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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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大雪如期而至,与之一起降临人间的,还有永寿宫呱呱坠地的十三阿哥。 十月初一,康熙正带着皇子们巡视京畿。这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康熙受了万民伞,吃了百姓家里新收的杂粮制成的“五谷丰登粥”。返程时天降瑞雪,他又得了龙纹碑上再添新纹的大好消息,自然喜不自禁。 腊月将至,皇帝心情又好,整个紫禁城顿时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虽然一片银装素裹,也掩盖不住脂光粉艳的富贵风流之气。 永和宫里,绣瑜去了永寿宫看望新生的十三阿哥,来请安的胤禛兄弟只好坐在炕上候着。胤祚在陪九儿下围棋,兄妹俩约定输了贴纸条。 岂料九儿在这上面竟然是有些天赋的,胤祚这个半吊子凭着年纪长套路深,先赢了小妹两盘。等九儿熟悉他的下法,第三盘下到一半,竟然陷入四面楚歌之地,连连败退。胤禛在旁边看得起了劲,推推他:“我来。” 胤祚赶紧退座让贤,九儿却不依了:“四哥输了也叫我贴纸条吗?” 胤祚磨牙:“小丫头片子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四哥快教训她一下。” 胤禛却拒绝跟弟弟同仇敌忾:“我若输了,那把‘断崖’就送给你了,还帮你摁住六哥叫你贴,怎么样?” “断崖”是唐代传下来的古琴,琴长六尺,通身雕刻奇峻的高山深谷。原名“远崖”,南宋末年琴尾浮雕为战火所焚,后世更名“断崖”。 胤禛幼年学过一段时间的古琴,这琴是皇贵妃留给他的遗物。三阿哥垂涎很久了,许了一幅展子虔的《仙山阁楼图》真迹跟他换,胤禛也没答应。 胤祚不由目瞪口呆:“断崖都拿出来了,何苦还要再搭上我?” 九儿赶紧一口答应:“好!” 兄妹俩坐定再下。胤禛的棋力当然是要高于妹妹的,但是架不住先前胤祚的黑棋已经被九儿套住。他几番辗转腾挪,虽然博出一线生机,但是却始终摆脱不了白棋的围堵。 加之,他棋风平实,都是棋谱上钻研出来的套路下法。九儿却属于典型的天赋型选手,落子看起来没什么章法,但嗅觉灵敏,直觉很准。胤禛几次想给妹妹下套,都被她下意识地躲过。 兄妹俩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直到外头太监通报“皇上驾到”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皇阿玛吉祥。” “起来吧。”康熙在炕上坐定,只略瞥了一眼那棋盘就愣住了,然后怀疑地上下打量胤祚,“你在跟你四哥对弈?” 胤祚悲愤地吸了口气:“皇阿玛取笑儿子了,执白之人乃是九妹。” 康熙听了他们的赌注不由哈哈大笑:“老四,你的琴看来是要换主人了。” 胤禛拱手承认:“九妹天赋异禀,是儿子大意了。” 康熙微微点头:“棋之一道,天赋更重于努力,七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以年纪来判断对手,许下重注,确实是你的不对。” 那边九儿跟胤祚已经笑嘻嘻地闹开了。胤祚嚷着不依,讨要自己赢那两局的赌注。九儿捂了脸躲开不叫他贴。两人正闹着,九儿一个不妨,迎头撞上绣瑜卧房里的水银穿衣镜。 “哎呀。”兄妹俩一起跌坐在地,胤祚却发现,原来那镜子悄悄向旁边滑开了一点,露出里头的暗格来。 胤祚回头见皇阿玛还在跟四哥交流围棋之术,就悄悄把那镜子扒开一道缝,探头进去打量。 里头竟然是满满的书。 胤祚随手抽了一本,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礼记》。这样的书有什么必要藏起来?他正疑惑,随手一捻那书页,却发现封皮比普通的书厚了很多。 呵,暗藏玄机啊! 胤祚用手指挑开浆糊粘贴的封皮,果然发现是两层,上面那层封皮去掉后,这本被珍藏密敛的书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西游记》?”胤祚好奇地念着。 “六哥?”九儿小声喊他。 “嘘!”胤祚赶紧合上水银镜子,把那本书卷了藏在衣袖里。冬天衣裳厚实,外面竟看不出来一点痕迹。胤祚满意地拍拍手,开始贿赂妹妹:“九儿,你可想跟着六哥出宫去玩?” 绣瑜在永寿宫听到小桂子传话说皇上来了,忙将手上的五福捧寿荷包系在摇车上,向贵妃告辞,往永和宫来。 果然院子里停着全套的仪仗,正殿灯火熹微,静悄悄的不闻一点儿动静。绣瑜缓步迈过门槛,梁九功上前轻声在她耳边说:“娘娘,皇上跟阿哥们说了一会子话,现在睡着了。” 绣瑜一望,果然看见康熙坐在东间的炕上,侧头倚在靠枕上熟睡,膝上还摊着本书。 她压低声音:“怎么不叫醒皇上,挪到床上去睡?” “最近山西雪灾,糟蹋了好几处民生,皇上忙着安排赈灾,已经好久没休息好了。奴才们就没敢叫。” 不仅如此,绣瑜还知道索额图跟明珠一党的人为赈灾的问题,在朝堂上吵闹不休。朝堂上的争斗对应着畅春园里大阿哥跟太子闹的那一场,恐怕才是康熙心累的根本原因。 已经是腊月了,民间在地主家做苦力的长工都已经返乡过年了,皇帝却没假可休。绣瑜在心底同情了他一秒。 “那也不能这样睡啊,成什么样子?”她带着宫女缓步上前,轻轻替康熙除了靴帽,松了腰带。接过薄毯盖在他身上的时候,绣瑜突然发现他眉心攥起,额上皮肉松弛,已经生了浅浅的抬头纹。 她心里滋味莫辩,片刻才起身吩咐道:“熄灯,小厨房别熄火,做两样宵夜以备皇上夜里传膳。” 众人都低头不语,恍若未闻。 绣瑜不由诧异,却被人从后面拖住了手,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年轻的时候是个傲气的,如今年纪大了,倒贤惠体贴起来了。” 一众奴才见状,哪还有不懂的?赶紧退了下去。 年纪大了?呵呵。 绣瑜顿时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都喂了狗,手帕拧成一团,在心底暴打某个不会说话的皇帝。 “臣妾年纪大了,皇上倒是越活越年轻,装睡拿人开心,如今老六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康熙笑着起身,揽了她在身边坐着:“原是夸你的话,非要这样多心。朕比你还长七岁,你老了,朕只会更老。” 绣瑜没好气地说:“您可不能服老,康熙二十七年大选,偏远之地的备选秀女都已经在路上了呢。” 康熙大笑:“这话怎么有点酸呢?后年大选,老三老四都要有福晋了,朕怎能不服老?” 绣瑜大惊:“后年老四才十一岁。” “妇人之见,指婚而已,老二老三的婚事办下来,怎么也得二三年才能轮到他。”康熙不以为然,片刻又长叹,“等太子成了婚,朕也可稍许卸下些担子。再花上个五六年,除了准噶尔的内忧,平了罗刹国的外患,把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清交到太子手里。朕就算对得起祖宗了。” 绣瑜更是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皇帝都是终身职业,康熙却口口声声地说想早点传位太子。这不是咒自己吗? 康熙眼中流露出向往的光,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朕年少时读陶潜的诗,总是不屑一顾,如今想来,倒是有些韵味。” 一向自比唐宗汉武的人,突然要学陶渊明?绣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该说点什么。 康熙顿时反问:“怎么,你不信?” 信你这个到死还一边令老四代天子祭山一边令十四代天子出征的人就有鬼了!绣瑜在心里默默吐槽,嘴上只说:“皇上突然放着紫禁城不住,要去住南山底下的茅庐,叫臣妾无所适从。” 康熙蔑笑道:“你啊,就是太过狷介。这天下除了紫禁城,就只有茅庐可住了吗?那你置畅春园于何地呢?将来等孩子们都能独当一面了,咱们就到园子里住着,把那后湖再扩大些,湖边筑一小楼,再多添些花木,就如同江南水乡一般的了。” 绣瑜看到他说怎么收拾园子的时候,眸子里露出思索的光,这才意识到他竟是认真的。原来太子和大阿哥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不是没注意到。此时他也还不是那个贪恋权柄、妻妾子女一人不信一人不靠的暮年皇帝。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她直视康熙的眼睛,认真地回道,“臣妾等着跟您在畅春园御湖上击节而歌的那一天。” 康熙深深地笑了,扣了她的手在掌心:“一言为定。” 第二天一早请安的时候,胤禛果然让人捧了那把断崖,交与九儿:“古琴有灵,你得了它可要勤加练习,万勿令明珠蒙尘才是。” 九儿昨晚被嬷嬷教育了一通,才知这是四哥的心爱之物。他虽然不常弹,却日日拂拭。三哥讨了多次都不得的东西,却因为一盘胜之不武的残局,轻易地给了她。 九儿头一次从这个冷淡的四哥身上,感受到些不同的温度。她虽然生于帝王之家,长于锦绣之中。却因为是年纪小又是女儿身,皇阿玛额娘虽然宠溺,却从来没有要求过她什么,也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寄托过什么期盼。 因为这份期盼,她突然也觉得这琴真有了灵性,修长古朴的造型格外漂亮,就连黑漆漆的焦尾都别有一番韵味。 “谢四哥,我一定好好学琴。”九儿冲他甜甜地笑了。 胤禛笑笑,伸手扶了扶她头上的蝴蝶宫花。 这时竹月掀了帘子出来:“皇上和娘娘起了,四爷和格格请进。” 室内,康熙穿戴好了上朝的装束,在桌前坐了。兄妹俩并肩给皇阿玛和额娘行礼请安,没多久,还在襁褓中熟睡的小十二也被乳母抱着,上来走了一圈。 绣瑜奇道:“老六今儿是怎么了?小桂子,你去瞧瞧,可别误了上学的时辰。”又对康熙说:“皇上别等了,先用些点心,可别耽误了上朝。老四,给你皇阿玛盛粥。” 康熙点头:“你派人去瞧,可是病了?下朝的时候报给朕知道。” 他话音刚落,院子里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口的宫女赶紧打起帘子:“六阿哥来了。” 胤祚满脸窘迫之色:“儿子起晚了,皇阿玛恕罪。” 康熙素来重视规矩。皇子们何时起床,何时用膳,何时歇晌,在《大清会典》里都是有规定的。请安迟到这事,可大可小,胤祚偏偏挑在皇阿玛留宿永和宫的时候迟到,真是没眼色。胤禛暗瞪了他一眼,胤祚回哥哥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胤禛收回目光,把粥碗双手捧到康熙面前,故意大声说:“皇阿玛,请用。” 绣瑜不由捂脸,这两个傻孩子,互相袒护也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啊。 果然,康熙发现了儿子们的小动作,冷哼一声:“老四,子游问孝。孔子如何回答?” 胤禛呼吸一滞:“子,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皇阿玛,儿子知错了。” 康熙又转向胤祚:“老六,此句何解?” 胤祚深悔自己连累四哥,垂下眼睑小声说:“如果只是单纯赡养父母,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恭敬孝顺,那就与犬马无异。儿子,儿子也知错了。” 康熙眼中流露出笑意:“请安迟了不老实认错请罪,还帮着遮掩包庇。这就是你们发自内心的孝顺吗?” 康熙起身从绣瑜手里接过朝冠,大步出门:“限你们三日之内,给朕把《孝经》抄出来一百遍。抄不完,就不许出宫去裕亲王府上。” 虽然康熙做出来一副凶恶的样子,兄弟俩还是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听出些微的笑意,这才松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昨儿你不是满口嚷累了,酉时就回屋歇下了吗?”好容易熬到午休,胤禛终于逮着功夫把弟弟拖到御花园僻静的地方审问。 “嘘——”胤祚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左右看看无人,拉着哥哥躲到了假山石后头,“给你看个东西,保证你看了不后悔。” 胤祚说着从袖子里掏出那本《西游》来,匆匆塞到他手上:“看吧,我给你放风。” “什么东西,还放风?”胤禛随手一翻,却见作者明朝人士,又是白话文体,就啪的一下合上了书。 “你疯了!皇阿玛去年二月才下了旨,禁小说淫词,一应书籍、刻板均行销毁。有仍造作刻印者,仗一百流三千里。你竟知法犯法不成?” 胤祚揉了揉被震得嗡嗡发麻的耳朵:“你冷静点。秦始皇还下令焚书坑儒呢,可骊山皇陵的陪葬里诸子百家的书都有。禁令针对的是治下之民,咱们怎么能一样?你接着往下看,保管有意思。” “再说了,这是从额娘屋里找到的。你想想,若不是皇阿玛给的,额娘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去寻这些东西?” 胤禛被他带得也对额娘有种盲目的信任。额娘收着的东西,必定有它的优点。胤禛想着又翻开了那本《西游》,虽然文字粗鄙直白,没什么美感,但是胜在故事新鲜。主人公竟是一只猴子?一只猴子竟敢打上南天门,挑战满天神佛? 胤禛渐渐自主看住了,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看到猴王被压在五指山下那一段,不由跟着万分唏嘘。 胤祚冲他挑眉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胤禛合上书,义正言辞:“这也不是你大晚上不睡觉的理由,这本书我替你保管了。” 胤祚当即苦了脸,不等他跟哥哥理论,假山另一侧突然传来稀稀疏疏的讲话声,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能在御花园行走的男子非亲即贵,头一次做亏心事的兄弟俩顿时慌了神,胤禛把那本书拢了在袖子里,却仍提心吊胆,像拢了只老虎在怀里。 “诶,我记得那儿有个洞!”胤祚突然指指假山上的一个椭圆形形孔洞。那块假山石斜斜地伸到池子里去,顶端尽头有个半人高的凹处,三面环绕石壁,朝向令一个方向开口,除非爬上去细看,否则绝对看不出来。 胤禛嘴角抽搐了两下,假山池子临水潮湿,那洞里不知有多少不干净的东西呢。然而胤祚已经抢先爬了上去,他往下面一张望,明显愣了一下,拼命向胤禛招手。 胤禛顾不得其他,三两下爬了上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正要张嘴质问。胤祚却粗暴地捂了他的嘴,头摇得像波浪鼓,拼命做出噤声的手势。 兄弟俩身躯紧紧相贴,缩在这半人高的孔洞内,听到底下传来脚步声。应该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他们刚刚躲着看书的地方。一个娇媚的声音捏着嗓子哼了一声:“爷......” 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宽衣推搡的声音。 胤禛瞳孔骤然放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用唇形问弟弟:“是谁?” 在宫里能被叫一声爷,不带任何限定词的,只能是他们的兄弟。 胤祚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全靠石壁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他先茫然地摇摇头,脸上浮现出犹疑不定的神色,最后哆嗦着比出两个手指。 胤禛也脚下一软。兄弟俩不由自主地贴得更紧,拼命往孔洞内侧缩去,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胤祚咬着嘴唇把头抵在哥哥肩膀上,胤禛反手回抱住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洞口,眨也不敢眨。 不知过了多久,下头喘息声终于归于平静。有重物落地的声音,起先那个娇媚声音欣喜地说:“奴才谢太子爷的赏。” “走吧,管好你的嘴。” 真的是二哥!胤禛心里茫然一片,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冷汗打湿了后背的衣裳。 底下两人好像走远了,胤禛小心翼翼探出头去一望,果然看见一片杏黄的衣角消失在假山拐角处。 “快走!”胤禛回头招呼弟弟。两人顾不上害怕,飞快地从洞里钻出来,逃离这个可怕地方的冲动给虚软的腿脚注入无限的力量。 胤祚先轻手轻脚地落了地。 胤禛急着从假山上下来,伸手去够那低一点的一块山石,他紧张之下却忘了还有一本《西游》藏在袖中。此刻胳膊下伸,袖子一甩,那本书就飞了出去。书卷从一人多高的地方落入水中,“啪”的一声,水花四溅。