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 空镜影 烟花乱(四)
{四}美若烟花 雕刻如画的风景中,必定盛开细说不尽的伤痕,说好了般。 那日的太湖,那日的泛舟,那日他的温暖臂膀与放开的手。在印象之中,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周而复始徘徊。 闯入那天那座那恢弘,象征分离的府邸,恰是灯火熄绝时。空镜有明亮的眼眸,在黑暗肆虐的夜晚摸索。小心翼翼,生怕惊醒熟睡的猫,被以别样的方式欢迎不速之客的来到。亦步亦趋中反而被夜晚升空的烟火惊动。 随机应变的智慧,借以短暂的火光,巧妙的观摩与隐藏。而寂寞空屋中,除了他刻意掩饰的微弱呼吸,再无任何生机。 他看到,雕琢繁复花式的桌椅覆落灰尘,盛满凋谢牡丹的青色花瓶旧迹斑斑。壁挂的水墨设色灰淡,纸媒笔传引题青山,隔绝的烟雨附着水晕墨张间。他仿若感觉得到落款的画师,心中富丽的金碧,尽情挥洒,一笔一画一流转,一生一世一天涯。 璀璨烟花驱散遮掩的黑云,透风门窗透过清明的月光。 空镜已确定,小屋空无人。曾激烈的假想,布下天罗地网的天渊,必用小满为诱饵,索取他欠下的无限杀债。而空镜宁愿这样,用一生一次视死如归的激情,来换得片刻安宁。在一个渺茫继而飘渺的契机之中,带着他的小满,黑夜为掩,从此逃离。 ——这个囚牢般的宅,这个杀机逡巡的江湖。 可是命运安排好,他不能这样走。那日分离的夜晚,太湖繁华岸,他独自看了寂寞的烟花,而烟花同样照亮了寂寞如他。今日也有烟花的夜晚,他却不能牵起曾经的手。 于是回忆漫延理所当然,他将铸成事态的前因后果仔细铺开。 他用二十又七的岁月练成鬼神莫测的武功,她用十而余七的年华描成清新可人的善良。 他的武功是她清新可人的保护,她的善良是他鬼神莫测的救赎。 于是,玩弄情感千变万化却会爱上,犹如逆水行舟历尽千险顺理成章。 那日的情景突然在脑海翻滚回顾。这样的屋舍,这样的光景,他与她面对面。不曾言语,眼神交汇。旁边是警戒的清角与出鞘的剑,他若轻举妄动必将战乱。要不全留,要不他走,两全其美是遥远的梦境。 那一刻静得无声,他分明看到,她不舍的眼神却祈求他离开,这样山穷水尽只要留得青山,他们便必能再见面。 于是当断则断,他隐匿而去,他用眼睛说,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团圆。 或许他的眼睛里有欺骗,浪迹漂泊从来不知能活到哪天。可是最终她被征服的,还是他的毅然决然。 毕竟,他的话,她从始深信,他的眼睛,她至终贪恋。就像春花贪恋了秋月的无暇。在一个错落的时空,完美的逆转。 他不会回来了,当断则断,天涯各安。可是他忘了,藕断尚有丝连,何况情丝千万,早已将他束缚入茧。于是脚步不再听使唤,安宁祥和漆黑夜色,疲惫不安忐忑他又来了。 赌上他的性命,一生一次的盲目大意,一生一次的在所不惜。 只可惜空屋未留音信全绝,佳人已是昨日黄花。 旧梦一梭,黄粱一枕。春花真曾贪恋过秋月的无暇? 他不过念念不忘,又想起了那日的烟花。 他奋不顾身为她,只因为一句话。 烟花不会太完美。而她说。 先生的眼眸比烟花美。 美得让人心醉。 那一年,她十余岁纯真无暇,他双十年华,身上却已经有未愈的伤疤。 他不知为何会救了她,从而紊乱了那些衍生于自我的所有浮夸。 毕竟无情诀,是他从上苍索取的唯一所得。故而他有浮夸的本钱。他可以目空一切向整个世界炫耀,转瞬即逝的哭与笑,交叠丛生的喜与悲,全然在他的眼神之中,光鲜亮丽,蛊惑世人。 可是那一年,他的所有骄傲终成徒劳,在他救下风雪之中的小满之时,无情诀便必然破绽大开。在一个隐秘的契机之中,被对手一闪即逝的看穿。就像初次同荆天渊交手时那样,十二道悲伤贯入荆天渊的胸膛,喉间涌血步伐蹒跚。他看到颓废的血灾正在他的指引之下步入死亡,便似突然荒芜的整片草原,在寒冷与悲痛之中不可能重获新生—— 于是,血灾亦然成为他登上荣耀高台的垫脚石,他在黑暗肆虐的一方天下,写下新的神话。 然他自顾沉浸在喜悦与骄傲中时,无情诀却破了,连同所有的荣耀被一并抹掉。 “你就是这样玩弄人心吗?”他听到荆天渊这样说道,明明重伤,却坚毅依旧。 那一刻,纵然连空镜亦不信,自己会对无情诀产生一丝质疑。比烟花美丽的眼眸之中填满厌倦。于是战局开始逆转,随后所有的出招不过牵强附会,所有的情感无一例外染上悲伤。他最初的荣耀草草收场。 他就是这样玩弄人心吗?如果在未遇到小满之前,他敢自豪地说是。可是有了小满,一切便不一样了。毕竟他对小满的感情,所有的爱护与纠缠的情,从始至终,不带一丝虚假成分。他是真的动了心。好像命中注定。 那天之后,一切转变,从升空的烟火,到散落的花瓣。 小满认真地说,先生的眼眸比烟花美。而他突然便落泪。 所有的前因后果,被他一语带过。小满的崇拜与热爱,被他狼狈的辜负。 那日的烟火下,血灾质问他的刹那,以及今日人迹已绝的空屋中,皆有相同的回忆场景作祟般出现。与小满相遇的那一年,那一场冰封了世界的风雪确定无疑的出现过,而他,亦确定无疑地救下过即将被寒冷吞噬的小满。可是所有的确定无疑之前,又有过一场怎样的猎杀与屠戮,顺理成章铸成了一个十岁女孩命运之中的悲苦与炎凉? 小满一定不知道,而空镜一定知道——风雪之中如似天人的鲜衣怒马,救离女孩脱离冷寒高高在上的先生,便是只手缔造满门血案的执刃杀客,从此将孤苦与悲凉强加在懵懂女孩身上的罪魁祸首!是他,给了她残酷与破碎!当然,他还应该给她死亡,就像他轻描淡写之间便剥夺了女孩全家性命那样。一刀,或一掌,抑或借助漫天风雪的力量,只要未曾向她伸出那只手,她便必然被覆盖无暇外衣的残酷世界淹没。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贪恋了女孩眼眸之中纯白的无暇,天真干净,美过漫天雪花。 像曾经的西迎。 像曾经的他。 只要他永远不说,小满便永远不会知道。爱上自己的仇人,算不算他馈赠小满的又一股莫大悲伤? 他不知道,亦不敢追究。今时今刻,他只想找到小满,在这太湖繁华岸,从此绝尘而去。他甚至愿意背叛——那个曾经如他一般,将一个孩子救离死亡的大人。 好吧,就这样一生一次的回忆。所有的前因后果便在这寂寞空屋,让他心无旁骛的理清楚,而后决断。 追忆,直到十八年前,西迎离家那天。 暴雨侵袭,天地无声。 西迎的所有神经已麻痹,丧失感官,空虚走在泥泞路上。看不见,听不到,周遭似乎埋伏无尽嘲笑——弃他而去的空镜猫、死寂破碎的家他一手缔造。 于是,他没有像最初遇到空镜时那样,猫儿以优雅的姿态,躲过呼啸的马车,飞溅的泥土亦不曾沾染到它的身上。可是西迎迎面走去,却视而不见,惊慌的车夫躲闪不及,挥动的缰绳拉停不住散乱的马蹄——于是,行尸般却悲伤的西迎被理所当然的撞到,飞到两丈外的地方,手臂受伤,鲜血流淌——于是,这似乎是西迎所选择的死亡。 不敢多事的马车逃逸远去,夹带西迎听不到的骂咧之声。而西迎却突然微笑,没有疼痛,冥冥之中,他仿佛看到,曾经那个完整的家,虽然掺杂强迫、欺骗与背叛,却表面风平浪静并无间隙,一直维持的很微妙。而西迎又突然流泪,不为疼痛,只因他亦有后悔,是他故意留下的那颗玉扳指破坏了其间一直奇迹般苟延的平衡。像静止的天平,一方空荡,一方被他强加重量。于是,重的一方跌落,而轻的一方未必能上天堂。而因带动,整座天平轰然倒塌——这本就是附带残次伤痕累累的天平,承受不住任何重量。 西迎终于懂了。可是一切晚了。可是后悔之后却也并不再那么后悔了。 眼泪被雨水混淆,就这样,闭上眼睛,安静。等死亡。 然则却没有预期之中的景象——三口团聚,在一个分不清地狱天堂的地方。苍天未想送他一个奢侈的死亡。 因为他看到一个苍天般的男子,在倾斜的雨水与雷声之中,不动如山。就那样静静默默望着,西迎如凋谢的花朵再次饱受风雨摧残。 西迎睁大眼睛终于看清,混沌的风雨冲刷天地的怨灵,却没有一丝水迹浮现在男子的衣上以及脸庞。疯狂的雨点在男子身边,似乎回溯天上。西迎终于信服,是神仙降临,在他的身旁。 渐而模糊的意识中,西迎努力听到男子这样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而后有一只手,蓬生着饱满的黑色温暖,在西迎的眸前。 而也有迟疑,却终归不敢反抗,或者说他甚至不能违背那一只手的救赎。于是,他流血的手臂顺理成章地抬起,费劲所有气力,勉强坠落在男子的手上。像是击掌了一样,有细微的声响。 便也就是这样。 空镜的开始,西迎的结束。 空镜与大人的相遇,以及小满与空镜的邂逅,两道完全不相关的场景竟有无数相似之处。而最大讽刺莫过,两个家破人亡,皆是他一手造成。若是他曾扪心自问,他定然亦会感叹,他便是与生俱来的灾星,在风雪暴雨之中,带来无以回复的劫难。 可是这样,或许也好。抽丝剥茧,他至少收获了生命中两个最珍贵的人,他供奉如神的大人,以及将他供奉如神的小满。 除此之外,他还用所有的破灭换得,最鬼神莫测的无情诀,以舍弃所有的情感为筹码,成为一面照耀他人复刻情绪的空镜子。他要用一生不改的忠诚,来回报大人曾经的收留——那只散发黑色温暖的手,是他记忆里最饱满的光芒,在模糊了视线的暴雨之中,凭空出现,永恒弥留。 可是大人还说过,那是他听过的最语重心长的一句话。 他记得分明,大人表情平静,天空之中有并存的乌云与太阳,大人这样说,“如果有一天你寻到了自己的所爱,那么无情诀便不攻自破。当无情诀有了破绽的那天,吾允许你离开。” 空镜固执的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出现。而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错得甚至忘记了流连。 他愿意离开,权当背叛,权当收下大人所赏赐的成全。可是,那个真正破了无情诀的人儿却不在,空荡的房间与院落,昭示了一场无言的离别道白。 烟火结束,万物归寂。仅剩动向的是一颗落下的泪。西迎?空镜?分不出是谁。 泪落的地方,染尘的桌脚。那不大不小的地方,有发簪刻下的密密小字一行。 “先生,小满等您。” 为此一句在所不惜。哪怕山重水复,天高路远。哪怕荒芜所有光阴与荣耀。哪怕再也看不到繁华的烟花。 他亦要找到,眸中眷恋的美景良辰无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