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雪
夕阳敛去了最后一抹余辉，夜色浸染。 最先染透的，是梨花巷。 梨花巷本就是一条旧街，昔日里，倒可见梨花纷扬，粉淡香清，铺一地紫蕊细腻，但如今，这里居住的都是些邗陵城里的穷人，这些人整日苦恼于吃穿，可不懂什么风情。 因此也只有在缺柴少禾之时，他们才会想起这些只开花不结果的梨树来，便随手砍上两刀，也正好少些花叶，省去打扫。 穷苦的贫民们不解花雨，自然也不会知晓夜趣，故而每待天色一暗，他们便会早早睡去，舍不得那一两钱灯油，不曾与夜幕相斗。 如此，从那破败小窗之中隐隐透出的辉光，在这遍染的夜色下，便很是显眼，很是格格不入，尤其，那光还不似油灯的昏黄。 简陋的房间当中，靠窗放着一张不大的板床，此刻，洛辰正赤着上身，侧躺在墙角。 而同样侧身躺着的，还有洛灵，她只着有贴身的亵衣，那双纤巧白皙的玉臂也正裸着，由洛辰的腋下穿过，从背后环抱着他。 此情此景本是极为香艳旖旎，但偏偏又无法让人生出这种心思来。 因为房中有风雪，真正的风雪！ 在这初秋之际，卧房之中，竟可见风雪簌簌，这显然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寒风熹微却有力，它先是细细地洗去了这陋巷的空气当中最不缺少的异味与尘埃，又扬起了二人的发丝，露出洛辰那张微微抽搐着的苍白脸庞。 浮动的青丝之间，有点点纯白起落，这正是那透窗的辉光，更是一片片精巧到了极致的飞雪！ 非同于冬日的落雪那般千奇百态，它每一片，乃至每一个棱角，竟都是出奇的一致，维持在了一个最完美的形态。 这样的雪花，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寒气凝结出了空气中的水分，它与那寒风一样，是凭空生成。 所以便有了这般一幕：原本虚无不可碰触的“空间”，此时仿佛被人硬生生的撕出了几个破洞，有雪自空气之中悠悠落出，就好像落自另一片天地。 而“洞”中又有风，冷胜霜冰的微风肃清了空气中的杂质，随即携夹着那轻若无物的冰雪，直奔榻上之人！ 清冷的雪片被霜风扔在洛辰裸露的肌肤之上，竟如热汤，“嗤”的一声，便是带起了点点灼红！ 但落在洛灵身上的飞雪，却好似幻象般无声消逝，连半点湿痕都不曾留下。 然而这终究不是幻象，所以洛灵那裸露在空气之中的雪肤玉肌，也是慢慢出现了变化，开始如湖面般泛起了涟漪微澜。 这细腻的涟漪顺着二人肌肤相贴之处，传递到了洛辰的身上，竟又瞬间化为了怒涛，蛮横地扯起了一根根狰狞的青筋！ 而每到这个时候，洛辰都会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肤色再度变得苍白，身体亦是猛地蜷缩起来，若细看，那木制的卧榻边沿，竟早已留下了好些凌乱的指印！ 紧接着，一股特属于修行者的微弱气息仿佛不受控制般从洛辰体内喷薄而出，将落下的雪片抛回半空，却也在无形之中，为他争得了些许喘息的时间。 他的面色渐渐红润了几分，痉挛的手脚舒展开来，外散的气息缓缓回归体内。 然后…… 又是一片完美的雪花落下！ 这就如同一个个的轮回，当痛楚缓释，又会有新的霜雪，带来另一轮的折磨。 只是这般折磨并非无意义无止境的，所以洛辰的抽搐一次弱于一次，留在木榻之上的指印也是越来越浅。 到最后，风收雪住，他的呼吸平缓了下来。 一直紧闭着双眼的洛灵也在此时抬起了上睑，她看了一眼洛辰，旋即抽回双手，轻轻地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然后取过旁边的衣物。 当她穿好衣服站起之时，腮边那抹异常的潮红也是渐渐褪去，恢复为了白玉之色。 她并没有再去查看洛辰的情况，只是自顾自的走到了自己的床前，然后和衣躺下。 初秋的空气当中，渐渐抽离出了几缕凉意，凉意渐行转寒，最后随着洛灵的呼吸流入了她的体内。 洛灵在恢复着这数个时辰的消耗，而洛辰也并未就此睡去，或者说，他的意识还没有彻底沉寂。 他已是三境的修行者，自然早便开启了识念，此时他的识念正在体内流转，驱使着一缕略呈鲜红之色的奇特气息，努力滋润着刚刚修复的经脉与xue窍。 这气息自然便是元气，它又被称为“生命之火”，存在于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之中，元气彻底消散之时，即是身死之际。 这是上天赐予众生，却唯有通过修行，才能够驱使运用的力量！ 而洛辰作为一名三境的修行者，其体内的元气却是少的可怜，不仅于此，甚至连他的经脉都是细弱不堪。 薄如蝉翼、郁结不畅，换做常人，这样的一副经络简直就是噩梦，修行起来怕还比不过蜗爬！ 但洛辰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对他来讲，这样的状态，已经可以说是上天的恩赐了。 修行之路很是崎岖，无捷径、不明确，很多地方都得靠自己摸索，前人的东西，终究只能参考，而无法照搬。 可比起大多数的事物，它反而极为公平，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踏上这条路的可能。 而之所以说“几乎”，便是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对某些人来讲，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洛辰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因为他是先天死脉！ 死脉者，浑身经脉淤结盘曲，僵硬而又薄削，受不得半点外力，开辟不出任何一条完整的运功路线。 这种体质的人莫说修行，能活过成年礼的都是凤毛麟角，洛辰本身，便已然是一个奇迹！ 然而奇迹也是有所限度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一昧的好处，有所得，就必有相称的代价。 只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死过一次的人，能看开很多的事，乃至仇恨，亦或是生死。 一个完整的循环走完，洛辰的识念来到了气海，那缕稀薄了不少的元气，也是欢呼着融入了其中。 修行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自从打破死脉的桎梏时起，洛辰就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此刻又一次“看”见这片仿佛没有边界般的浅红色海洋，他心中也是再度涌起了这样的念头。 方寸大小的丹田之内，竟能形成并容纳如此壮阔的海洋，这简直就如同创世一般！这便是修行的魅力所在吗？ 倒也没有过多的感慨，只是粗略一扫之后，他便收敛住心神，开始在这片平静的海洋之中仔细搜寻起来。 如果说元气是生命的根基，那么，灵气便是这片天地的源火，而三境的修行者，便是能够将这种火焰，引入自己的体内，与自身的元气交融升华。 升华过后，自然就成了所谓的——“灵元”。 然而三境终究还是太低，所炼就的灵元只能潜伏于气海之下，进行孕养与积累，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所以洛辰此时搜寻的，自然不会是那一缕刚成型不久，比起他的经脉更显脆弱的灵元。 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漩涡之上。 就在洛辰寻找到那一处黑色漩涡之时，原本静静转动着的后者，似乎也是察觉到了什么，竟是猛然暴动了起来！ 半片浅红色海洋，都在此刻卷起了滔天的巨浪，便连海洋上方的空间，竟也是发出了剧烈的颤动！ 这就好似一头暴戾的凶兽发现了将自己囚禁的蝼蚁，带着满腔的怒火与迫不及待，想要立刻挣脱囚牢，将胆敢侮辱自己尊严者撕碎抹杀！ 那穿透时空而来的恐怖气息，足以令任何一名强大的修行者为之动容，为之悚然！ 但被这股气息锁定着的洛辰，却只是满脸无奈的叹了口气，就好像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恼的可爱顽童，而非凶残的巨兽。 随即他抬起了头。 气海的上方，是一片勉强能称为“天空”的幽暗虚无之境，而在洛辰抬头的同时，这幽暗之中开始泛起了零星的白光。 白光落近，经过洛辰眼前，可以清楚见得，那竟是一片片精致的雪花，就如同之前在卧房之中飘飞一样，凭空而来的寒风夹带着它们，直直往下！ 微渺的雪片撞向浩瀚的大海，这一幕，颇为震慑人心。 而更令人震撼的是，当第一片飞雪触碰到一朵抛起的浅红浪花之时，消融的并不是脆弱的飞雪，时间在那一刻停顿，随即绚丽的冰花骤然绽放！ 霜雪蔓延在刹那，其势迅猛狂暴更甚那万千的巨浪！ 短短不过半息，原本汹涌澎湃的海面之上，便已然只剩无数形态各异的冰雕雪像！ 然而，又只半息时间，冰雕尽数崩裂，更为恐怖暴戾的气息，从那渐渐扩张的黑色漩涡当中喷薄而出！ 甚至那其中还夹杂有若有若无的怒吼声，就如同一位被再三挑衅的王者，终于是彻底暴怒！ 于是，第二片飞雪抵达。 洛辰无可奈何的看着这场在自己的身体里展开的拉锯战，看着隐藏在气海之下的那一位王者，被绵绵不绝的风雪一点点地磨去脾气。 直到霜雪散尽，平静的海面再寻不见异态之时，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紧绷在极限边缘的识念，也于气海之中散开。 而随着识念的散开，他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在这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城池之中，任由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明日应该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很多状况要应对，现在，该是好好的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