了安慰。 他说:“前辈的桃花林比昭阳的每一处风光皆要美,而前辈的心中,定然存在这样的一处地方,就算离开再久再远,亦要随身携带,如梦似魇。”如此,是皇甫圣枫对魇掌的理解,而颜儿心中已暗叹,没想到仅在一个瞬间,一边被迫陷入幻景,一边蒙受死气纠缠,皇甫圣枫竟还能参悟掌中半分感念,实在不可小看。 “不说这些了,到底是我不好,未看清来人竟然仓促出招,害你们险些受伤。”颜儿说道,若是当真伤到了这几人,又要她如何收场? “前辈言重,倒是我等今日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于此而观,还要谢谢前辈。”皇甫圣枫并无奉承之意,若不是今日得见,恐怕这一辈子他皆难见。而对于侠义心肠与江湖情节并存的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唔…只是,请你们在天渊面前,还是不要提及这套武功,否则他定然怪罪下来。”颜儿讪讪说道,那日与岳荀切磋,她以魇掌制敌,天渊面见此掌太过邪气,便禁止她以后再用。而今日破戒不管为何,皆是她不对。 皇甫圣枫听罢不由蹙眉,问道,“这是为何?”如此神功弃之不用实在太过可惜,若不是会受伤,他宁愿再次、再一次、往往复复沉浸在魇掌所营造的风光之中,不理被江湖附着的纷乱国事,一晌贪欢。 “因为魇掌之中邪气深重!” 一道不容抗拒的声音传来,几人皆望去,是天渊从屋中慢慢走出。 颜儿见状,匆忙上前去扶,而双目却游离在地面,“天渊,你都看到了……” “我未曾看到,只是被屋外突然凝聚的深重邪气与怨气惊醒。”以天渊的警觉,纵然已入眠,亦不会察觉不出。毕竟,此情非寻常。 “邪气?前辈为何如是说?我等分明沉浸在一片美好景象之中。”皇甫圣枫并不明白皇叔口中的邪气从何而来,如果那也被归咎于邪气之中,那么桃花林中的温暖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将你们皆同化为花林之中的一棵树,或者一朵花,抑或一片花瓣,将灵魂永生监禁在虚幻的景象之中得不到解脱,那么还会为如此扭曲的美好而折服?披拂纯美外衣,隐含残酷杀机,而此,便是魇掌。若否,你们不会下意识的反抗。”天渊甚至能想象出为魇掌所杀之人的惨象,一如那时岳荀的迷离,一如当时明星皓月之下遮天的怨气。 略经点拨,皇甫圣枫立时明白,确实,若是真心沉迷,绝不会在柳安颜收掌的一瞬,他的折扇挥出真龙自我保护般攻击,“听前辈一语,在下受教了。” “可是,我们混迹江湖、修炼武功,不就是为了对战之时制敌吗?”飞岚并不能理解,他与腾云未入皇宫之前,杀敌不计其数,明搏暗杀、追踪偷袭,有些手段并不算光明,天渊之言于他看来实在拘束。 “取人性命不等同于毁灭灵魂,亦不等同于可将他人灵魂玩弄股掌之间,亵渎摧残为已所用。何况,魇掌由初至终,将人世之美与心中之怨混淆,久而久之,自我的心智必将被蛊惑,待到那时,走火入魔已是末路难退。”声如暮鼓,清夜生寒,于此,方是天渊最为担心的事情。他怕他至爱的妻会毁在魇掌之中,毁在她对他铭心刻骨的爱中。 “恕在下多问,若说魇掌怨气深重当真不易理解?我等皆知,怨气无形却绝非可凭空想象便成,一经日积月累,或则苦大仇深。可是在下并未从贤阁掌法之中得来,况且,前辈二人可谓神仙眷侣,鸳鸯难比。”飞岚与天渊年龄相差无几,然如此一声前辈叫来却并不冤。想当年他与腾云除恶扬善,多少有些沿循血灾曾经所走之路。在他二人灭掉黑风寨之时,江湖甚有传闻曰血灾归来,只可惜相逢一见,方知天差地别。 可是,他的颜儿为何会有如此庞大的怨气?承载在魇掌之中的,深灰暗蓝色记忆他无需触及却已了然于心。 就像,桃花木屋之前,他对着一钩残月,以及绵缠凌乱的云朵,吹过几首悲曲,写过几句凉词,再一把火烧尽心字成灰。 就像,惊颜两断背后,他就着一梭旧梦,以及远去多年的身影,饮过几杯苦酒,伤过几次经脉,再一口血吐出凄凉如水。 他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